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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女的嫁衣

2019-08-28李仁学

火花 2019年8期
关键词:霓裳春水空姐

李仁学

银河岸边的梦垸人家管元宵叫“滚蛋”,正月十五注定是要吃元宵的。圆圆的元宵像句号,吃了元宵,也就意味着春节过完了,接下来就是开年,开年就得滚蛋——尤其年轻人,不能继续呆在家里,就像迁徙的候鸟,他们衔着包裹行囊,纷纷离巢南下。许多人叫他们“南飞燕”,而云朵却另有说法:我们是南下干部!

“姐,我也想当干部。”毕业已经一年多,春水不想再作守巢的雏燕了,吃完最后一颗元宵,他决定要加入“南飞燕”的行列了。而云朵却说:“今年不想去南方了,听说城里有个霓裳不错。”

“姐不是想当空姐吧?”春水立马兴奋起来,“听说霓裳有个飞机场,我想看飞机。”

“你不会做缝纫,恐怕人家不会要你哦。”

“我可以做保安嘛。”春水央求道。

云朵说:“你呀,跟金虎一个德性,真是一只癞皮狗——到时可别让它跟着。”

金虎是一条狗,此时蹲在地上,正定定地望着春水。春水为难地说:“这家伙太黏我,就是我的影子。”

霓裳制衣公司坐落于市郊工业园区,整个园区一溜儿全是服装生产企业。这次与云朵结伴而行的除了春水,还有春水的对象月亮,以及同属本垸一村的其她几个小姐妹,她们跟云朵是无话不说的铁杆闺蜜。

上午,云朵带着一众小姐妹到工业园区转悠了一番,各家企业都打出了高薪揽工的横幅广告,但她们根本就没有逗留的意思,她们最终锁定的目标还是霓裳。

霓裳不缺保安,稀缺的是流水线上的熟练车工。云朵对负责招工的人说:“你得收我弟做个保安,不然我们就走下一家!”

招工的面露难色,说这得请示黄上。云朵嬉笑道:“啥子皇上皇后的,难道你就是个太监,啥事都得向皇上禀报?”

说话间,“皇上”驾到。来者正是霓裳制衣公司总经理,名字如雷贯耳——黄上;为人一团和气,全然没有“皇上”的架子,见了谁都笑眯眯;长得中部崛起,大腹便便的,活像个笑弥勒。不了解他的人叫他黄总,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纠正:“啥子黄种白种的,鄙人姓黄名上,以后就叫我黄上。”了解他的人总是投其所好,直呼其名,也不知叫的是“皇上”,还是“黄上”,反正别人这么叫唤着,他总是忙不迭应答“哎,哎……”,样子极享受。

黄上牵一条哈士奇,这狗穿一马甲,人模狗样的一脸酷相,呲牙咧嘴的,对谁都虎视眈眈。

黄上问咋回事,“我不是说了吗——今年敞开收,有多少收多少!”

招工的点头哈腰,“黄上,我们正照您的旨意办。只是这小子啥都不会,还带条狗,像来遛狗玩儿的,却硬是要当保安。”

“是的,要当保安。”云朵坚持原则,不卑不亢,“他是我弟,她们是我好姐妹,我们走哪儿都不分开——你得收他做保安,不然我们就走下一家!”

“嗯,就是,不然就走下一家!”月亮立马应和。

黄上问:“你们哪儿的?”

众姐妹异口同声:“梦垸!”

“梦垸?”黄上骤然变得高兴起来,“就是银河岸边那个‘裁缝之乡’吗?知道知道,梦垸历来出织女,妹子们个个都会飞针走线——欢迎欢迎!”

黄上打量一下春水,觉得小伙子挺帅气,也很精神,又把目光移到他脚下,他脚下也是一条狗,狗靠着春水亲昵地蹭着痒痒,对哈士奇的敌视和挑衅不屑一顾,它乜着眼,不耐烦地冲黄上打了个哈欠。黄上笑道:“得,都留下吧——留下来给我做个卷帘大将。”

霓裳的员工八成以上是女性,她们都很年轻,来自全国各地,南腔北调、嘁嘁喳喳的像个鸟语林。她们全都整齐划一地着天蓝色制服,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产业工人,倒是像极了空姐。云朵乍一换上这身行头就噗地笑了:“这哪是打工啊,分明就是招我们来当空姐的嘛!”

