从信息互动角度看三类把字句宾语的有定性特征*
2019-08-29朱庆祥
朱庆祥
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 上海 200234
提要 文章基于互动性强的叙事语体语料,从信息互动的视角研究三类把字句宾语的有定性特征。1)光杆名词形式大量出现是因为说话人要传递可及性高的信息造成的,听说双方可辨别;2)“一量名”形式主要是因为说话人要传递自然焦点宽域新信息造成的,是否可辨别要根据中心语的新旧信息性质而定;3)真性疑问句中,疑问代词形式主要是因为说话人要询问新信息造成的,认为听话人可辨别。
1 引言
迄今为止,关于把字句宾语的有定性观点可以简要地概括为三种,先后顺序排列如下:
绝对有定观→倾向有定观→取消有定观
“绝对有定观”最早由比利时人Joseph Mullie提出,吕叔湘(1948)认为他的观察是正确的,现代汉语把字句宾语都是有定的,没有例外。赵元任(1979)、朱德熙(1982)等基本持此观点。例如有定成立,无定不成立的句式:
(1)a.请把那本书拿来/*请把一本书拿来
b.把那位大夫请来了-把大夫请来了/*把一位大夫请来了(转引朱德熙1982)
“绝对有定观”提出不久就遭质疑,如“光杆名词”和“一量名”形式就未必是有定的,但是句式仍然成立。不少学者提出“倾向有定观”,“倾向有定观”认为“把”后宾语倾向有定,但是也存在例外,这就弥补了绝对有定观的缺陷(如梁东汉1958;宋玉柱1981;王还1985;陶红印和张伯江2000;杉村博文2002等)。
倾向有定观也存在问题,既然“把”所介引的对象可以是无定的,也可以是有定的,那么就不宜用有定无定来限制“把”字宾语,关键看宾语的属性明确性与句子语境要求之间能否匹配,如果匹配,宾语有定、无定都可成立,所以有的学者认为应该取消把字句宾语有定性这种限制条件,这种观点可以概括为“取消有定观”(见兰宾汉1998;郑定欧2009;俞志强2011)。这种观点有一定道理,但也带来一些问题:如果一切归为宏观语用语义匹配,那么相关有定性问题,如汉语的主语、双宾语中的近宾语等倾向有定性都可以取消。
Chen(2004)区分意义上的可辨别性(identifiability)和形式上的有定性(definiteness)。根据形式和意义匹配规律,意义上的“+可辨别”在形式上对应“+有定性”标记。但是由于汉语没有印欧语那种有定形态标记,所以对应的情况相对复杂。陈平(1987:86-88)把名词性成分从形式上分为七组,定指成分与不定指成分如表1。
表1 陈平(1987)定指与不定指成分
形式类型特征定指成分不定指成分A组人称代词+ B组专有名词+ C组“这/那”+(量词)+名词+ D组光杆普通名词(+)(+)e组数词+量词+名词(+)(+)F组“一”+(量词)+名词 +G组量词+名词 +
对比上表,在“把”字句宾语中,A、B、C三组人称代词、专有名词、指示词本身可以标明有定性,无争议。D组普通名词,无标记情况下,光杆普通名词标明的是类指。e、F、G三组中,F组“一+量+名”结构中数字“一”是e组“数词”的一个类型,而G组“量词+名词”的形成和“一+量+名”省略“一”有一定关系,在这三组中,F组“一+量+名”是前贤、时贤反对“把”字句宾语有定性常举的一种反类。此外,把字句宾语还有学界忽略的疑问代词类型。因此,排除了定指明确的人称代词、专有名词、指示词等词类和相关结构以后,下面三类具有一定代表性,值得深入研究:1)光杆名词形式;2)“一+量+名”形式;3)疑问代词形式。
文章基于对话性强的互动叙事语体语料,旨在从信息互动角度出发,研究三类把字句宾语的有定性特征和规律。典型的把字句结构可以形式化为“X+把Y+VR”,其中“X”是主语,“把Y”是介词与宾语,“V”是动词,“R”是动词的补语、宾语、时体成分等。语料主要来自《我爱我家》剧本和北京大学语料库(CCL)。
2 旧信息与把字句宾语的有定性特征
学界对把字句宾语的信息新旧倾向已经基本形成共识:把字句宾语主要是传递旧信息,这是主流;但也可以传递新信息,这是支流(见梁东汉1958;宋玉柱1981;王还1985;陈平1987;邵敬敏1987;崔希亮1995;张伯江2000;陶红印和张伯江2000;杉村博文2002;沈家煊2002;郭锐2003;施春宏2010;陆俭明2016等)。
