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来的乡情
2019-08-29赖华
赖 华
迎来送往的渡口对我来说有莫大的魔力,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在此无声演绎。在历史长河里,有的渡口消失,有的渡口留存。闽侯县青口镇大义渡口早已消失,而随渡口衍生的十八姓氏宗祠敦亲睦族的故事却历久弥新。
18个姓氏共同建造一座供奉祖先的宗祠,这在全国也极罕见。《增广贤文》曾言:“百世修来同船渡。”虽然描述的是夫妻情义,但我想,18个姓氏同修一座宗祠,那也要几世修来的情分。这不禁引起我探访的兴趣。
早年,闽侯青口镇大义村由长楼、船尾等7个自然村组成,十八姓氏宗祠位于长楼自然村。站在宗祠前,一座土木结构的建筑映入眼帘。宗祠为三进,前厅为戏台子,中间为天井,后进为主厅。主厅分为楼上楼下两层,主厅正面青石为栏,镂刻人物形象逼真,似乎在叙述着十八姓宗祠先人守家创业的故事。主厅上方木质斗拱雕梁画栋、精美异常,这是2004年十八姓氏子孙共同出钱出力,重修新祠后留下的痕迹。堂首悬挂着十八姓氏祠匾:南阳陈氏、漳邑姚氏、江口宋氏、溪西陈氏、玉浦吴氏、金斗黄氏、江良陈氏、南街林氏、溪东陈氏、清水艾氏、晋江朱氏、东漈郑氏、刘庄陈氏、六桂翁氏、荥阳郑氏、义溪陈氏、顺昌郑氏。因谱牒失传,十八姓氏迁居大义村的始祖已无处稽考。
青口镇义溪十八姓氏宗祠
始建于明朝中叶、距今400多年的十八姓氏宗祠因何而来?我把探寻的目光投向大义村。村以“大义”命名,始于唐开元年间(713-742),距今有千年历史。《义溪乡土志》称:“唐开元间,卫元帅过此,见宾主相与有序,故名。”
大义村是古时福州城南大门的水上交通要道——义溪的源头。无数小溪从福清、永泰与闽侯分界的山上奔涌而下,经岱顶山麓合入钓月矶汇成义溪,溪流随后在大义村田陌间蜿蜒前行,至长楼自然村与海潮相遇,人们在此建立渡口。船只潮来潮往,进出福州城。从唐朝开始,就有3条古驿道经过大义村,“南出莆田、北抵永嘉(浙江温州)、西达延平”。而在驿道上设有驿站、公馆,最有名的为大田驿、相思铺。驿道上人来人往,村里商铺、客栈逐渐增多。各色商贾、官员、公差、赶考的书生、旅人从古驿道匆匆而来,稍作盘桓,经大义渡口转向省城福州或省外,或进京。海上商船随海潮而来。潮退,亦有官船商舶扬帆随潮而去。顺流而去的渡船一定特别轻快,送别的人还在渡口码头恋恋不舍地张望,这厢已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了吧。古时在台江第一码头上特设一个大义渡专用码头,供官贾行人往返于大义村与省城福州之间,可见大义渡口的繁荣景象。
宗祠堂首悬挂的十八姓氏祠匾
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择大义村而居。我想,这里不乏十八姓氏的先人吧。他们栖居于此,因为大义村不仅是繁华的渡口,还是个风景秀丽、崇文重教的地方。
大义村如它的名字一样大气,极具包容性。一边是荣绣陈氏一门四世九进士,均官居四品以上,世称“荣绣陈氏九金带”的辉煌家族;一边是农夫脚夫,生存虽卑微,却亦耕亦读。这边是荣绣陈氏有万卷楼、水明楼藏书万卷,供文人学者聚会研习;那边是长楼村郑、叶诸姓建有文昌宫,为邻近村童提供教育场所。而其中的十八姓氏宗祠就坐落在长楼自然村大义渡旁,背靠石鼓山、面朝吉山,左有三琅、文峰拱卫,右有岱顶、金鸡罗列。村里流传这样一个美丽传说:石鼓响、金鸡鸣,应是乡中科第兴盛时,十八姓氏子孙或商或宦、人才辈出。
十八姓氏宗祠厅堂