小姐妹们兴奋得像麻雀,蹿来蹿去地彼此打量,相互逗笑,好像自己真的成了空中小姐,马上就要翱翔蓝天,有些飘飘然了。

月亮穿上空姐装,蹦蹦跳跳地来到春水面前,“咋样,好看不?若是穿上这身行头逛街,回头率肯定就像子弹飞——嗖嗖的!”

“那可不行,黄上有旨,空姐装只能在厂子里头穿。若是穿出去逛街,别人知道你原来是个打工妹,肯定会骂你臭美——神经病!”

月亮反唇相讥,“你才神经病!你不是保安吗,咋没见你穿上那身伪警服呢,你是不是吃醋了?”

月亮是春水心中的女神,是他眼里最亮的一轮红月亮。他俩青梅竹马,已然互生爱意,只是月亮的父母嫌梦垸穷,早给月亮在城里订下了一门亲事。这次春水执意要跟着姐进城,其实是冲着月亮而来的。

春水绕着月亮走了一遭,貌似欣赏她的飒爽英姿。他忍不住扶正了月亮头上的空姐帽,又把歇在她肩头的绢丝蝴蝶移到她胸前,嬉皮笑脸道:“真是歪门邪戴,幸亏女神颜值高,不然就恶心了。”

月亮摘下帽子,一头青丝飞流直下,瀑布般飘逸。她捋了一把,将瀑布盘起来,仍然把帽子重新斜戴上去,“真讨厌,空姐帽就该这么月牙儿似的歪歪斜斜地挂着,给人一种娇气傲慢的感觉。”她娇嗲地做了一个造型,歪着脖子问,“那你说,这神仙姐姐的帽子咋就让你恶心了呢?”

春水揶揄道:“活像个金元宝——简直就是污蔑空姐!”

月亮气道:“你这是污蔑咱服装产业工人——凭啥空姐戴得,咱新型的工人阶级就不能戴?”

春水郁闷,霓裳两个保安都是从保安公司挑选来的,持有专业机构颁发的上岗证书,一套橄榄绿制服加身,威风凛凛的活像个警察。春水啥也没有,身边除了一条忠诚的狗,还有一个比狗还执着的念头:我要捍卫月亮,月亮是我的!

春水没资格穿那身伪警服,整天坐在门卫室里专干那揿电门的无聊活儿——这就是黄上所说的“卷帘大将”。每次摁下电门,春水总是撅起屁股,摆出一个经典的“航母style”,神经质地指着过往的车辆喊一声:走你——

这时,两个保安总是哂笑一声,“这小子有病,无聊!”

其实,保安比春水更无聊。两个大老爷们整天呆在厂子门口穷晃悠,一会儿咬着耳朵嘀嘀咕咕,一会儿猥琐地哧哧傻笑,神秘兮兮的就像两个贼似的。每次清洁工老高推着平板车过来,俩人便像苍蝇嗅到了腥味,总是迫不及待地迎上去,盯着满车臭哄哄的垃圾,穷追不舍地问:“今天可到飞机场去了,又发现啥香艳没?”

春水不免犯疑,霓裳真有飞机场啊?看来网上所传不虚!后来,架不住猎奇心理的唆使,他当真到飞机场走了一遭。这是偏居公司一隅的植物园,约有足球场一般大,里面芳草萋萋,点缀一簇簇蘑菇状的灌木,根本就没什么传说中的“飞机”。再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所谓的“飞机场”就是一个情侣幽会的地方。每到夜幕降临,这里总是丽影绰绰。据保安说,清洁工老高对飞机场的艳事最有研究,他能从一堆堆垃圾中读出许多秘密,研判出昨晚又发生了哪些艳事,听后春水禁不住骂咧:“真恶心,无聊透顶!”

没过几天,春水有了新的烦恼。他发现月亮没穿那身空姐装了,而是花枝招展地出入于公司写字楼。更令他醋意大发的是,月亮居然紧随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家伙上了一辆大奔,正朝门垛子这边驶来。

这花里胡哨的家伙鸣了半天喇叭也不见开门,探出头来对保安说:“你俩整天神神叨叨的咋回事,是不是不想干了?”