2.1 把字句宾语倾向传递旧信息
新旧信息和说话人“已知/未知”、“听话人已知/未知”密切相关,袁毓林(1988:87)指出新信息是不能从语境或单方的话语中预测的信息,而旧信息是听话双方共有的背景知识、常识公理,或者前面话语中已经提到过的信息。听说双方信息的“已知/未知”逻辑配对有下面四种互动模式:[注]朱庆祥(2018)提出了这四种互动模式,但是缺乏对此四类模式的说明分析,更缺乏专门针对“光杆名词形式”、“一+量+名”和“疑问代词形式”这三类的深入研究,本文是在该文基础上的进一步推进。
Ⅰ互动模式:说话人已知-听话人已知→旧信息
Ⅱ互动模式:说话人已知-听话人未知→新信息
Ⅳ互动模式:说话人未知-听话人已知→新信息
会话双方要遵守Grice(1975)提出的“会话合作原则”,信息要有传递价值和意义。
1)Ⅰ互动模式:信息可以双向传递,因为是双方皆知的旧信息;但是既然双方都知道,那么这种信息本身是没有新信息价值的。其价值意义在于作为背景引出新信息。
2)Ⅱ互动模式:说话人已知-听话人未知,信息只能单向传递,说话人向听话人提供新信息,从听话人角度而言,这就是典型的新信息互动模式,针对听话人而言的。
3)Ⅲ互动模式:说话人未知-听话人未知,这种信息对于听说双方来说都是新信息,但这种新信息没有意义,因为听说双方都不知道,没有办法传递。这种模式暂先排除出去。
4)Ⅳ互动模式:说话人未知-听话人已知,信息可以传递,说话人希望听话人提供新信息。这种模式是一般疑问句的特点,说话人不知,希望从听话人那里得到新信息。
当“把Y”传递的是旧信息,指的就是“Ⅰ互动模式:说话人已知-听话人已知→旧信息”。语句传递自然新信息焦点存在两个重要特征:一是数量上倾向为一次一个新信息(one-new-concept constraint, Chafe 1987);二是位置上倾向于句末常规焦点新信息(方梅1995;徐烈炯和刘丹青1998;刘丹青2008)。[注]李湘和端木三(2017)从汉语方式状语的焦点结构质疑“自然焦点倾向在尾”,有一定道理。但若否定“自然焦点倾向在尾”这个观点,那么自然焦点也不可能在首,“自然焦点”是否存在就是个问题。如果说不存在自然焦点,则又会引发一系列问题。我们认为“自然焦点倾向在尾”的观点大体上基本成立。把这两个特征相结合,那么典型把字句结构“X+把Y+VR”的自然新信息焦点实际上就落在句末“VR”上。
2.2 旧信息要区分可及性(accessibility)的高低
一般性的定语成分,限定性越强、越具体,该名词性成分的定指性也就越强(陈平1987)。对于普通名词来讲,孤立的看:修饰语越多,越是增加定指强的修饰语,指称成分越倾向于有定;修饰语越少,形式越简单,倾向于非有定。但是进入语篇后,受到语篇语境限制,情况未必如此,把字句光杆普通名词形式在语篇中主要有四类:
1)光杆名词的所指在邻近的上文已经出现。例如:
(2)于大妈:……那还算什么卫生之家呀?得了(上手),这红旗还得流动(夺过)……傅老:……唉找不着吧!把红旗(?你刚夺走的红旗)还给我吧(叉腰)哈哈哈。(《我爱我家》)
2)光杆名词性成分所指对象就存在于交际双方的实际环境中,可以靠眼神或手势进行现场指示互动辨识。例如:
(3)李妈:我把电视(?把我们家的电视)关了,啊。……余:嗯,啊,大妈,别关,就等着看新闻呢。(《编辑部的故事》)
3)光杆名词成分属于廖秋忠(1985)提出的“框—棂”关系的“棂”。例如:
(4)两三个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把自己的腿)溜出来了。(《骆驼祥子》)
4)光杆名词性成分是通指、类指成分,经常用来描述惯常性事件。例如:
(5)a.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
b.我一想到这个我真想嘿现在马上把警察叫来。(《我爱我家》)
通过对《我爱我家》1098个把字句宾语的分析发现,中心名词为普通名词的有353例,其中光杆形式的有298例,占普通名词类型的84.4%。也就是说,在这种互动性强的对话语体中,对于大多数普通名词而言,反倒是形式越简单越好,以光杆形式为主流。光杆形式“把”字句宾语类型的大量出现主要是受到“可及性”(accessibility)影响,沈家煊和完权(2009:5)在借鉴Ariel(1990)等观点基础上指出“可及性”是指:
说话人推测,听话人听到一个指称词语后,从头脑记忆中或周围环境中搜索、找出目标事物或事件的难易程度。容易找出的可及度高,不容易找出的可及度低。
如果可及性高,那么说话人倾向于采用简单、限定词语少的指别度低的形式;可及性低,那么说话人倾向采用复杂、修饰限定词多的指别度高的形式。在上面四类中:
1)类,上文语境刚出现过的旧信息,可及性高,所以可以使用光杆形式。
2)类,现场语境存在的事物,也是旧信息,可及性高,可以使用光杆形式。
3)类,属于“框—棂”关系,联系上文刚出现的“框”,“棂”就容易得到理解了,该类属于高可及性的易推理信息。
4)类,通指性成分/类指性成分。陶红印和张伯江(2000:442)提出“通指的实质是类意义”。从认知范畴角度讲,表类指的光杆名词往往属于基本层次范畴(basic category)或以基本层次范畴为核心。根据Lakoff(1987)、赵艳芳(2000)等观点,基本范畴具有“范畴等级基础性”“语言交际常用性”“认知共识性”等特征:基本层次范畴处于该范畴的基础核心地位,是人类进行实物分类最重要的基础,儿童习得较早,属于同一群体共识性强的范畴,并在该范畴基础上组织信息。刘丹青(2008:355)指出:“在可以确定对象这一点上,类指、全量和有定又是共同的,全量和类指虽然范围广大,但听说者都知道其确切范围—全部成员或类的整体。”如果把字句宾语是通指、类指的,那么说话人实际上也倾向于把这种信息处理为共享、共识的可及性高的背景信息。
在这四类中,前三类和第四类所指有明显区别:第四类是通指,指向该类事物,使用光杆名词很自然;而前三类是非类指,是特指,指向该类事物的特定某一个或某一小类成员。在《我爱我家》中,“光杆名词”类型共298例,属于前三类的272例,占所有光杆名词类型的91.3%。也就是说,在《我爱我家》这种对话互动性强的语体语料中,绝大部分光杆名词把字句宾语实际上是特指的旧信息,只是因为在这些语篇中,“把”字句宾语属于可及性高的旧信息,所以才倾向于简单光杆形式。简单为好,复杂了相反不好。一般认为把字宾语不能是零形式,不能介词悬空。但《我爱我家》语料中出现两例零形式,具体如下:
(6)小骆:有人说过说我这双眼睛长得像波斯猫……。
孟朝阳:……您先等着,我把[]杀了就来。(《我爱我家》)
(7)傅老:当时你就应该来找我么,来个老的对老的么。
和平:嗨,志国就把[]弄单位去了,说跟领导一块儿谈。(《我爱我家》)
安徽芜湖清水方言和江淮官话存在无宾把字句(见胡德明 2006)。例如:
(8)a.格碗汤你把[]喝得。(芜湖清水话)
b.衣裳你把[]洗洗,菜我来拣。(芜湖话)
c.格写钱你把[]收之。(巢湖话)
d.一双布鞋格个小伢子一个月就把[]穿碎之。(庐江)
无论是《我爱我家》的无宾把字句还是安徽芜湖清水的方言中的无宾把字句,根本原因主要都是可及性高、可预测性高的旧信息致使把字宾语承上或现场语境省略。这和光杆名词在对话互动性强的语体中大量出现的根本原因是一致的。
郭圣林(2017)指出,“把字句宾语的指称类型主要有特指、通指、不定指和无指等几种,并以特指和通指为主。叙事语篇中名词形式、代词形式、偏正短语式把字宾语都以特指为主,在说明语篇中都以通指为主。对话语篇中名词形式把字宾语以通指为主,代词形式、偏正短语式特指为主”。郭文的把字句宾语有定性特征在不同语体的分布类型继承了陶红印和张伯江(2000)的观点,我们基本赞同。有争议的是“对话语篇中名词形式把字宾语以通指为主”这个观点。研究发现,《我爱我家》属于对话强的语篇,在这种对话互动性强的叙事对话语体语料中,绝大部分名词把字句宾语都是特指的旧信息,都是信息的可及性高造成的,而不是以通指为主,所以对话语体的类型还要进一步分类分析,不能笼统言之。
3 新信息Ⅱ互动模式与把字句宾语的有定性
一般而言,新信息就是指“Ⅱ互动模式:说话人已知-听话人未知→新信息”。对于SVO型语言来说,自然焦点倾向在尾,但是尾与非尾的界限并不是绝对一刀切的,影响因素复杂。刘丹青(2008:229)指出常规焦点的范围有一定模糊性,如“他三十年来一直住在芜湖”的自然焦点可能是“芜湖”“在芜湖”“住在芜湖”或者“一直住在芜湖”。Cinque(1993)通过句法的循环嵌套来说明自然焦点指派规则,说明自然焦点在尾有规律可循:
Nuclear stress falls on the most deeply embedded constituent on the recursive side of branching in a language,i.e.the right most position for head-initial languages like english.(调核重音落在一个语言中递归的分支方向上内嵌最深的成分上,即对于像英语这样的中心语居先的语言来说,是落在最右边的成分上。)[注]这种循环仅就自然焦点整体倾向而言,并不绝对,也暂不考虑其它多种影响因素。其它影响因素,例如动后宾语如果是人称代词等,而人称代词等本身就意味着旧信息,非焦点可能性加强,这个时候就出现动后宾语不是焦点,动词或动词前是信息焦点。内嵌最深只有一个,但是可以通过递归的句法循环生成一组可能的信息焦点。例如:
从句尾“three times”到“read three times”,再到“seriously read three times”,乃至整个句子都有可能成为焦点。徐烈炯和刘丹青(1998)认为这种基于重音的的焦点指派理论可以改成一般的焦点指派理论:从内嵌最深的成分开始,而不管这个成分是重读的还是非重读的,可以循环地生成一组有可能成为焦点成分的短语结构(从例(9)到此处皆转引袁毓林2012:20-24)。汉语的例子如:
也就是说,常规的自然焦点新信息应该落在“三遍”上,但是也可能范围扩大到“读了三遍”,乃至“认真地读了三遍”上。就一般的常规自然焦点而言,如果是句尾焦点,可以向前递归,但是不宜跨越。
对于把字句而言,自然焦点的新信息范围也可以存在两个划界,一是常规的窄的自然焦点范围,即句末,以动词为界,动词后边宾语、补语是新信息焦点范围,或者扩大到包括动词本身,动词前的状语和主语等为旧信息范围;二是宽的范围,即整个句子主谓一分为二,主语为旧信息,焦点范围可以从动词后延伸到了动前介词“把”及其宾语。例如:
常规句末自然焦点属于无标记的句末自然焦点,而宽域已经从动词之后延伸到动词之前的介宾状语,区别较大。这也符合刘丹青(2014)提出的语言库藏“物尽其用原则”,主要引进旧信息的把字句“宾语”位置在特定表达需要的条件下也可以引进新信息。宽域引进新信息模式典型的代表就是把字句引进新信息的“一量名”形式,这种模式是有标记的。
不少学者认为现代汉语的“一量名”形式并不都是新信息(陶红印和张伯江2000;杉村博文2002;储泽祥2010;俞志强2011;张姜知2013等)。这种观察很有道理。根据前贤和时贤的研究,“把+一量名”主要类型可归为六类:A.有定形式外面故意套嵌无定形式;B.强调数量“一量”;C.强调“一”的整体性、全部性;D.“一量名”形式属于“框—棂”关系的“棂”;e.通指类(或类指);F.无定形式某一个(类),有时带有意外性。
这六类根据定中关系的中心语所指的新旧信息特征,从旧到新大致呈现如下规律分布:
中心语是旧信息→中心语是新信息
A→B/C→D/e→F
1)中心语直接显示是定指的旧信息。中心语是专名、人称、指示词等定指成分,本来就用作旧信息,明显就是“A.有定形式外面故意套嵌无定形式”。如果把字句宾语的中心语是定指的旧信息,但用“(一)量”形式出现,语义上是冲突的。很多学者(如朱德熙1982;王还1985;杉村博文2002;沈家煊2002等)指出,这种形式“都含有出乎意外的意思”,尤其当把字宾语前只带量词“个”而没有“一”时。沈家煊(2002)认为,关键在于“说话人没有想到”,是主观性决定了“(一)个”的增加,是主观化操作的结果。
2)中心语是旧信息,但是普通名词自身无法明示,“B/C”两类里面很多属于这种情况,但不绝对。这种中心语是旧信息的情况又可以找到两方面的证据。
一方面是因为中心语是旧信息,所以可以从上文或当前语境中找回。例如:
(13)和平:爸,您再给我比划比划那箱子到底有多大呀?(给傅老扇扇子)……
傅老:我想想啊,白的黄的……好像是白的少黄的多……
和平:爸,也不是我批评您,……您不能干革命干了一辈子把一箱子金银财宝都给干没了,是不是?(《我爱我家》)
