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败青春
2019-08-28
前两年网上流行一句话:“假如有一天有人用钱砸你,没关系,蹲下去一张一张捡起来,当和你温饱有关,一点点尊严不算什么。”还据说,以上文字是亦舒写的。继续据说她写了一本书叫《我的上半身》……因为我对这句话,这个人,这本书都没听过,所以只能据说,但我想把以上“据说”撕碎,扔进厕所。
当我30多岁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同龄人大多成为了那样一种人,他们围绕有关“挣钱”的200句话过完一生——恋爱,旅行,奋斗,侥幸稍有所成的,一定要显摆,隐晦或者不隐晦的;广义上的失败者呢,通常每天抱怨世界不公,谁都辜负自己。
关于我为什么没有成为那种人,大概得从16岁的时候说起,我念了一所私立高中。青春期的男孩充满荷尔蒙,填满每个毛孔。哪怕在最无聊的数学课上,我会时常盯着前座女同学背上突出的内衣扣,脑补,如果我单手解开它……直到佯装肚子疼,举手报告,弯腰冲进厕所里面。
在那个山坡上的私立学校里面,我们把《在路上》这本无聊又拖沓的破书当成宝典传阅,还有《海边的卡夫卡》,当然由于资源短缺,《挪威的森林》被拆成了无效个十几页“动作片特写”流传于江湖。回想起来,要是可以长得稍微更加年轻一点,比如偷偷在iPhone里存下一两部动作片,我绝对不和这帮怪物抢那几页又薄又脆的脏东西。
我保证,大部分人都觉得《在路上》难看至极,因为这本书在传阅了好几学期以后,后半本还是密密实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谁规定,不看这本书你就处于鄙视链的底层。我和一个叫郭汉的小胖子捡了一周的烟屁股,熬到周五放学去麦当劳买了10个菠萝派。因为萨尔.狄安这一伙不靠谱的东西曾经在旅途中吃了几天这爪.可人家太穷了才吃这个,那时候重庆的麦当劳贵得要死!没错,我们用一周的烟钱换的。据说这“死猪”周末在家吃了两天的白粥,抢啊,你要吃7个啊!
郭小胖是个幽默的家伙,强迫自己对与摇滚有关的一切入迷,听的东西也就比今天的土摇高一厘米。那天中午我们在寝室抽烟,枪花乐队的专辑伴奏,声音特别大,嘴里叼着烟的小胖操起扫帚,假装弹起吉他。他跟着slash的solo节奏,像郎朗那样摇头晃脑。约莫一分钟,他起身关掉CD机,说:“你们看过slash在MV里面吐烟头的样子吗?烟头跟着口痰一起吐出来。太酷了!来来,让老子给你们示范一下。”他猛嘬一口已经快到黄线的烟屁股,然后把酝酿已久的浓痰朝着地面全力喷出,半秒不到光景,我们在烟雾中听到嚎叫,杀猪一般的,小胖捂着嘴往厕所狂奔而去。——烟头粘在他下嘴皮上,没有和浓痰一起飞向地面;火星子在他下颚上烫出了胡豆大的黄水泡。
得了小儿麻痹的人叫凯祖,他因为病情后遗症,平常就不太控制得住口水,这时更是笑得口水糊了一脖子。小胖稍微缓过点劲头,哼哼唧唧从厕所回来,顺手操起扫帚往凯祖头上招呼,“你丫笑!你丫笑!”咬牙切齿。
我到今天也没弄明白,为啥人就是忍不住要在别人犯傻的时候发笑,遭到耻笑的人都恼羞成怒。所以最幽默的人是不是都敢于在大庭广众下跌个狗吃屎?可那些忍住不笑的人,这不代表你就不是讨厌的王八蛋,只证明你是一个戏精,是一个低级趣味的人。
那时我们学校有一个女生刚和男同学开完房准备来上课,在学校门口跌了一跤,男朋友很自然地笑岔气,边笑边去把她扶起来。女生打开他的手,哭得梨花带雨,说他不爱她(实际上半小时前才刚爱完么)。非要和他分手。据说后来,毕业以前都再也没有人带她去开房了。
那天下午,我们给小胖吹了一个大背头,用很硬的发胶给他定型;下颚上的水泡显得更抢戏了加上小胖那个肥厚且上翻的大鼻子,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滑稽剧的配角演员。我说过,他是个幽默的人,两个小时以后,他已经一点都不觉得难过,笑呵呵地说:“老子下午历史课的时候,要和小玉亲热—下(他当时的女朋友,在我和他断绝联系以前还没分手)。”小玉是个身形妖娆的女孩,腿长胸大腹平,唯一的缺憾是有狐臭。大家对于这件事都心照不宣,因为每当我们“暗宣”—下下,小胖就会真的和你生气,这就是唯一能激怒他的导火索。我觉得这就是真爱,比维护那些可笑自尊的人,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们的历史老师是个老学究,他明显是一个有文化的老头,至少有400句话的人生含量。每次讲到红军新四军志愿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时候,他会把教鞭当惊堂木敲。他应该是彭德怀的脑残粉吧,最喜欢高声朗诵“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不仅神情威武,偶尔顺势还在讲台上横着教鞭跨两步。对于演戏的欲望,好像潜伏在每个人的基因里面。