保安很委屈,摁电门本来不是他俩的活儿,这家伙把火发在他俩头上,他俩当然要找春水出气,于是冲进门卫室敲了春水两个脑瓜崩,骂道:“狗日的卷帘大将,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太阳的大奔来了你竟敢不开门!”

春水哭丧着脸说:“保安哥,你看看———摁钮水货,又坏了。”

其实,摁钮是叫春水整趴的。老远看见大奔过来,春水恨得牙痒痒,一拳砸下去,摁钮便再也不听使唤了。

大奔走后,春水嘀咕道:“霓裳不是有个皇上吗,怎么又整出个太阳来,难道太阳比皇上还牛?”

保安狠狠睨他一眼:“你毛毛虫懂个毛线,还有更牛的你没看到呢!”

春水悄声自语,“妈的,一个比一个牛——惨了,打工打到皇宫内苑来了!”

原来,月亮已经从生产车间调到了公司市场部,专门协助市场部经理做市场营销——这经理就是那个花里胡哨的家伙,黄太阳,大老板黄上的公子。据说,黄上还有个小公主,这公主生得妖娆,走起路来猫步蛇行,活像个走秀的模特。不过,春水新来乍到,尚未来得及瞻仰公主的颜值。

月亮升到了市场部,春水有了危机感,赶紧向云朵求助,“姐,月亮跟太阳搅到一起了,你说咋办呀?”

云朵说:“咋办?凉拌!人家月亮不想坐在自行车上笑,你有能耐开辆大奔把她追回来呀!”转而柔声责怪,“你呀,咋就没点想法呢?”

“有啊,我好想月亮!”

“好多人都想月亮,说不定太阳也想月亮呢。”

“那咋办?”

“这还不跟摘桃子一样,谁跳得高,桃子就是谁的。”

春水气馁地说:“那我咋跳呢,跳来跳去还不跟姐一样,总免不了还是个土农民。”

“你呀,整天只晓得望着月亮做美梦。”说着,云朵便把两本书递给他,“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你得好好看,日后肯定用得着——说不定将来有机会做个老板呢!”

姐给他的都是有关企业管理类的书籍,春水耐着性子翻了几页就开始打哈欠,觉得姐真是好笑,难道学了这些纸上谈兵的东西就能办企业当老板?现在是市场经济,资金是企业的血液,钞票是市场的砖头。没钱滋养,口袋是空的,梦是瘪的。梦垸不是有名的“裁缝之乡”吗?梦垸的织女们女红技术再牛,没钱撑腰,还不是只能落得乡下的月亮把城里照亮,趴在异乡的屋檐下为他人作嫁衣裳。

春水撇下书,打开电视调频道。他喜欢看模特表演和服装秀之类的时尚节目,就像喜欢看月亮一样,百看不厌。二十一世纪的时装潮真像个缤纷的万花筒,像纵情怒放的节日烟火。

嘟嘟!太阳的大奔又来了。不过,这次不是出去,而是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赶回来了。

“开门!狗日的春水是不是睡着了,又在做白日梦?”保安扯着破嗓子吼起来。

春水摁下电钮,伸出头来看月亮是否也在车上。大奔的车窗落下,探出一头玉米穗。春水大吃一惊:咦,这金发披肩的女神不是刘亦菲吗,女神咋下凡到霓裳来了?疑惑之际,只见女神一双勾魂媚眼冲他挑逗地一笑,接着车子嘟嘟打了两个鸣,一哧溜驶进了厂子。

两个保安望着大奔半天没回过神来,梦呓般地说:“月亮回来了!”

“哪是月亮,我咋没看见?”春水忙不迭问。

保安拿眼白翻了他一下,说:“你瞎了,太阳都看不见,还能看见月亮?”