该例“一箱子金银财宝”就是前文和平与傅老谈的那个箱子,所以中心语是旧信息。
另一方面,中心语是旧信息,所以中心语可省略,只需数量等修饰成分出现。例如:
(14)a.咱们买两辆车赁出去…把一辆[]赁出去…那一辆,我自己拉半天,再赁出半天去。(《骆驼祥子》)
b.大部分都采用了职工内部入股方式,这种方式可以把一部分[]集中起来,用于生产事业。(《股市基本分析知识》)
3)中心语不是旧信息,但“一量名”是可及性高的易推信息,不能说是完全的新信息。主要指“D.‘一量名’形式属于‘框—棂’关系的‘棂’”和“e. 通指类(或类指)”。陶红印和张伯江(2000:445)指出,“把+一量名”在现代汉语中主要用于表示通指意义。
4)中心语是新信息,“一量名”是新信息。主要就是指“F.无定形式某一个(类)”,首次出现,可及性不高,也不能回指前文或者联系当前语境。这F类算是真正的新信息。
陶红印和张伯江(2000:440-441)指出,无定把字句暴露了传统已知未知信息两分法的弱点,说明对语言信息作更细致的分类是大有必要的。沿着该思路,我们认为,不仅信息自身需要更加细致的分类,“一量名”结构还要区分“中心语的所指新旧信息”和添加修饰语以后“整个数量名”的新旧信息特征。例如:
(15)a.我买了二斤苹果,b.一斤红的苹果,c.一斤青的苹果。
b和c小句的中心语回指前面a小句中的“二斤苹果”,所以是旧信息。但b小句中的“一斤红的”和c小句中的“一斤青的”这种数量及修饰语传递的是新信息,可以在句法能否省略上表现出来。例如:
(16)a.*我买了二斤苹果,[ ]苹果,[ ]苹果。 (修饰语都省略)
b.*我买了二斤苹果,一斤[ ]苹果,一斤[ ]苹果。 (省略颜色修饰语)
c.*我买了二斤苹果,[ ]红的苹果,[ ]青的苹果。 (省略数量修饰语)
d.*我买了二斤苹果,[ ]红的[ ],[ ]青的[ ]。 (省略数量/中心)
e.*我买了二斤苹果,一斤[ ],一斤[ ]。 (省略颜色/中心)
f.我买了二斤苹果,一斤红的[ ],一斤青的[ ]。 (省略中心语)
根据焦点新信息不可简省,可以强调的特征(祁峰2014:11),可以对前面的六类检测。
1)数量修饰语和中心语皆不可省。“F”类属于典型的引进新信息形式,修饰语和中心语都是新的,所以“把”后“一量名”任何一个部分一般都不可以省略,省略后要么不合法,要么意思改变很大。“D.‘一量名’形式属于‘框—棂’关系的‘棂’”和“e. 通指类(或类指)”,尽管可及性高,但是也都不宜省略。例如:
(17)a.他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
b.*他把[ ]腿搭在另一条腿上。
c.*他把一条[ ]搭在另一条腿上。
2)数量修饰语不可省略,还可以强调,但是中心语存在省略的可能。“B/C”两类中,如果中心语所指是旧信息,从上文或当前语境中可以找到,那么存在省略可能,反倒修饰语不能省略。如B. 强调数量“一量”的例子:
(18)a.咱们买两辆车赁出去……把一辆车赁出去……那一辆车,我自己拉半天。
b.咱们买两辆车赁出去……祥子的主意似乎都跟着车的问题而来,把一辆[ ]赁出去,进个整天的份儿。那一辆[ ],我自己拉半天,再赁出半天去。(《骆驼祥子》)
c.*咱们买两辆车赁出去……把[ ]车赁出去……那[ ]车,我自己拉半天。
3)数量修饰语可以省略,中心语不可以省略。“A. 有定形式外面故意套嵌无定形式”就属于这种情况。例如:
(19)a.这时他躺在炕上,光顾抽大烟,把一个老实巴交的老田头晾在一边。
b.这时他躺在炕上,光顾抽大烟,把[ ]老田头晾在一边。
c.*这时他躺在炕上,光顾抽大烟,把一个老实巴交的[ ]晾在一边。
该类“中心语”不能省略是因为所指就是由中心语表明的,去掉中心语则所指不明,所以不能省略。该类数量及其相关修饰语可以省略是从客观理性概念意义上讲的,省略后不影响句子的客观理性意义;但是从交际目的看,说话人故意采用“A.有定形式外面套嵌无定形式”这种手段就是为了实现主观意义的表达,从交际表达的主旨角度讲,不仅不可以省略,而且正是说话人所希望进一步强调的,所以采用特殊形式“出奇出新”故意强调。这种修饰语和旧信息的省略不同,旧信息不需要强调,越强调越不好,但是对该类数量及其相关修饰语进行强调,表达效果反而很好。
