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2019-08-28羊白
羊白
一
童年是一个人的首都,有许多纯真的东西,在那里已经发芽,而且不惧时光,顽强生长,影响我们一生。
二
我们小时候,农村几乎不种菜。种也是萝卜白菜,萝卜可以做咸菜,白菜可以泡酸菜,一年四季,似乎就是咸菜和酸菜,幸亏家家户户都这样,也就不觉得日子苦。
在湑水河畔,有一块平整的沙地,是部队的蔬菜基地。菜地四周绷着铁丝网,网上还有防攀爬的铁蒺藜,平时有军人专职看管。在那个年代,可以不夸张地说,蔬菜基地就是我们的启蒙老师,让我大开眼界,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西红柿、黄瓜、梨瓜、洋葱、豌豆、甘蔗……实在是太诱人了,隔着铁丝网看得清清楚楚。我们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蠢蠢欲动,寻猪草总爱往那儿跑。也真难为了看守的军人,要和一帮孩子斗智斗勇。不管吧,我们太猖獗;管吧,军民一家人,孩子们渴望的眼神,他们未必下得了狠手。
时间一长,我们摸出了规律。知道了看守的军人并非时时防范,过一个小时会巡视一次,其余时间基本不出来。于是就跟玩闯关游戏似的,密切注视里面的动静,一旦找准机会,从玉米地里突围出来,快速在铁丝网的下部掏出一个地坑,爬过去,瞅准目标出击;一有风吹草动,立马撤退,从地坑处爬出去,退到安全区域。
那实在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仿佛是电影里的场景。
因为,不但要和军人斗,还要和里面养的一条狼狗斗。军人不出来,不意味狼狗就不管了。那家伙耳朵鼻子灵着哩,我们最怕的就是狼狗。
为了打赢战争,单独行动是不行的。往往至少要有三个伙伴,一个放风,观察敌情;一个进攻;一个接应,并守好后方。
放风的,要观察好军人和狼狗的动向,并及时准确把信息传递过来。进攻的,要选好地点,要胆子大,还要果断,沉着冷静。比如,爬地坑时,再着急,都要把衣服收紧,千万不能被铁丝网挂住,一旦挂住,就麻烦了。有一次,王安斌就被铁丝网挂住了,我和铁牛去接应,却怎么也帮不上忙。眼看着狼狗嚎叫着冲过来,军人在后面也急了,吼不住,让赶快脱掉衣服。王安斌撕掉衣服,总算逃了出来,后背上却划了好几道血口子。王安斌一爬出来,铁牛和我迅速把准备好的石头堵上去,狼狗呲牙咧嘴地咬着铁丝网。我们拔腿就跑,钻进了玉米地。在玉米地里,还听见军人在骂,骂些什么听不清楚,因为那些军人是外地口音。军人一边骂,一边把王安斌的衣服扔了出来。
我胆子小,通常负责接应,在玉米地里守后方。守后方其实也挺重要,要隐蔽,而且要会转移。有一次,胡小山他们偷蔬菜基地的香瓜,已经偷的差不多了,却被军人逮住了,守后方的没有及时转移,结果所有的胜利果实都被没收了。
可不管怎么说,平心而论,进攻的人功劳最大,因为进攻的人最危险,冲锋陷阵在第一线。因此最后分配,我和铁牛都是主动让步,王安斌拿四份,我和铁牛各拿三份。有一次,王安斌脚腕受伤了,没法进攻,我和铁牛沉默着,知道应该挺身而出,心里却胆怯,都不吭声,惹得王安斌很不高兴,骂一句胆小鬼,提起寻猪草的篮子,扭身要走。
我脸臊得通红。铁牛说,要不,咱们抓阄吧。
我倒是想抓阄,这样谁也没说的。可我认为这样太难看,太对不住王安斌了。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应承了下来。
这样一来,铁牛面上挂不住了。他说,要不,还是我上吧。
王安斌推他一把,说去球,早干啥去了,少装样,有种,下次你上,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铁牛可怜巴巴地说。似乎王安斌是我们的首领,他在表决心,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在为自己壮胆。
那次行动,我记忆犹新。我们的目标是翠脆的黄瓜,我进攻了两次,总共收获了二十九根。我把衣服脱下来,把两只袖口绑住,反吊在自己的脖子上,便是一个现成的口袋。
我第一次上前线,战斗基本顺利。期间虽有狼狗,但被王安斌从侧面引开了,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困难。这让我很是欣慰,原来自己也可以出战,为团队出力。最后分黄瓜,三九二十七,剩下两根,铁牛主动给我。我认为虽然这次我是主攻,但平时一直是王安斌,我不配拥有这样的荣耀,因此我把一根给了王安斌,我十根,他也十根,铁牛九根。
分完,王安斌威严地看着铁牛,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惹得他不高兴。
我问,怎么了?我以为王安斌对分配的事有分歧,可,这有什么不妥吗?我正疑惑,王安斌吼一声:让他自己说。
铁牛嗫嚅道:说什么?
