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药飘香
2019-08-27邹贤中
邹贤中
剃头张
在湘南农村,人们理发、剃头是不去集上的。在集上,你看不到一家理发店,乡人们的理发工作大多由走村串巷的理发师傅完成。这种理发师傅的手艺需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能把头发理好的人,需要嘴乖、眼活、手勤、腿快,还需耐心、细心。光有以上的条件还不够,重要的是,还需要懂得美学和头发的物理性质,才能理出最适合主人的头发来。
每个村庄几乎都有一个固定的理发日子,我们村庄是农历十五。那天,就会看到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剃头匠背着一个长约35公分、宽与高约20公分的红木箱子走进村庄。在村口,他往往高喝一声“剪头咯!”湘南那地方,把“理发”叫做“剪头”。听到吆喝声,一村的男女老少们就从屋里涌出来,最先会有一个堂客招呼他:“师傅,到家里来。”谁先喊,师傅就去谁家。去了之后,师傅就不走了,其他人就到这户人家家里来理发。吃饭,师傅就在主人家里吃;如果理发的人太多,师傅到了夜间还没理完,他就会住在主人家里。主人家里,无论多少人理发,师傅都不收钱。他说,已经在你家里吃住,还要占用地方,哪能再收钱呢?这是行规!行有行规,这是师傅给大家留下的印象。
师傅进门后,主人会搬来板凳,准备好水架、水盆、水和毛巾等物什,等师傅开工。一村的男女老少涌到主人家里,男人们大多是来理发的,顺便瞧瞧热闹;女人们呢,她们一般不理发,最多是修一下刘海。她们到来,主要是偷师学艺。谁家没个孩子呢,她们希望学到了手艺能给孩子们理发,钱就不用送人了。理发之前,师傅是要净手的,这是一个简约和虔诚的仪式。水用水盆盛着,放在水架上,毛巾就搭在水架上端的横木上。师傅很认真,将岁月打磨得沧桑的双手浸入水中,正反各洗一次。慢慢地洗,洗净了,然后慢慢地擦干。师傅净手完毕,理发才正式开始。
任何技艺都是有师傅的,理发这个行业也不例外。理发师傅把理发行业演绎得高深莫测,如果没有师傅带教,靠瞟学是学不到家的。这是一个理发师傅告诉我的,以前我认为他是在吹嘘,或者是希望村人们不要来瞟学他的技艺,以免失去了饭碗。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包括我母亲在内的很多女人,她们多是心灵手巧的人儿,穿针走线,缝缝补补,最是拿手,然而在给我们理发的时候,却只能把头发剪短,甚至还把孩子们的头剪成了狗啃屎,长短不一,如无人管理的杂草,难看极了。剪头发难,剃头应该不难了吧?也难,一不小心,还会在孩子们的头上留下一条细细的血槽,吓得孩子们玩哇大哭。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孩子们自然不乐意。如此一来,理发师傅的饭碗还是稳稳地端住了。
理发师傅很多,但是理得最好的却只有张师傅一人。
多年前,张师傅走进了我们村庄。那天,他吃过了早饭,净手完毕,开始理发。最先理发的是一个老人,老人们嫌经常洗头麻烦,都喜欢剃光头。张师傅先帮老人洗了头,然后让老人坐在凳子上。他对着老人的头端详了两分钟,又围着老人家转了三圈,却迟迟没有下手。乡人们嘴上不说,心中却把师傅当成了活宝,难道是师傅技艺不好,没把握吗?
红木箱子里,一把推子、一副剪刀、一把剃刀、一个挖耳勺、一块围布,组成了师傅全部的家当,它们静静地躺着,等着师傅展现它们应有的风采。说时迟,那时快,张师傅端详完毕,手脚瞬间就活络了,他先从红木箱子里取出了一块白色的围布围在老人的身上。理发是一个脏活,难免会有头发碎屑掉在围布上,理发师傅一般用深色或者黑色的围布,而这个师傅却用白色的围布,实在是令人侧目了。
师傅把理发当成了艺术,他先用木梳把老人的头发按照发根的方向梳理顺当,然后左手轻轻地按在老人的头侧,右手的推子从侧中线出发,把老人的头顶当成了纵横跌宕的战场。黑色的推子在银发丛生的头顶上推进,推子所到之处,银发纷纷落地,如春风拂落的梨花,霎时间就有落英缤纷的感觉了。