“A.有定形式外面故意套嵌无定形式”还可以分别从外延和内涵的角度来审视信息的新旧。从外延和内涵关系的角度看,有定形式所指外延可以不变,也可以说是旧的,但是增加无定形式及其修饰语后,这说明说话人对“Y”有了新的内涵认识、评价或者是为了进一步凸显某种认识、评价,从这个角度讲,是新的认识评价,是新信息。沈家煊(2003)在借鉴Sweetser所说的“content”“epistemic”和“speech-act”三域(domain)概念的基础上,提出人类概念系统中存在三个不同的“域”,即行域、知域和言域。从“三域”理论角度看,即使认为有定形式所指在“行域”上没有变化,但是说话人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实际上在知域或言域上已有了新变化,有了新的认识评价,可以说是具有一定程度的新信息性。如例(19),“老田头”的所指外延是不变的,从外延角度看这肯定是旧的信息,但是从说话人的主观认识评价看,“说话人没有想到”(沈家煊2002)的情况发生了,于是主观有意增加“一个”及其修饰语,构成“把一个老实巴交的老田头晾在一边”句式说明这种新情况,表达新的认识和评价。所以,从主观性、内涵性的角度讲,无论是客观新信息,还是主观新信息,主观故意使用“把+一量名”形式就使句式多多少少带上了新信息性。
对比前文,可以看到“把”后宾语形式复杂度的“两极走向”:1)当说话人指向的把字句宾语普通名词性成分是双方皆知的可及性高的旧信息时,可能的修饰语要省略,越简单越好,多数只保留光杆名词。如前文叙事互动语体中大量光杆名词把字句的出现。2)当说话人要用“把+一量名”引进新信息时,修饰语绝对不能省略,反倒中心语存在省略可能,甚至出现“有定形式外面故意套嵌无定形式”的主观化强调现象。
4 新信息Ⅳ互动模式与疑问代词把字句宾语及其相关信息区别问题
4.1 新信息Ⅳ互动模式与把后疑问代词及其相关成分构成的宾语
这种新信息Ⅳ互动模式指的是“说话人未知-听话人已知→新信息”,这种模式区别于一般的叙述句的新信息模式,典型的表现在疑问句上,说话人认为听话人可能知道新信息所以询问听话人。袁毓林(2012:6)指出非共享的信息要区分陈述句和疑问句,在陈述句是说话人已知而听话人不知;但是在疑问句中表现为说话人不知,说话人假定听话人已知。调查发现,把字句宾语可以使用疑问代词及其相关格式询问新信息,这种类型在《我爱我家》只统计到1例,进入北大语料库又统计到30例。例如:
(20)圆圆:爷爷,爸,妈,小姑……你们把谁留下轰走谁啦?(《我爱我家》)
在该例中,“把”后宾语对于说话人“圆圆”来说是不知道的新信息,所以要询问,她认为听话人应该知道,可以回答。疑问代词“谁、什么、多少、哪、哪儿、哪里、怎样”作为把字句的宾语成分询问新信息的情况都存在。例如:
(21)a.玉梅说:“可是该把谁换出去呢?”(赵树理《三里湾》)
b.那我们要把什么留给后人呢?(《人民日报》1998年)
c.得把多少人坑惨了才会有这么大的利?(《1994年报刊精选》)
d.您要我把哪句话再说一遍?(《乔家大院》)
e.你把哪儿去一块?(《中国传统相声大全》)
f.可是寄人篱下的刘备该把哪里作为自己的根据地呢?(《易中天品三国》)
g.我们应当把怎样的教员看作是最优秀的?(《人民日报》2000年)
通过疑问代词形式来反证宾语的不定性并不是把字句宾语这一个案例。杉村博文(1999)指出“V的(O)”句式中的O不能是无定宾语,例如:
(22)a.他是去年年底买买的那辆自行车。
b.*他是去年年底买的一辆自行车。
杉村博文(1999)认为“V的(O)”句经常作为回指照应形式(anaphoric form)回指前文某个动词性词语,即“V的(O)”产生于对前文“V了(O)”的回指照应。根据杉村的观点,既然“V的(O)”是对一个特定已然事件动作行为的回指,那么“V”“O”在前文都已经出现了,所以“V的(O)”中的“O”自然是有定旧信息,不能是无定宾语。但是,木村英树(2003:305-306)指出,许多现象不能用回指照应来解释,“V的(O)”可以构成疑问词语作宾语的疑问句。例如:
(23)甲:你都要的什么菜?