你自己清楚!王安斌哗啦一下把铁牛的猪草篮子倒了个底朝空。猪草里,跳出了两根黄瓜。
铁牛不说话了,罪人似的看着脚尖。我拉拉王安斌的袖口,意思走吧,回家吧。
王安斌继续威严地盯着铁牛,故意不吱声,让他自己解释。
铁牛眼泪都出来了,就仿佛他是个叛徒。干了肮脏的事情,任何解释都是白搭,我们不会原谅他的。他咬紧嘴唇,为自己的耻辱难过。
王安斌掂掂头:不说是吧,我们走。
铁牛看我们丢下他,不要他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自始至终,铁牛没有说一句话,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悔恨和难受。正如王安斌所说:叛徒,是不可饶恕的。
我的心突突跳,甚至都不敢去拉铁牛一把。因为我也私藏了一根,只不过我这个叛徒没有被发现罢了。在良心的审判里,其实我已经跪下了。
三
我们班里有个女孩,叫李春芽。李春芽长得眉清目秀,我们男孩都喜欢她。
有天,李春芽削铅笔时,把食指削了,血流不止,老师赶快用布条给她包扎了一下,然后让她回家休息。
第二天,李春芽来上学,同学都争着抢着看她的食指,关心她,问她疼吗?这让她难为情,摇头,又点头。胡振山头头是道地说:“能不疼吗,十指连心呢……”胡振山还说,他大伯家有云南白药,治伤口可管用了,他给李春芽要一些。
胡振山的一席话,让我羡慕,又自卑,觉得只有他配关心李春芽,我呢,纵然也想爱护,可我能干什么呢,一点力也出不上。
几天后,李春芽的食指还是裹着布,写作业都困难。我问她,胡振山给你弄来云南白药了吗?李春芽红着脸,摇摇头。我一筹莫展地写作业。突然想起前几天,我囫囵吞枣看过的一本武侠小说里,一位大侠在山野受伤,他找来芦荟,切片取汁敷在伤口上,很快愈合了。芦荟有如此神奇的疗效,让我惊奇。如果我也弄到芦荟,李春芽的手不是很快就可以好了吗?我眼睛一亮,兴奋起来。接下来的课堂,我一直在琢磨芦荟的事情。
当时农村艰苦,吃都紧张,没人养花养草。至于芦荟,我压根就没见过。查新华字典,字典里有“芦”这个字,解释的词条却是芦苇。我再查“荟”,解释的却是荟萃。我问了好多同学,他们也不知道芦荟。不过王宏斌告诉我,语文老师有一本大字典,兴许里面有,可以查一查。
我编造了一个学习上的理由,问李老师借来了那本大字典,一查,居然真有,还配有芦荟的简图。文字里也明确说了,芦荟有消炎的作用。我心里大喜,像是看见了一道曙光。可是,到哪里去找芦荟呢?
农村显然没有,学校也没有。唯一的希望,就是去镇上看看。为了保险起见,我特意找来一张白纸,把芦荟的简图画了下来。
放学后,我向镇上飞跑而去,跑到镇上,已是大汗淋漓。我脱掉衣服,先在湑水河里洗了个澡,然后去卫生所、供销社、乡政府看了看,都没有我要找的芦荟。我想不明白,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就没人种呢?
