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俄国异端
2019-08-28许知远
许知远
“我们独特的文明之最悲哀的特征之一就是,我们刚刚发现的真理,在其他一些地方、甚至那些在许多方面都远远落后于我们的民族中间,都早已成了老生常谈……”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恰达耶夫写道,“我们似乎置身于时间之外,我们没有被人类的普遍性教育所触及。”
这是1829年1月的俄罗斯,恰达耶夫是那一代俄国知识分子中最出色的一位。在接下来的两年中,恰达耶夫断断续续写了八封类似的信。信件没什么私人性,与其说它是对一位朋友的致意,不如说是对俄国生活的一次检讨。
迟至1836年,这八封信中的第一封才在《望远镜》上发表。这份杂志的主编之一是锐利而狂热的别林斯基,对于很多俄国青年来说,他是俄罗斯社会的道德良心与美学标准,也是他把政治与社会标准引入对文学的评判。作家从来不该躲进单纯的艺术世界,在成为一个作家之前,他首先是个公民。
这封信引发的反应超出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恰达耶夫自己。在莫斯科与圣彼得堡,几乎每个家庭都在谈论这篇文章,该期的《望远镜》被一抢而空,手抄本也随之出现。“自俄国有了书籍和开始阅读以来,无论此前还是此后,还没有一件文学或学术的事件,曾产生过如此巨大的影响和如此广泛的作用,曾传播得如此之迅速,如此之热闹。”一位恰达耶夫的传记作者后来写道。
它引发了广泛的赞扬。“这是在黑夜中发出的一声枪响,也许是什么东西沉没了,在宣告自己的灭亡,也许这是发出的一个信号,在呼救,在报告黎明即将来临,或者再不会有黎明了—一反正,必须清醒了”。亚历山大·赫尔岑,一位典型的读者发现自己不得不数次中断阅读,以控制自己难耐的兴奋。
人们的反应不仅仅是同情,也有很多读者被激怒了.称恰达耶夫是俄罗斯的叛徒与敌人,他竞然如此中伤自己的祖国。就连他少年时期的挚友普希金也感到不安,难以接受他对于俄国的尖锐态度,在信中写道:“至于观点你是知道的,我远不是在所有的方面都能赞同的。”
书刊检查委员会召开了专门会议,沙皇本人也出面了,他宣称这篇文章是“一个疯子的大胆的胡言乱语”,官方随即派出医生去给恰达耶夫治病,医生与警察局长每周六为他检查身体。《望远镜》被停刊,这无疑激发了更大范围的热忱。“导致杂志遭禁的文章不仅在那些有文化、能读书的人中间驰名,连那些识字不多的人也爱读它,甚至异想天开、信口开河地对它加以解释。”一位年轻作家回忆说。
热烈异常的争论,缘于恰达耶夫对于俄国的判断,在他眼里,俄國的精神状况就像它的地理位置,尴尬地悬挂于两个世界之间,既缺乏东方的想象,又没有西方的理性。它的历史乏善可陈,“首先是野蛮的不开化,然后是愚蠢的蒙昧,接下来是残暴的、凌辱的异族统治,这一统治方法又为我们本民族的当权者所继承了_这就是我们可悲的历史了”。
文章中充满了对于俄国历史与现状的悲叹,你随手就可以捕捉到这样的句子:“我们在成长,可我们却不能成熟。”“我们最优秀的智慧在为某种极为简单的命题而苦恼。那些优秀的思想,除了原因和结果外,都在我们的大脑中死去,转化成徒劳无益的幽灵。”甚至俄国人的表情都是悲惨的:“在我们的目光中有着某种奇怪的不确定性,某种冷漠、无信心的东西,与处在社会阶梯低级阶段的民族的面孔有些相似……”
一个孤独、愤怒的思想者的悲叹为何触动了整个时代的神经?不是他的思想的深度与洞察力,而是勇气。“在一个噤若寒蝉、还不习惯发表独立见解的国度里,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它的力量就这么大。”赫尔岑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