乙:我要的奶油菜和香酥鸡。
木村英树说,“什么菜”不可能是有定宾语,针对疑问点的答语“奶油菜和香酥鸡”对于问话人来说一定是“第一次出现的、新的信息”,而不会是“已知的、旧的信息”,可见“V的(O)”不能带无定宾语这一现象完全可以用统一的回指照应规则加以解释的主张对疑问词语作宾语的“的”字句并不起作用。
综上可见,长期以来,反对把字句宾语的有定性学者往往所持的最重要反例类型是“一+量+名”形式,重视的是“Ⅱ互动模式:说话人已知-听话人未知→新信息”。而忽视了把后疑问代词及其相关格式询问新信息模式“Ⅳ互动模式:说话人未知-听话人已知→新信息”,这种类型也明显地反映了说话人对把后宾语的未知、不确定。通过疑问代词反证宾语具有不定性并不是把字句宾语这一问题的个案,木村英树的研究给我们做了很好的启发。
4.2 两种新信息类型的区分
上文两种截然不同的新信息类型在多个方面有区别:
1)互动方式和功能不同。“把+一量名”的互动方式是“说话人已知-听话人未知→新信息”,旨在实施传递新信息功能,多用为陈述句。“把+疑问代词等”的互动方式是“说话人未知-听话人已知→新信息”,旨在实施询问新信息功能,多作为疑问句。
2)焦点性质和焦点域不同。对于陈述句,学界一般区分自然焦点和对比焦点,自然焦点倾向在尾。但是自然焦点有宽域与窄域之分,就引进常规新信息而言,“把+一量名”形式往往属于自然焦点宽域。
疑问代词是信息焦点(刘丹青2008:263)。“把+疑问代词等”典型的使用句类就是特指疑问句,而疑问代词是强焦点类型,把字句的其它部分构成了背景,所以这种特指疑问句引出的焦点既不是句尾自然焦点,也不是已知信息的对比焦点,而是引进新信息的信息焦点。
3)新旧信息性质和可辨别性不同。从信息性质看,“把+一量名”的中心名词所指可能是新信息,也可能是旧信息,但是“一量”及其相关修饰语自身可以带有新信息性质,所以整个“把+一量名”倾向传递新信息或主观化的新信息特征;在说话人这里是旧信息,但是在听话人那里是新信息。而在“把+疑问代词等”结构中,“疑问代词”本身无所谓新信息和旧信息,但是问话人的使用疑问词的导向就是寻求新信息,这说明特指疑问代词所指向的信息在说话人这里是新信息,而说话人认为在听话人那里属于已知旧信息。
从可辨别性上看,在“把+一量名”中,当中心语名词所指是旧信息,或者一量名是可及性高的信息,听说双方“可辨别性”强;当中心语和修饰语都是新信息,说话人认为其“可辨别性”弱。在“把+疑问代词等”结构中,“疑问代词”本身说明说话人对该信息未知,不可辨别;但是另一方面,既然是“特指疑问代词”,那么说明说话人认为听话人可以辨别。
4.3 “把+Y”的“Y”与“VR”新旧信息匹配
在典型的把字句结构“X+把Y+VR”中,当“把+Y”与“VR”都可以是新信息,也可以是旧信息时,那么存在如下四种信息匹配模式,如表2。
表2 “把+Y”与“VR”的信息匹配模式
模式甲模式乙模式丙模式丁“把+Y”旧信息新信息新信息旧信息“VR”新信息新信息旧信息旧信息
1)模式甲。“Y”引进的是有定旧信息、高可及性信息,“VR”是新信息,这是主流把字句典型有定性“Ⅰ互动模式”。
2)模式乙。“Y”是新信息,“VC”也是新信息。这种信息模式可以看作焦点宽域模式的存在,也可以看作多焦点模式的存在,如“把谁/什么怎么样了”。“Ⅱ互动模式:说话人已知-听话人未知→新信息”基本属于这种类型,典型代表就是“把+一量名”类型。即使“一量名”是新信息,也不能必然推翻把字句强调动词及其动后这个观点,因为后面的“VR”同样可以是焦点,甚至是更强的焦点。