推子走到尽头,师傅调整了自己的站姿,又一往无前地从回过头来。一个静止的老人、一个站着的理发师傅、一把黑黝黝的推子和纷纷扬扬落下的银发,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之前还在内心取笑师傅的乡人们收起了轻视之心,认真地看起师傅理发来。来回数次,师傅用推子推出了一个初步的轮廓。此时的老人,头发只剩下挨着头皮的一层。
师傅手脚不停,开始第二道工序,推出轮廓的短发尚未干透,还透着湿漉漉的水气,但见师傅目光如炬,手艺熟练地用锋利的剃刀在老人头上慢慢地刮着,比起之前所向披靡的情景,现在的手脚算是很慢了。慢,是另一种快,是无需返工的高效。让大家称奇的是,师傅剃刀所及,头发稳稳妥妥地贴着头皮而断,却又不伤及老人头皮分毫。剃过的地方,师傅从来不补第二刀。剃完头,大部分工作已经完成。师傅并不休息,他开始进行第三道工序,在老人的面部涂满肥皂沫后,用剃刀在老人的面颊和下巴上飞快地剃刮,手稳且灵活,很快就帮老人把面部刮干净。剪发、剃头、修面、刮须、剪鼻毛、挖耳……每个步骤师傅都认真细致、一丝不苟。
工作完成后,师傅还给老人洗头,老人洗完了头,用右手在头顶摸了一圈,就是找不到一根突出头皮的头发来。乡人们对张师傅的手艺啧啧称赞,说:“像乡政府办公大楼的灯泡,可照明了!”这无疑是对师傅技艺的由衷赞赏。老人家喜笑颜开,连忙给师傅敬烟,师傅摆手婉拒。老人给师傅递上一张紫红色的一元纸币,师傅虔诚地收下后,开始给第二个人理发。第二个是孩子,头上有两个发旋,是不好理的那种头型,师傅又恢复了之前的凝重,他对着孩子的头仔细地端详起来,好像画家作画、作家写作先在胸中打腹稿。这时,大家已经见识了师傅的手艺,再也没了轻视之意,大家明白,师傅心中有丘壑,估计很快就成竹在胸了。师傅并不犯难,果然很快就順着发旋的方向,为孩子理出了一个漂亮的发型来。别看师傅理的是传统头型,但也有很多款式,海军装、陆军装、小红帽、大红帽、小花旗、大花旗、游泳装等。那天,师傅忙个不停,除了吃饭,就一直在工作,吃完晚饭都还没收工。
那天,正是月中,月亮升起来了,淡淡地月华透过院子里树枝的缝隙,照在苍茫的大地上,照在师傅和理发人的身上,留下点点光斑。因乡下没电,主人就劝师傅明天白天再工作。师傅却不。他说,翌日得赶往另一个村庄,早就约好了的。他就这月华和主人点的煤油灯下忙个不停,将理发的手艺演绎成了一段段供人欣赏的艺术,光芒将师傅的影子映得忽明忽暗,他的身上好像镀上了一层皎洁的光晕。虽然视线并不明朗,但是师傅理的头却如艺术品一般精致,经得起欣赏,经得起乡人们品头论足。师傅手中的那套工具,在他手里仿佛具备了魔力,经过它们修理的头发,男的俊,女的俏,老人慈祥,娃娃可爱。
师傅的手艺得到了村人的一致认可。后来每月的月中,他都会到我们村庄来为众人理发、剃头,成了我们最认可的理发师傅。
在时光的流转中,这些年,湘南的乡下再也见不到走村串巷的理发师傅了,倒是镇上的理发店、美发店从无到有,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他们烫、染、焗、拉,无所不有,而且还有了各种新潮的发型,爆炸头、锅盖头、大波浪、小波浪、七色彩……备受那些返乡过年打工仔、打工妹的青睐。每到年关,生意更是爆棚,一条街的理发店排着队都忙不过来。
那年年关,我回到家中,问父亲张师傅去哪里了?父亲说,前几年还走村串巷,一圈走下来,几乎没有生意,就再也不走了。如今在家孤独地开了一家理发店,去光顾的多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父亲的脸上写满了落寞,我知道,父亲是在告诉我,再过几年,像张师傅这样的老理发师傅会消失殆尽,一如人口日渐衰减的乡村,以挽歌的方式终结、凋零。
那天,我走进了张师傅的家里,十几个平方的小店见不到一个顾客,他独自躺在竹椅上,仿佛一叶孤舟漂浮在苍茫如幕的大海之上。我高喊一声: “师傅,理发了!”
张师傅睁开浑浊的睡眼,看到一个年轻人走进了他家,不敢置信地问:“理发?你要理发?”