反过来想,没人种,不正说明其稀奇珍贵吗?稀奇的东西必定神奇,有特殊的疗效。这就等于说,书上的说法是可信的。
我精神高涨,继续在镇上游荡,眼睛像猎犬一样机警地搜寻着,心里念着:芦荟,芦荟。希望有奇迹出现。
整个桔园镇都被我转遍了,依然不见芦荟。
我意识到,必须得冒险,去791部队看看了。
791部队在镇西的伏牛山山脚下,大铁门常年有警卫把守。听人说,那里面很大,有秘密的山洞,里面装着枪支弹药。
来到791部队的大门口,看着笔直的警卫,我心里“啪”地一声,似乎是一只苍蝇被人打住了,惊慌又绝望。
如何才能进去?绕到后面爬围墙,这是个办法,却太冒险。我个子矮,况且不清楚里面的布局,说不定刚跳下去就被人家活捉了。
做贼心虚,怕警卫员留意到我,我躲到侧面的角落里想办法,做思想斗争。
很快,过来几辆牛车,上面装着石头。部队里面常年有土木工程,我快步跑上去,给一位农民老伯推车,假装是他的孩子,混了进去。
我心怀忐忑地四下张望,里面有许多红砖砌就的楼房,高大、气派,多是三层四层。我举棋不定,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我琢磨,军营里肯定没有芦荟,必须找家属区。我开始留意哪有女人,哪有小孩,走走停停,心虚得不行。后来,我终于找到了家属区,有三四栋,皆是三层高的青砖楼房。我寻来找去,阿弥陀佛,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家二楼住户的阳台上,豁然出现了一盆芦荟,肥厚碧绿的叶,小剑一样舒展着,让我眼里放光。我拿出简图,就像是拿着一张寻宝图,正儿八经地比对着,没错,就是我要找的宝贝。
登门讨要显然不可能;爬楼,高虽不高,却不实际,大白天,被人看见怎么办?
于是,一个念头在我心里冒出来,那就是等天黑再行动。
里面有竹林,我猫到背人处,折来一根长竹竿,又在竹竿的顶端破了口,弄成一个夹子的结构。我打算用竹竿把芦荟叶夹下来几片,神不知鬼不觉的,住户应该不会发现。
等到天黑,各家住户的灯陆续亮了起来,小区里并没有闲人走动。我躲在楼下的树影里,心突突直跳,生怕有住户会突然出来。因此我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声响。
我的计划基本可行。只是夹子有点软,要把柔软的芦荟叶子取下来并不容易。为了增加力量,我不得不旋转竹竿,左右扭动。
终于,我取下来了两片芦荟,心里好激动。
取第三片时,由于扭动的力量过猛,把旁边的一个小花盆碰了一下,只见一个黑影坠落下来,我本能一躲,头躲过了,却“砰”地一声砸在了我的脚背上。我顾不上疼痛,扔掉竹竿,落荒而逃。
我一口气跑出很远,心都快跳出了,感觉随时会被人瓮中捉鳖。
出大铁门时,我以为警卫会盘问我,可是没有,就好像我不值一提,一只流浪猫而已。
出了791部队,我长舒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脚上的疼痛,肚里的饥饿。我,狼狈不堪的我,总算胜利而归了。
第二天,我的脚肿得像一块馍。我一瘸一拐地,把三片芦荟叶送到李春芽家。我自信满满地对李春芽说,这芦荟叶很神奇的,把汁液涂在伤口上,很快就会好的。李春芽将信将疑,问我,这玩意是从哪里弄来的?我没有说,也没告诉她我脚瘸的原因,只是说不小心把脚扭了。
几天后,我问李春芽,手好些了没有?李春芽说,好些了,你看,新肉都长出来了。我好高兴,感觉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可春芽接着又告诉我,那三片芦荟叶,她压根就没用。因为她妈妈问了医生,医生说了,芦荟不是药,只能起辅助作用,还是用云南白药可靠一些。
那一刻,十三岁的我,恨恨地把我的瘸脚又跺了一下。一股锥心的疼痛,蔓延了我的全身。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要流泪。
四
有年夏天,我大概八岁的样子,自家场院里晒着麦子,妈妈扛上锄头干活去了,让我在家看着,怕鸡鸭及鸟雀偷吃。
那些年,吃上馒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麦子和稻谷都很珍贵,真是“粒粒皆辛苦”,被鸡鸭鸟雀偷吃了会很可惜。因此我也听话,写完作业,就坐在门墩上,老老实实看场,也不出去疯跑。
这期间,铁牛刘枣王安斌来找过我,邀我和他们一起出去玩。我当然也想出去,但考虑到麦子、馒头,妈妈交给的任务,我还是拒绝了。他们走后,我有些失落,看着天空发呆,在一篇叫《馍馍》的散文里,我回忆了当时的情景,我无聊地看着天空,看着看着,在云朵里看见了馍馍:
那么大的馍馍!那么白的馍馍!那么多的馍馍!
