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烟塘
2019-08-27张恒
张恒
村子四周坐落着许多池塘。位置都恰到好处,要么生在村前屋后,要么坐于田间地头,好像那地方天生就该有这么一口池塘。没人能说得清这些池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就像祖上传下来的田地说不清年头一样。
不少池塘都没有名字。即使有,也土得很,俗得很,比如黄狗凼、鸭脚池、弯弯塘,难听死了。不过,名字难听不碍事,祖祖辈辈都习惯了,他们就晓得一代接着一代守着这些池塘,不让泥淤了,不让草荒了,不让水干了,清清澈澈的,满满盈盈的,方便做田种地,方便生活用水,方便过日子。
村东头柳烟塘的名字不难听,说起来顺口,听起来顺耳,我喜欢。只是很长时间我都不晓得“柳烟”两个字怎么写?也不知道是什么含义。直到上初中我才懂得“柳烟”两个字其实是很有文化内涵的,因为那时我已读过柳永的诗词,晓得“池塘浅蘸烟芜,帘幕闲垂风絮”的大概意思。我总是在想,柳烟塘这名字是不是源于柳永的诗词?如果是的话,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风雅故事了。于是,我去问村里最年长,也是最有学问的常三爷。常三爷念过私塾,读过四书五经,还当过许多年的生产队会计,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可是,常三爷也不大清楚,却告诉我柳烟塘里的菱角好吃,雷二就是那菱角害的。回话连答非所问都沾不上,我还听不懂什么意思。
我问雷二是谁?常三爷却不说,只叹口气,很遥远的意味。
不说我也不想问,不管“柳烟”是什么含义,也不管柳烟塘有没有故事,都不影响我对柳烟塘的喜欢,仍然经常跑到塘边玩耍,看风景,下水洗澡。
柳烟塘是有风景的。有树,有草,有花,围着塘埂散漫地生长。塘里还有荷叶,还有菱角,半塘的水漾着,半塘的绿铺着。塘埂上的树虽然都是些杂树,零乱但不难看。枫杨挺着树梢,刺槐弯着枝干,柳树垂着丝条,各式各样,怎么看都不生厌。我们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凑到一起,就喜欢折柳条编成帽子戴在头上,学着电影中解放军的样子,趴在塘埂隐蔽起来,瞄着埂下大片的稻田捕捉青蛙的鸣叫,好玩得很。趴累了就起身揪一把猪耳朵草或是拽一把小菊花撒到塘里,引来小鱼抢着啜,然后用手去逮。虽然从来都没逮到过,但百玩不厌。有时就痴痴地坐在塘埂上,看天上的云,看水里的云。天有多高,水就有多深,天上的云在动,水里的云就动,相对应着,清清楚楚。
天不冷的时候自然是要下塘洗澡的。水清凉,还带着青幽幽的香。是四周田地里庄稼飘来的香,是塘里荷叶和菱角菜散发的香,泡在水里浸着、闻着有说不出的舒服。几个狗爬一打,几个猛子一钻,就开始招惹那些荷叶和菱角菜。躲到荷塘里,荷叶撩得皮肤痒痒的,像小鱼啜。小头伸出来像个莲蓬,塘埂上走路的人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菱角菜遮不住头,却能缠住腿脚。要是不小心被缠上了,想出来很费事的。想翻菱角吃,就要格外的谨慎。
柳烟塘水很清,村里许多人家都挑回去饮用。煮粥米容易化,有碱香,像深井里的水。泡茶还不黑,茶叶不改青绿绿的颜色。即使是白开水,喝在嘴里也没土腥味。女人们喜欢到塘里洗衣服,水搭埠在下水头,肥皂沫揉下来就淌到塘下的田里。大清早的,水搭埠上一阵接一阵的棒槌声,把田埂上吃露水草的老牛敲得不时地抬头,把枫杨树上鸟窝里的牛屎八哥敲得不时地惊叫。人多的时候,洗衣裳还要排队,大姑娘小媳妇端着木盆,拎着竹篮,蹲在塘边五颜六色,也是风景。
这样的生活伴我从小到大。八十年代初我上大学离开了家乡,尔后分配在外地工作,很少回老家。特别是母亲随小妹住到了省城,家里屋空着,我更是很少回去。即使是清明节回去祭祖上坟,来回也是匆匆忙忙的,几乎没有时间去柳烟塘边溜一圈,坐一会,看看风景,想想往事。这一晃便是十多年。