3)模式丙。“Y”是新信息,“VC”是旧信息。这种模式典型的反映就是把字句宾语可以是引进疑问代词的“Ⅳ互动模式:说话人未知-听话人已知→新信息”。这种模式通过强焦点疑问代词形式突破自然焦点模式,所以这个时候句子的语义重心一定落在把字句宾语上。这一点并不违背“把”字句的无标记突出特点是“凸显致使结果”的观点(杉村博文2002;施春宏2010),因为这种把字句是有标记句式。
4)模式丁。“Y”是旧信息,“VC”也是旧信息。就这两个部分的信息性角度讲,因为是听说双方都知道的旧信息,没有传递的意义和价值。但是一个完整的把字句并不单纯只有“把+Y”和“VC”部分,如果其它部分或关系是新的,句子照样成立。如否定句中:
(24)a.一眼瞧见公事包上有你昨夜留着的字条,当我展读完毕,心里对昨天的事感到很抱歉,那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把情绪发泄在孩子身上。(《读者(合订本)》)
b.“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和她的故事拿来做广告。也许她会看到的。”你凄然说。(张小娴《荷包里的单人床》)
5 结语
文章认为信息互动是根本原因,影响把字句宾语有定性的因素主要是三个方面:新旧信息的传递、信息的可及性高低、编码形式。深入研究把字句宾语的有定性就要把宏观语用与微观意义形式结合起来,如果把“旧信息→语义的可辨别性→语义上的有定性”这种倾向关联起来,那么汉语把字句宾语在意义上的有定性这种主流倾向还是成立的,例外的条件是可以讲清楚的。所以,持意义上的倾向有定观比取消有定观更加合适。研究重点落在了“把+光杆名词”“把+一量名”“把+疑问代词”三种类型上。
1)光杆名词形式大量出现是因为说话人要传递可及性高的信息,听说双方可辨别。
2)“一+量+名”形式主要是因为说话人要传递自然焦点宽域新信息造成的。当中心语所指是旧信息或者可及性高的信息,“可辨别性”强;当中心语和修饰语都是新信息,“可辨别性”弱。
3)疑问代词形式主要是因为说话人要询问新信息造成的。“疑问代词”本身说明说话人对该信息未知,不可辨别;但是另一方面,既然是“特指疑问代词”,那么说明说话人认为听话人可以辨别。
最后看看前文例(1)不合法的问题“*请把一本书拿来/*把一位大夫请来了”。俞志强(2011:44)认为这是由“宾语的属性明确性过低”造成的,“修改的方法有二:加强宾语的指定性或加长修饰语”。我们认为俞文的观点有道理,但不够细致。就上面例子而言,“*请把一本书拿来”是祈使句,“*把一位大夫请来了”是表示常规的邀请结果的把字句。从信息传递角度来说,一般祈使句双方很明确;常规邀请医生的事件,邀请人事先去请医生这个事情也应该是双方皆知的。所以这两个把字句“把”介引的对象都是“Ⅰ互动模式:说话人已知-听话人已知→旧信息”,既然都是旧信息或者高可及性的,那么应该采取有定的形式,而不应该使用“一量名”形式。所以,修改的方法不仅包括俞文说的“方法有二”,还可以改变语境前提等,构建不确定或意外语境等也可使“一量名”形式合法。例如:
(25)a.他的汽车昨天把一棵小树撞倒了。
b.让他去请算命的,没有想到他把一位大夫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