而小胖设想中的性感历史课并没有发生,他甚至都没有能如愿坐在小玉身边。下午刚进教室,他的大背头加上一身的烟味,就被一身正气的“彭德怀”老师驱逐到教室后面放垃圾的地方罚站面壁。
那个小儿麻痹的凯祖到底是怎么和我成为同学,以致于后来成为我的按摩师的,我一直不太回忆得起来。
我们学校有一个招生口号:“培养新一代的盖茨和安南”。没人知道这两位大牌人物是怎么被攒到了一起,一个全世界和稀泥,一个用科技改变了世界。除了都比较有名以外,估计他俩也不太熟,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多少个私立学校,打着他们的旗號招来了无数被教育体制淘汰的烂桃子。好险,但凡乔布斯稍微成名早一点……
说起来,这个伟大的学校用很愚蠢的方式欺骗了我们的父母,但是它拯救了我们的青春。比如凯祖,他的母亲会以为他是一个杰出的孩子,从来不及恪的英语成绩,他可以考到一百二十几分。这一切只用了一学期不到。这不是上天的恩赐,是盯梢的恩赐——每次考试前,我会趁整个学校午休,翻墙进入教务处偷答案,用笔一个个抄写下来,这事还是要怪乔布斯,怪诺基亚也行,如果我可以拍照,我根本不需要凯祖,一个跑百米33秒的残疾人盯梢。
没有人再害怕开家长会,这里的老师从来不会说你的坏话。实际上无沦你在学校怎么混,你的老师永远在夸你,除了显著的成绩飞跃,你的人品,生活习惯,世界观都得到了重建。开完家长会,爸妈会觉得你的人生进入了正轨,五年后可以变成一个年薪三十万的好青年。
在这里你可以谈恋爱,可以抽娴,可以踢球,可以玩乐队,可以和老师一起出门泡妞。我在那里还搞掉了两个我不喜欢的老师,都是用联名信的形式,其中一个语文老师居然是校长的老公,不骗你,这里还有民主。
我们有一栋楼空着,里面放着乐器。那是个除了上音乐课的音乐老师,从来没有大人会去的地方。学校把一间教室租给了我,不要钱,只因为我组了一支乐队。那是一支弹了三年也只会弹《光辉岁月》的破乐队。
我们称这栋楼为“爱楼”,所有谈恋爱的人都可以去亲热。但是据说没有人真的在那里做爱。这个传说直到有一天出了一个中弹英雄才破灭。我都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只记得他特别矮,长着小胡子,笑起来像刘德华——我不觉得刘德华有什么稀奇的,从小觉得很多人和他长得相似,比如曾经爆红的土摇组合旭日阳刚里那位胡子大叔。
对了,你相信一个有智力障碍和行动障碍的小儿麻痹患者凯祖,会成为盖茨或者安南吗?你让他跛着脚去以色列劝大家别打了别打了,我来晚了?还是他可以研发出菠萝牌手机颠覆苹果的霸权?别闹,他得先学会怎么不让口水浇遍他的脖子。很多次,我觉得我应该向凯祖道歉,因为我并没有尊重一个残疾人的尊严,也没有礼貌,甚至用他的缺陷取乐。
我真心知道這是残酷又错误的,可如果再来一次,17岁的我同样还会那么做。高二的那个暑假,毕业班只剩下了六个男生。校长迫于我们家长的压力,也学公立学校一样补课。这天夜里太热了,我们和我隔壁床的牛梗根本睡不看,凯祖在床的另一头给我按摩小腿,我捧着《吾国吾民》看,这差不多是第200遍了。因为觉得高考的作文老师应该喜欢这样的文章,心想到时候交卷上去,得了满分作文,被报纸刊登。不幸的是,有人发现这是林语堂写的,教育部挂不住脸,只好开除这个没文化的阅卷老师。这个设想让我觉得Dunk无比。当然这一切没有发生,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几分。
牛梗把炯头往墙上一弹,差点落到凯祖头上。凯祖笨拙地躲闪,烟头点着了我的被子,我怒不可遏,一个大耳光,以及无数个大耳光扇向凯祖。可是,为什么我这么可恶,难道我不应该对着牛梗生气嘛?人怎么总是挥刀向弱者?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程度?你们要知道,我在高考前迷茫无措,决心要以写作养活自己,一周看七本小说的时候,凯祖日日夜夜地在帮我按摩,一按就是两三个小时。我们毕业之后,牛梗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帮我按摩,他说,他觉得写文章好的人特别帅气,而自己明显做不到,所以就愿意为我服务。
我不得不再道歉一次,非常真减的。哪怕你不能成为盖茨或安南,至少可以过得平安顺遂富足,凯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