但柳烟塘的美好记忆却是一直留在脑海里,而且时间愈久愈感到亲切,它让我情感滞留在年少岁月,感觉自己始终年轻。总想着下一次回去一定要去柳烟塘转转,把记忆翻出来晾凉,增加些温情。
九一年春末,我接到老家传来的话,说是雷二爹从台湾回来了,想见见本家亲房。传话的人告诉我,一定要回去,家族就出你这么个文化人,算是有出息的,让雷二爹见见也好让他高兴高兴。
我也想见见雷二爹。早些年在老家偶尔听讲过他,常三爷说过,其他人也说过,那时村里人还称他为雷二。说他在解放前就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不晓得去了哪里,一直没回来,也没有消息。老家的人说怕是早死了,渐渐就把他忘记了。这几十年过去了,他怎么又回来了?而且是从台湾回来的。
其实,我们一个村子人基本上都姓张,只有几户其他姓氏,还跟张姓沾亲带故,不是姑亲就是姨亲,都用柳烟塘的水,都做柳烟塘下面的田。宗族人多了,便分远近,一般以直系五服内为亲,供一个高祖父的房下人算作一個大家族,过年祭祖往往都到一起烧香叩头。雷二爹算起来和我们是一个房下,还没出五服,比我大两辈,和常三爷一个辈分。如今在老家,我们这个房下的人不多,所以即使我不是他们所说的“有出息”人,雷二爹大老远地从台湾回来,而且几十年杳无音讯后突然回来,作为晚辈我也是要回去拜见他的。
老家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牵挂,下了车看到一切都惊奇。几年不见,村子及周边都有不小的变化。路又好了,房子又新建了不少,镇上的街道顺着一栋栋楼房向四周延伸,感觉村子离镇上近了许多。最使我惊讶的是柳烟塘上埂的冈头上,居然盖起了工厂,还不止一个,钢构材料撑起的厂房一座挨着一座,白色的玻璃瓦取代了我记忆中的绿色山芋藤和绿色的小麦苗。以前冈头上一年四季都是轮换种着这两种农作物,春夏的小麦和秋冬的山芋不仅是风景,也是我们的粮食。看到冈头,就想到小麦粑粑和面汤的味道,就想到山芋糖和山芋粉的味道。我在想,自己仅仅几年没回来,村子变化就这么大,那雷二爹几十年没回来,怕是不认得家乡的路了。
雷二爹被抓走的时候应该是一九四八年,常三爷后来还是告诉我了。因为我想写一篇家族方面的文章,特地问他。常三爷告诉我说,雷二是在卖菱角的时候被抓的。那是中秋节前几天,柳烟塘的菱角饱足了正好能摘。原本这菱角是一个村子人公有的,因为柳烟塘属于村子的。以前每年都是大家把菱角全部摘上来全村人按人口分,一袋袋往家拎,分多分少都高兴。那一年雷二生了坏点子,在头一天夜里偷偷下到塘里就把菱角摘了,连夜烀熟,起早挑到二十里路外的三河街卖。没想到三河街那天来了一群国民党兵,不知怎么的就把他抓了去。
起先大家还不晓得,第二天发现柳烟塘里的菱角被摘了,还以为是外村人偷的。后来发现雷二不见了,雷二母亲才把雷二偷菱角的事说出来,想叫大家帮着找。于是,房下的人一面骂雷二,一面找雷二。找到三河街才晓得,雷二被抓了壮丁。
雷二家很穷,没田地。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是他母亲帮人缝补浆洗做用人换来一口吃地把他养大。十五岁以后雷二开始给人打短工,虽然饱一餐饿一餐,日子还是过了下来,但不想母亲生了病,不治不行,熬不得。雷二急得团团转,一急就有了邪念,生出歪点子,把本该属于全村人的菱角给摘了。
问了许多人,找了很多地方,房下人终于打听到一丝消息:抓雷二的国民党军队开到江南跟解放军打仗去了。
雷二母亲一听,当即就昏过去了,因为受不了打击,醒来不久就离开了人世。从此,雷二那两间茅草屋就空了。没人住,没人撑,没两年就倒了。解放后,因为雷二当的是国民党兵,屋场子被充公做了集体牛棚。雷二走后也一直没有音讯,没人晓得他的下落。
雷二爹比我早一天回来的,回来时不仅受到房下人欢迎,也受到整个村子人欢迎。一方面是雷二爹从台湾回来,大家觉得稀奇,看到他仿佛就像是看到台湾。台湾在大家的心目中一直是很遥远、很神秘的。另一方面雷二爹见到老人孩子都给礼钱,每人五十元,财神菩萨进村,人人都高兴。这个时候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雷二爹当年偷菱角的事,好像从来就没发生过那件事。当然,村子里也没几个人见过雷二爹,多数人还不晓得那件事,即使晓得也是老早偶尔听说的,不几日就忘了,现在见到雷二爹根本想不起来。与自己生活无关的事情就像柳烟塘里的一道涟漪,吹过来,荡过去,谁还把它记在心里。