春水这才明白,原来那个冲他狐媚一笑的女神正是黄上的小公主,名字也叫月亮——黄月亮。

春水真正认识黄月亮是在年根的迎春酒会上,那场酒会后来被媒体称为“史上最牛农民工团年宴”,当时颇轰动。

数千农民工兴高采烈地被请进了五星级国际大酒店,酒宴每桌标价两千元。酒会开始,首先是黄上登台给农民工深深地连鞠三躬,接着慷慨激昂地发表新年贺词。贺词中说,明年,霓裳计划盖一栋职工住宅楼,首先让所有的妹子们都在这里安家落户,再也不能让大家往飞机场跑了……

“哇塞——”黄上话音未落,男工们兴奋地叫起来。妹子们也很兴奋,但都齐刷刷地把脸埋到了手里和桌子下面。

讲完话,黄上亲自给大家派红包。接着,又是欣赏小腕明星唱歌。最后是看黄月亮领着一班青蛙般的女子,围着黄太阳得瑟地跳起了鬼步舞。台下的人则举着刚到手的大钞摇得哗哗直响,可劲地欢呼:“黄上威武,太阳潇洒,月亮漂亮,霓裳给力!”

春水嗤笑,“血汗工厂真他妹的恶心,一面榨干你的血汗,一面伪善地喂你吃肉,让你一面吃肉,一面给他唱赞歌,被他剥削得热泪盈眶。”

云朵和月亮分左右坐在春水旁边。月亮听他说风凉话,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云朵听得仔细,踢了春水一脚,说:“你不要没吃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管他什么血汗工厂,只要咱的血汗没白流就好。”

春水没得着红包,被姐姐的高跟鞋踢到痛处了,心里更不是滋味,继续嘟哝:“黄上他真要抖威风,就该玩得潇洒些——新年大节的也不来个满堂彩,搞得几家欢喜几家愁,真他妹的缺德!”

云朵噗嗤一笑,把自己的红包塞给他,“好了好了,姐给你发个红包,你就别再怨人家了。你不缺德你就自己做个高大上的老板给姐瞧瞧呀,天天给我们发红包!”又说,“小心人家月亮把话传给太阳,那你可就惨了,恐怕连你的卷帘大将也做不成了。”

月亮一听“太阳”二字,脸蛋仿佛被太阳的光芒蜇了一下,满脸通红。

说到太阳,黄太阳果然就在台上招手喊起来了,“嗨,月亮过来!”

月亮哎一声,犹豫了一下,又像征求意见似地瞅了云朵一眼,这才慢慢起身。春水扯着她的袖子将她拽回座位上。

黄月亮踩着音符一扭一扭地过来了,走到月亮身边笑吟吟地说:“你就是月亮呀,我说今晚的宴会大厅咋这么亮堂呢,原来这里有两个月亮!哦,我也叫月亮——来吧,上去陪我哥跳一曲,我歇一会儿。”

春水还想扯住月亮不放,云朵使劲又踢了他一脚,“你咋像个癞皮狗呢?”

春水恼羞成怒,反踢云朵一脚,抡着拳头就要砸过去。突然,他愣怔了一下,发现月亮泪涔涔地望着他,梦垸的几个妹子也是使劲地眨着眼睛,冲他直摆手,那意思好像是说,可砸不得呀!这一拳砸下去,黄上巨资打造的“史上最牛农民工团年大宴”可就搅黄了。此时,好多摄像机和照相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春水打了一个冷噤,终于冷静下来,拳头猛地砸在了自己头上,砸得月亮眼一闭,挂了一脸珍珠。

黄月亮觉得蹊跷,“这帅哥咋回事?”

云朵说:“没事没事,他是我弟,正跟我闹气呢。”

黄月亮哦一声,坐到了月亮的位置上,又问:“小帅哥做啥的?”

春水不语,云朵接茬道:“做卷帘大将的。”

“啥叫卷帘大将?”

“就是门卫,摁电钮,专给人开门关门的——还是你爸亲自赐封的呢,就像玉皇大帝忽悠沙和尚一样,封了他个卷帘大将。不过,他现在不想干了,正为这事跟我闹别扭呢。”