我大声地应和他:“对,我要理发。”
张师傅连忙站起身来,去寻找他那红木百宝箱。我坐在凳子上,目睹昔年光彩照人的红木箱子油漆块块脱落,如八十岁老人的脸。张师傅把那张二十多年前使用如今已经泛黄且打了补丁的围布围在我的身上,他又开始去净手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世事早己沧海桑田,张师傅居然还记得并保持二十多年前隆重的仪式,我的心头感慨万千。十几年前,我离开了家乡,再也没有见过这么隆重的仪式了,看着老人忙碌的身影,他弯下的脊梁竟然再度挺拔。是什么力量,让他的生命再现了春天?我的心头一堵,这时隔十几年再见的仪式,还能延续多久?这再见的仪式如电影镜头般在我面前不断闪现,也将一些过往的碎片在我记忆的长河中打捞出来,当下与过往在我面前交织。这隆重的仪式,它以一个迟来的方式,再次走进我的生命,我的心中有了万壑争流、千山竞秀的豪情与激动。在这种激动中,见证了一个老理发师沉甸甸的梦想。草药飘香
在湘南农村,在田间,在地头,在山野,到处分布着曼陀罗、鬼针草、苦菜、荨麻、黄袍、车前草、金银花等各种不起眼的植物。行走山间地头,农人们都是小心翼翼地,从不乱伤害一草一木,因为一株草往往就是一味药,一味药对症了,就能治一种病,最终实现救一个人的终极梦想。
八岁那天的五月,正是杨梅成熟的夏天,自家责任山上几棵杨梅树喜获丰收,我和大姐去山里摘杨梅。杨梅酸甜,可食,开胃;如是泡酒,放入冰糖,就是令人垂涎的杨梅酒了,放上几年都不会坏,而且越陈越有滋味。红艳艳的杨梅水汁饱满欲滴,我们贪婪地摘了不少杨梅。在满载而归的路上,因为收获颇丰,我心情大好,决定穿越草地走一条捷径回家。乡下的孩子热天大多是穿拖鞋或凉鞋,我穿的就是一双塑胶凉鞋。步入草丛中,青草被我双腳踩倒发出簌簌的声响,辗倒的青草传递出一股清香的气息。我行走其中,如入水的鱼儿一样畅快。大姐连忙叫住我,快出来,小心草丛中有蛇。我答,怕啥呢。话才落音,蓦然觉得左脚上被针刺了一下,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弥漫了心头,不会是被蛇咬了吧?我连忙将左脚提起来一看,一个针眼大的口子正在流血,一条拇指粗细的土皮蛇瞬间窜到另一片草丛中不见了。我连忙逃出草地,大呼,我被蛇咬了。我把一袋杨梅交给大姐,失魂落魄地往家里狂奔而去。回到家,母亲看到我的脚高高地肿起,除了伤心落泪,却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奶奶经验老到,说,赶紧打一盆清水来。母亲这才清醒过来。奶奶将我的脚放入盆中,然后让母亲剪下一把长发扎在尚未浮肿的大腿上。奶奶开始用清水给我洗脚。乌血从伤口汩汩流出,很快就把一盆清水弄脏了。母亲又换来清水。奶奶说,要是你刚才不奔跑,毒液蔓延没那么快。用头发扎住大腿,是防止毒液随着血液流动蔓延,用清水洗脚是排毒。
每过二十来分钟,奶奶就把绑在我脚上的头发解开,让肌肉放松,说是防止肌肉坏死。直到一盆又一盆的清水不再变乌,奶奶才停下排毒工作。我的脚已经如馒头般发酵,我担心自己会就此死去,至少会被锯断一条腿。八岁的我在被蛇咬伤后,瞬间就成长了很多,想到了未来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可怎么过?不由伤心地掉下泪来。奶奶说,这只是最基本的排毒,要想清除蛇毒,还需请草医。
母亲连忙带上了鸡蛋和白糖去请草医。鸡蛋和白糖是农村的好物什,常作送礼用。草医是我一个堂弟的外公,我也跟着叫外公。外公和其他农人一样种田种地,有人求助时,就帮人治病;农闲时,他就扛着锄头,背着背篓去山野里寻药。外公看完我的伤口,额头皱了起来。我的心猛地一跳,难道真的没办法医治了吗?外公见我神色紧张,说,也不碍事,只是不该奔跑,估计要一个星期才能痊愈。只要能痊愈,别说一个星期,就是一个月我也愿意。听到外公的保证,我的心落了地。外公说完就寻草药去了。很快,他找来了半边莲,说,半边莲有清热解毒,利尿消肿之效,治疗毒蛇咬伤颇有神效。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外公将半边莲捣碎了,外敷患处。又说,家门口能治蛇伤的只有半边莲,要想有更好的疗效,我还得去一趟深山,去找一些七叶一枝花和蛇舌草来。
七叶一枝花主要分布在海拔1800米以上的山林,不太好找。外公带上母亲准备的干粮和水出发了。到了傍晚,他才回来,并且找到了一些七叶一枝花和蛇舌草。他用一成的七叶一枝花配三成的蛇舌草,将二药择净,捶烂,外敷在我脚伤患。他还告诉奶奶和母亲用药方法,并且叮嘱,每日换药二三次,连续三到五天就好。在草药的神奇疗效下,我的蛇伤在第三天初愈,到了第五天就痊愈了,比外公预期的还早了两天。
当我能再次活蹦乱跳去上学时,我心中庆幸万分。奶奶告诉我,很多年前,叔叔也被蛇咬伤过,遍求名医无效,送入大医院,医生们也束手无策,最后是靠草药治好的。如此一来,奶奶对草药信任有加。叔叔的故事加上我的亲身经历,让我对草药也产生了特殊的好感。多年后,我还在一个医生那里借来了医生,读到了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