我这样写,虽有夸张的成分,但情绪是少年的情绪,有一种很美很怅惘的向往。
终于有一天,妈妈说该晒的都晒干了,不会生虫了。我舒一口气,自由了,可以和小伙伴们出去疯跑疯玩了。
夏天,我们最爱的便是游泳。怎么学会的,我忘记了,反正在水里扑腾扑腾着就学会了。
我们年龄小,只敢在河边游,深水区是不敢去的,大人也明令禁止,说你不想活了你就往里面游吧,那里面有水鬼。我们虽调皮,安全意识其实还是有的,什么地方该去什么地方不该去,我们有自己的尺度。
在浅水区,其实更有意思,可以站在水里扑腾,打水仗,或是笑嘻嘻地做游戏,我们都光着屁股,享受着美好的天赐时光。
除了在河里游,我们有时也去池塘游,池塘是死水,游起来会困难一些,因此是我们的第二选择。但池塘里有小鱼小虾,还有菱角,我们可以比赛抓鱼抓虾,找菱角。
有一天,我和铁牛闹了矛盾,他偷偷串联刘枣和王安斌,吃完早饭就出去寻猪草了。前一天说好的,我吃完饭去找他们,可他们都跑了,分明是在整我。我想提着篮子去湑水河滩找他们,但心里又咽不下这口气,折转身,我一个人去了坡上。
坡脚有个池塘,有三四亩大小,会把下雨时从坡上流下来的雨水收集起来。池塘边歪歪斜斜长着几棵柳树和苦楝树,这个地方我们经常来,除了游泳,我们在柳树下打牌,争论前些天看的电影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比谁厉害等等在我们看来很重要的事情。
那天我一个人,心情郁闷,我挎着篮子,在玉米地里寻猪草。突然,胡小山跑了过来,要我和他去池塘里游泳。胡小山比我大一岁,他家住村头,我们平时并不来往,我说,我还寻猪草呢。胡小山说,他待会帮我,这么热的天,游一会吧,你教我。
我这才知道,胡小山不会游泳,或者说他游得不够好,不敢单独游。他让我教他,我无形中成了老师,这升起的成就感,使我改变主意,答应了他。
衣服脱光,我们噗通跳了下去。
池塘边是慢坡下去的,池塘里的水也不算深,到了中间,水也就到我们脖子,因此我们并不担心,开开心心玩了起来。
或许正是因为胡小山不会游泳,我的虚荣心在作祟,我告诉胡小山,你水平不行,就老老实实在岸边游,我去中间游会儿,马上过来。
胡小山看我能去、他不能去,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答应了。
我潜到水里,像一个重任在肩的密使一样往深水区挺进。我像一条鲸鱼,在水里钻出钻进。
我正游得美,听到胡小山在叫我,我扭头一看,他在离我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挣扎。我赶快往他跟前游去,刚到他身边,他一把抓住我,把我压在了他身下。
我被他压着,没有反抗的余地,我只有往岸边游,使劲地游。所幸的是,离浅水区并不远,我们获救了。
上到岸上,我们都不说话。我生气他压我,他后怕刚才的一幕。太阳就在头顶,热辣辣的,我们都不说话,似乎在回味,回味刚才那可怕的一幕所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我们一直没有说话,我甚至也没有抱怨他。我们离得很近,可都觉得孤单。
我想尽快离开这里。我走出十几步,他跑过来,把手掌压在我的耳朵上,神秘又恐惧地说:回家不要告诉你妈。
我当然不必听他的。但我还是按他说的那样去做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至今我母亲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想他回家后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他妈,他母亲同样不知道那件事情。我们把一个秘密,吞进了肚里,永远藏在了池塘里。
有一年,我回老家,在路上遇到了胡小山。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救他的那件事情。他没有说,我也就不必提,就好像压根没发生过似的,我们随便聊着,聊世俗的生活。
五
今年,我四十六岁,依然热衷写成长故事,热衷去露天水域游泳,这多少被人嘲笑,天真也罢,土气也罢,我的确有些不合时宜。我向来觉得,成长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我迷恋的,并非回忆,而是我踩出和未踩出的那些可能。就说那个夏天在池塘发生的事情,我后怕吗?当然。但依然让人留恋。那个八岁的少年,他听到同伴的呼声没有任何犹豫和权衡,他向他游去,不懂得如何救人,却还是稀里糊涂地救了同伴。这要放在今天,以新闻的方式曝光出来,我,也算个小英雄哩。
———我这样安慰自己,其实,不过是在说服自己,我确实被死神吻过额头,他的样子太吓人,让人喘不过气来——但他最终还是饶了我。我才有机会,把这些纯真故事讲给现在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