黄月亮哈哈大笑,说:“我爸总这么淘气,像个老顽童,总是突发奇想,老是搞些出人意料之举。领导来视察,都夸他企业文化搞得好,有特色,可朋友都笑他奇葩。前些年,他尽招女工,把企业整得像个女儿国。后来,他说要把一厂子的织女都变成制服妹,叫我给大伙儿设计制作了这款空姐装。朋友到厂子里一瞧,全都乐了,说,你这几千号妹子哪是打工的哟,分明就是空姐嘛!我爸说,女红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爱艺术,服装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第一个标志。如果没有这些飞针走线的织女们,你们这些大神全都是光屁股原始人,出门就得裸奔。把一群一丝不挂的猴子变成了衣冠楚楚的人类,你说咱服装工人伟大不伟大?我就是要把‘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句话颠覆过来———遍身罗绮者,尽是养蚕人!咱做服装的织女们有这个优势,想咋穿就咋穿!惹烦了,老子让一厂子的妹妹全都穿上凤冠霞帔的娘娘服,你们再瞧新鲜,以后都得像奴才似的给妹妹们下跪请安,喊娘娘吉祥!朋友们笑翻了,说,你这老家伙莫非真想当皇上呀,这么多娘娘一旦争风吃醋,只消一人一口,还不把你老朽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不待黄月亮说完,一桌子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就连桌子下面的金虎也乐坏了,仰着脖子,咧着大嘴呜呜地怪叫不止。

黄月亮是做服装设计的,像只忙碌的蝴蝶,常年在都市间飞来飞去,很少得闲呆在公司。因为就要过年了,她终于歇下翅膀跟家人团聚在一起。团年宴上,黄月亮发现春水不仅人长得帅气,而且对服装设计很有见地。俩人谈得很是投机,黄月亮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散席后,她记下春水的手机号,还主动约定,过年之后,要春水陪她到“裁缝之乡”去走一走、瞧一瞧,看梦垸究竟是个啥风水宝地,怎就孵化出那么多“水乡裁缝”?

因为有黄月亮举荐,春水很快就从门卫室调到了公司服装设计研发部。云朵乐得两眼眯成月牙儿,情不自禁地擂了春水一拳:“行啊,看不出咱弟还是个人才呢!”

春水说:“你老是门缝里瞧我,没发现的还多呢。”

云朵哼了一下鼻子,说:“你几斤几两能瞒得过姐?其实我早料到了,是不是跟那个黄月亮好上了?”接着诡谲地一笑,“现在可好,走了一个乡下月亮,又来了一个城里月亮,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总归有个月亮要照在咱家的屋脊上。”

春水说:“姐咋总爱做梦呢,你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你还是趁早给自己也做件嫁衣,早点嫁人吧!”

云朵点头嗯道:“姐就是爱做梦,做个你意想不到的梦,做一件漂漂亮亮的嫁衣裳给你瞧瞧……”

按照农村传统习俗,农历腊月三十到正月十五都笼统划归于大年范畴。正月初八晌午时分,黄月亮和黄太阳驾着大奔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梦垸。到了梦垸,兄妹俩分道扬镳——月亮早在村口候着呢,见了大奔,腰身一扭就拱进去了。大奔吐出黄月亮,哧地一声绝尘而去。

黄月亮见了春水,春水先是讶然,接着就问:“真的来了呀,你不是说过完大年再来?”

“是啊,不欢迎吗?大年早就过完了呀!”

云朵拍手笑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礼毕又说,“咱乡下的节奏总是比你们城里慢几拍,你们已经过完大年了,可我们吃了元宵才算完。要不说,城里的月亮跟咱乡下的月亮就是不一样呢。”

黄月亮突然慢悠悠地问:“那你说,是乡下的月亮好看,还是城里的月亮好看呢?”

云朵不吱声,春水木然不语。云朵搡了春水一下,“榆木疙瘩,人家问你喜欢哪个月亮呢?”

“喔,问我呀?”春水不解风情,说了一句令黄月亮大煞风景的话,“同在一个地球上,哪里的月亮还不都是一个样!”

不过,黄月亮倒是挺大度,深情地说:“我看还是乡下的月亮好看——瞧,这里多美呀,前面一条大河,后面万顷碧波,中间村烟渺渺,到处靓妹帅哥!”

云朵说:“看你描得这么诗情画意!其实银河每年都要涨汛,一到洪水季节,梦垸就成了汪洋孤岛,满世界都是洪湖水浪打浪,青蛙蛤蟆都吓死一大片。这里十年九不收的,家家穷得小伙子娶不上媳妇,妹子们流落他乡为人做嫁衣裳。”

黄月亮叹道:“这么悲催呀,那倒是眼前有景道不得了。”转而又蓦地想起什么,突兀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银河?”

云朵说:“是啊,怎么了?”

“哦,原来这里就是银河呀!”黄月亮道出一个国家机密,“据说这里要建一座鹊桥呢!”