听说我是文化人,雷二爹很高兴,说我们张家出了秀才,对我尤其的亲热,主动找我说话,还要我陪他去柳烟塘看看。这正合我意,我也想去,更想趁机会从雷二爹口中知晓一些事情,比如台湾是什么样子,台湾人对大陆怎么看。还有,他当年是怎么被抓的,抓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
雷二爹虽然上了年纪,但思维清晰,记忆力很好。他告诉我,那年实在是没办法才去摘柳烟塘的菱角,他不能看着母亲躺在床上请不起大夫活生生死去。他不敢在附近的镇上卖,怕碰到熟人,就起早挑到三河街卖。没想到在三河街碰上了国民党兵,抢他的菱角还不给钱,他找他们讲理他们就抓了他。后来就跟着部队去了江南,去了前线,跟解放军打仗,一路打一路败,最后败到了台湾。
雷二爹说,台湾对大陆封锁很严,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人就更出不去,想寄一封信比登天还难。他想念老家,想念母亲,不晓得家乡和母亲怎么样,只有对着茫茫大海感叹着无尽的思念。后来从部队退役做个小生意,积攒钱,等待着时机回大陆看看,回老家看看。
终于等到开禁了,台湾当局允许大陆老兵限期分批回大陆探亲。雷二爹就申请排队,直到今年才成行。雷二爹说,他晓得母亲应该不在了,但还是要回来看看,故乡情结丢弃不掉。看到房下亲房都过得好,村子变了新模样,对他这么欢迎,他也很高兴,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然而,到了柳烟塘,雷二爹脸色就变了。因为,眼前不是他记忆中的柳烟塘,不是他在台湾日思夜梦的柳烟塘。
我也惊诧,柳烟塘怎么啦?首先是面积小了,小到不如村后的黄狗凼。原来塘埂上那些树不见了,塘埂坍塌下去,冈头上的泥土淤积到塘里,像是塘底鼓了上来。那些树哪里去了呢?我听见冈头上有轰隆隆的机械声传来,那应该就是镇里招商引资建的木板厂,前些日子我就听说这个厂主要靠杂树为原料做五合板,附近的老百姓为了赚钱把村前屋后以及田间地头的许多杂树都砍去卖了。想必这塘埂上的枫杨、刺槐和柳树都进了那个厂子。
塘水也变得浑浊不堪,还有些发黄,隐隐的还能闻到一些沤臭味。早年间的那些荷叶不见了,菱角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簇的水花生,一片荒芜的景象。有一股泛黑的水流从冈头上毫无顾忌地淌进塘里,掺有化工原料的气味。我能感觉到,那气味应该来自冈头上另一座工厂,那里的烟囱正冒着浓浓的黑烟。
雷二爹皱着眉头,问我,这就是柳烟塘吗?我还真不好回答。说这就是柳烟塘,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说这不是柳烟塘,可这明明就是柳烟塘。我羞愧地望着雷二爹,仿佛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怯怯的生怕雷二爹骂我,骂我怎么没把柳烟塘保护好,搞成这样子。
雷二爹不说话,脸色难看,仰头看着天。天高高的,不愿映在塘里;云高高的,不愿落到塘里。他又看看塘下的田,田里没有稻,只有草,荒了。靠近村旁的塘口水搭埠还在,脏脏地、高高地露在浑浊的水面上,洗衣的人没有了,挑水的人没有了,说笑声没有了。
我的心也不好受。原本想重溫旧时记忆,寻找一份美好情绪,没想到大失所望。我搞不清造成这一切是自然所为还是人的所为?自然所为是一种灾害,我们无法抗拒,人的所为就难以理解,难道我们不需要柳烟塘了吗?我想起家乡新建的工广,新修的路,新盖的房子,它们与眼前的情景是不是有着某种关联?
雷二爹沉默许久最终只说了一句话:早晓得这样就不来看了。我猜想到雷二爹说不来看的意思。或许这也是一种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