与十八姓氏宗祠相对而立的是另一景点:潮音阁。《义溪乡土志》这样记载潮音阁:“阁俯溪上,层檐杰栋,高揭云汉,曲栏横槛,低瞰波中……”潮音阁上玉树临风的陈公子倚栏听潮、凝眸潮起潮落的姿势,是否也是大义渡口一道美丽风景线呢?你在阁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渡口看你。海潮装饰了你的双眸,你装饰了谁的梦境?望着潮音阁,我突然想起现代诗人卞之琳的《断章》,稍改,古今神思如此契合。大义美景令文人墨客蜂拥而至,游山戏水,留下诸多佳话。一代理学宗师朱熹曾来此游玩,竟流连忘返、忍不住赞叹:“溪山第一。”
乾隆年间,有着敏锐政治嗅觉的邻村东台村陈氏陈永皇在村里建一官厅,用来接待过往朝廷官员。《大义族谱》这样记述大义渡口:“官船商舶参差鳞集。”渡口上南来北往的客人多了,聚集渡口边讨生计的各色商贩应运而生:打铁补马掌的、卖小吃的、经营手工艺品的、补鞋做衣服的。在以“仕途经济”为主流的社会里,生活在底层的小商小贩或是势单力薄、家境低微的氏族要想在如此繁华之地立足,唯有抱团取暖、互助互帮,才能求生存求发展。我想,正是基于此,十八姓氏宗祠才应运而生,在大义村占有一席之地。
祠堂外,锣鼓声喧天、爆竹声震天,舞龙舞狮尽情欢闹,多年来郁结于胸的气息豁然而散。有了安放祖先牌位的宗祠,十八姓氏不同族不同宗、天南地北、相聚于此讨生活的外来客自此算是扎下了根、扬起了眉、吐出了气。每个姓氏中最有威信的长者站成一排,双手捧着青红酒,对着祖先牌位一酹天地、二酹先祖、最后一饮而尽。此后,十八姓氏视同一族人,和睦友爱、互相扶持、有福同享有难同担,这份情谊由众先祖见证。此情此景,令一位秀才感慨万千,毛笔一挥而就,写下了堂首楹联:“难兄兼难弟百世本支,睦族并睦邻一团和气”。或许,这祖训早已在十八姓氏历代子孙生命里,血脉相连。
十八姓氏宗祠厅堂正中的供桌与神主龛
现在管理着十八姓氏宗祠的杨姓老人指着修葺一新的宗祠告诉我:“每年正月十八这一天,是十八姓氏宗祠最为热闹的日子——十八姓氏的子孙回来走亲祭祖。”
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个纪录片,生长在北太平洋的成年大马哈鱼历经千辛万苦,溯洄到江河中上游出生地,产卵孵化小鱼,小鱼再顺流而下,到达海洋觅食成长。大马哈鱼用这样的一种方式为后代根植恋乡情愫,代代相传。从大义村十八姓氏宗祠走出去的子孙如同大马哈鱼一样,每年正月十八都要“溯洄”到大义村共同的宗祠归宗认亲,宗祠是他们的根,从未迷失。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溯洄”的结局与大马哈鱼有着天壤之别。
十八姓氏子孙在宗祠众祖先牌位前敬上一炷香,点上一支红蜡烛,点燃的红蜡烛逐年增多,表示十八姓氏子孙子嗣延绵,人丁日渐兴旺。依旧居住在大义村的十八姓氏子孙祭拜过先祖后,将点燃的红蜡烛端回家,安放在自家厅堂的神龛上,同时摆上神龛的还有一碗鼎边糊。鼎边糊是青口镇排瞑节主角。节日当天,家家户户都要煮鼎边糊招待左邻右舍,以示全村老小团结和睦。长楼村的排瞑节是正月十八,与十八个姓氏相契合。这一天,长楼村家家户户做鼎边糊招待远方归来的族人。薪火相传、睦族睦邻、一团和气的含义如此具象莫过于此。
吃过鼎边糊,认亲归宗的仪式才算圆满结束。旅居在外的人们带着族人的祝福踏上归程,期待来年正月十八再“溯洄”。
时光荏苒,几百年过去了。十八姓氏子孙原来乘渡船“溯洄”,现在是开着私家车回十八姓氏宗祠拜祖祭宗。十八姓氏后代能人志士也为家乡的发展做出了许多贡献。
我站在大义古渡口前,面对干涸的义溪、无处追觅的海潮、黯然而立的潮音阁,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感伤。然而,当我顺着观音桥,目光落在对岸东南汽车城,回望修葺一新的十八姓氏宗祠,我似乎听到了另一种潮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