云朵不解,问啥鹊桥。黄月亮说:“就是一座规模宏大的水利枢纽工程啊——你们没听说过吗?”

云朵问:“那跟我们有啥关系?”

黄月亮说:“关系可大啦,那可是国家战略性工程,银河大坝建成以后,银河可就真的成了一条流金淌玉的金银河——你说跟你们有没关系?”

云朵仿佛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接着月亮也从西边出来了,新鲜得就像当初穿上了空姐装,禁不住连声叫好,“咱梦垸总算有盼头了,咱弟不愁娶不上漂亮媳妇了……”

黄月亮瞅一眼春水,笑道:“这么个帅哥,怎会娶不上漂亮媳妇呢?”

云朵说:“梦垸穷啊,月亮全都跑到城里去了。”

黄月亮朝春水抛一个媚眼,大大咧咧地说:“若是有缘,我倒是乐意下嫁到梦垸来呢!”

听黄月亮这么一表白,云朵倒是吓了一跳,春水也很错愕,姐弟俩愣了半天也没敢搭上腔来——城里的月亮太亮了!

打从认识黄月亮以后,黄月亮天天给春水打电话,一打就是煲电话粥,煲得手机烫得像熨斗,烧坏了春水的手机,还挨了研发部经理的一顿痛骂。

云朵问春水是不是爱上黄月亮了。

春水说:“可能吗?”

“虚伪,咋就不可能?”

“黄月亮身价好几个亿,还真不比刘亦菲差哪儿去——我哪敢高攀人家?”

“咋就不能高攀,你不是刘亦菲的粉丝吗,娶个身价不菲的‘伪亦菲’,也算是圆了你的美梦呀。”

春水反唇相讥:“你不是喜欢《来自星星的你》吗,那个韩星不是你的偶像吗?都教授都等你四百年了,你咋不嫁给他,去做个拥抱太阳的云朵呢?”

云朵说:“你不了解姐,根本就不知道我到底喜欢谁。”

春水凑到云朵身边,“姐,你到底喜欢谁,告诉我,我给你参谋参谋。”

云朵反问:“那你先告诉我,你到底爱谁,姐也给你参谋参谋嘛!”

春水怏怏不乐:“唉,喜欢有啥用呢,桃子长高了,够不着啊。”

云朵问他到底说的是月亮,还是黄月亮?

春水说:“你还没回答我呢,我凭啥告诉你?”

云朵踌躇一番,终于妥协,“好吧,告诉你,这可是姐的秘密,说了不许传给别人!”接着一字一顿地说,“我爱余则成!”

春水先是一愣,继而讪笑,“噢,潜伏啊,姐啥时开始崇拜谍战英雄了?”

“对,就是谍战!市场经济时代谍战无处不在,搞得你不知道躺在怀里的是天使还是魔鬼!”云朵一本正经。

春水摸了摸云朵的额头,“姐是不是害相思病害得脑子进水了?啥子余则成,余则成早就英勇趴下了,你哭丧去吧!”

云朵呵呵大笑:“余则成趴下孙红雷还在,有他在就有梦在!”

春水摇头,觉得姐真的该嫁人了,说不定哪天她真的会像某个疯狂的粉丝一样,会害死人的。

果如黄月亮所说,一项举世瞩目的水利枢纽工程不久就在银河两岸破土动工了,梦垸的所有乡村小道全都改造成了宽敞平坦的水泥路。这一年,又临近春节了,村里打来电话,通知在外务工人员务必尽快返乡———梦垸要为工程建设迁村腾地,新的梦垸小区已经建成,仍然建在兴隆河附近,只等大家拎包入住了。接到这个喜讯后,就像当年率着一众小姐妹走出村口那样,云朵领着大伙儿又匆匆地赶回来了,回到梦垸以后就是大吃一惊、欢呼雀跃:嗬,这就是我们新的家园吗?几排齐刷刷的仿古建筑,一色新崭崭的白墙红瓦,满园春意盎然的红花绿草,这分明就是城里的别墅群嘛!

云朵姐弟俩忙碌着打理自己的新家。

一天忙完,云朵端一碗元宵走进春水的房间,说:“开饭了。”

春水奇怪:“今天又不是元宵节,怎么才回家就要吃‘滚蛋’?”

“这传统得改一改了,多好的汤圆,团团圆圆的多吉利,硬是被咱梦垸人叫了好多年‘滚蛋’——姐宣布,从现在起,我们天天过元宵,再也不‘滚蛋’了!”云朵把汤圆放在梳妆台上,开始欣赏起春水的小天地来了,不禁感慨万千,“以前你的房间像狗窝,月亮都不愿意照进来。现在可好,这房间居然收拾得像洞房,就等月亮照进来了。”说罢一把将他床头的刘亦菲肖像画揭下来。春水正要发火,却又见云朵将两幅色彩艳丽的十字绣放在他的床上,笑盈盈地说:“你过来选一幅挂上去,挂上去就是明月高照、花好月圆了。”

春水近前一看,两幅十字绣几乎一模一样:上面是一轮红月亮,中间是一簇红牡丹,下面是鸳鸯戏水,旁边是“花好月圆”几个字。春水端详一番,连声啧叹,“真好看,咱姐真是一双玲珑巧手!”

云朵催他选一幅。春水将两幅十字绣比较了一下,说:“绣得无可挑剔,两幅我都要!”

云朵撇嘴笑道:“真贪心,这可不是我绣的。你仔细看好了,一幅是月亮绣的,一幅是黄月亮绣的——黄月亮听说我们迁了新居,也送了一幅‘花好月圆’表示祝贺呢。不过,她们都是照着我给的图案绣的,一幅代表一颗心,你总不能说一人占着两颗心吧?”

春水仔细辨认,果然发现鸳鸯脚下的水波纹中各都巧妙地绣着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月亮”,另一个是“黄月亮”!春水毫不犹豫地拈了黄月亮那一幅,正要往墙上挂,却被云朵摁住,“那可不行,月亮才是你的!”

春水迷糊了,说:“姐搞什么鬼啊,人家月亮是太阳的——我讨厌月亮!”

云朵觉得该是让事实浮出水面的时候了,于是一五一十将实情透穿了。

原来,当初云朵和她的一帮闺蜜是带着重大使命进入霓裳的,目的就是要学习黄上的生产管理和经营之道,打算学成之后就回梦垸合伙开办一家属于自己的服装厂。进厂之后,市场营销环节是块难啃的骨头,大家都不敢去,一般人也进不去,最后是云朵跟月亮做工作,又让月亮约太阳出来吃饭跳舞套近乎,而后太阳最终说服黄上,月亮这才潜伏到了霓裳的核心机关:市场部。经过几年潜伏打拼,现在云朵和她的闺蜜差不多全都成了霓裳的得力干将。特别是月亮,已经成功掌握服装市场的运作窍门,与服装产业链条上的许多企业建立起了密切联系。现在,从资金技术到经营管理和市场营销等等方面都已经不成难题;梦垸现存丰富优质的服装生产人力资源,员工队伍也不是问题;更重要的是,眼下公路通到了家门口,物流的问题也解决了。大家一致认定,条件已经成熟,是该撤退的时候了——企业的名称大家都已经定好了,就叫红月亮服饰有限公司……当然,这些都是瞒着春水和其他局外人干的,因为姐妹们先前有约,这事谁也不准说出去,谁泄密,谁就是叛徒!

听完云朵的解秘讲述,春水仿佛看了一场过瘾的谍战大戏,不由得感慨:“难怪你说爱上了余则成,你们可真是潜伏得够深啊!娘们儿也真够歹毒的——这一走,釜底抽薪,还不把人家黄上坑苦了!”

云朵说:“哪是把黄上坑苦了啊,其实人家黄上早看出了我们的心思,这会儿正要派黄月亮过来协助我们办厂呢,这下可让姐为难了——人家月亮妹妹对你可是没变心呢,大伙儿可以作证的;想不到的是,那个黄月亮好像对你也有了意思,说不定以后她来了就不想走了呢!”

说到这里,云朵粲然一笑,“咱梦垸的月亮不久就都要回来了,咱梦垸的小伙子以后不愁娶不上漂亮媳妇了,咱梦垸的梦总算就要圆了!”说着,她把月亮绣的那幅“花好月圆”挂上了墙壁,得意地哼唱起来:

笑意写在脸上,哼一曲乡间小唱,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蓝天配朵夕阳在身上,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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