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梦里
2019-08-27蔡晴安
蔡晴安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已是秋末时节。
安徽的风貌远不如水乡温润柔情,即使有几分繁华,也与偏僻的小乡镇无缘。乡间路上的土塊龟裂起皮,黄尘杂飞,浅根的野草被西风刨出,又肆意丢弃在一旁。一路走来,多的是碎砖破瓦,废弃人家。
故乡老了。时代的发展与人心的变迁使她变得瘦弱、贫瘠,如同垂暮的老妪,眼眉低垂,目光昏沉。我在厚沉的门边驻足,看积灰墨瓦,斑驳白墙,西风穿堂,连石凼也生苔,野蔓也枯黄,可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它曾是多么美貌张扬!
老家的房子斜靠一座小山丘,是爷爷打小起就住着的。据父亲说,秋季将末,偷溜上山去捡藏在枯草里的爆壳山栗,或是挖埋在土里的山百合,是一年之中最有滋味、最能让人铭记的事,而对小时的我来说,则不然。
比起父亲那个捞生产队养在湖里的草鱼都会被揍的年代,我小时在老家的日子要快活得多。奶奶疼我,会徒步走一上午去庙里为我求一枚护身符。她花漆的梳妆盒里,一层藏着父亲小时收拢的火柴盒与连环画,一层就锁着我的宝贝弹珠和铁皮青蛙。满山坡的一枝黄、菜堇花随便拔,还会有大娘夸你为田除害……我最喜欢的便是与爷爷一道儿出去。我的小手拽着他的棉衣角,他则眯着眼往泛黑的烟斗里添烟草,脸上的皱纹像乡路上的折痕。若是好运,他还会趁奶奶不在,偷塞给我一个糖果子,他自己也含一个,然后爷孙俩一起咧着嘴笑,那甜味儿让人快活得要飞起来。
乡路的尽头有一座乡下少有的大房子,墨瓦白墙,青砖石凼,每至春末夏初,莺飞燕绕,海棠缀枝,颇有“染尽胭脂画不成”之神韵。房子的主人姓赵,只有一个闺女,平日里他喜欢听黄梅戏,闲暇时或乡里人家有了红白喜事便会帮着请当地的草班子,吹吹打打地唱,爱热闹的人便凑一堆儿搬凳子去赵家大院那儿等着,过一过瘾。
黄梅戏的有名唱段很多,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出《女驸马》。记得那是个阴天,我和爷爷来得早,罕见地占了个好位子。乌云在老宅上空翻涌,伴随着二胡锣鼓的和声响起,一个红袍墨冠的俊俏少年便从幕帘后转出来,眉梢上挑、眼尾抹红,一把折扇伶俐地翻了个花,清亮的唱腔便逶迤着流淌出来:“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明朗的曲调仿佛能把人带到徽州梦里,土地不再贫瘠,人世黑白分明,海棠优伶的昳丽宛如梦境,吹打笑骂,演尽别人的凄楚别离。
一曲未完,天空中惊雷一响,狂风大作,刺眼的闪电夹杂着倾盆大雨,戏台上的正红幕布被吹得飘飞起来,又被墙角的碎瓦勾住,人们奔走四散,连木凳也来不及带走。只有开得靡丽的海棠花与那红袍少年依旧在那里,木制的戏台像被淹没在湿红流碧的海棠林里的船,那少年是绝境中唯一的坚守者。雨滴使那胭脂模糊着往下流,露出毓秀的、属于少女的轮廓,她远望着天空与人们的背影,突然笑了,一甩红袖,又续唱道:“你我都是闺中女,怎效鸳鸯比翼飞……”
我被爷爷拢在大衣里,用被雨打湿的眼望着那团缀枝的海棠,那少女清隽的侧脸,那眼尾浓丽的绯红,被雨隔绝的戏腔,明亮出奇的眼眸……一切在眼前疯狂地舞动着,仿佛跳动的火苗,我的心怦怦直跳,是一种中蛊般的迷醉感,一种朝圣般的归属感。是了,是了,这才是戏曲!这才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看戏啊!
爷爷回去后,咳了将近一晚,他是老烟枪,喉咙一直不好。
待他来我房间拉电闸时,我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他:“后来那部戏怎么样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又想起他喉咙不好,于是转问道:“公主和素贞在一起了吗?”
“没有。”他低声回答。
“为什么呢?”
“因为素贞是女儿家。”
“那后来素贞当大官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呢?”
“因为素贞……是女儿家。”
我听得有些恼,人也有些昏昏沉沉的。“怎地,女儿家与当大官就犯冲?”
他似乎不欲多言了,只是沉默着拉了闸,掩上吱呀作响的门。
爷爷似乎病了,我在小房间都能听到他的咳嗽声,而奶奶则忙着为他煎中药。第二天黄昏,我是一个人出去的,一路疯跑着,仿佛受到牵引般地疯跑着,待停下来时才发现又到了昨日的戏台。
昨日的海棠已经败了,再没有当初的缱绻慵懒。被风雨打落的花瓣、青衣花旦的珠钗、小生公子的折扇散了一地,定眼望去,只有一个姑娘在整理。她似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回眸望来,薄唇凤眼,清隽面容,正是昨日的“素贞”。
我有些诧异,也蹲下来帮她一起整,昳丽的夕阳把她的面容染得朦胧而暧昧,把我的影子投得很长很长,一直到青山未尽时,云深不知处。这一刻,我们仿佛很近很近,又仿佛很远很远,我们的手伸向同一把折扇,我这才看清她涂着殷红蔻丹的指尖,她冰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我要走了。”在我错愕的目光中,她垂下眼睑,敛去瞳孔中一闪而过的流光。
“他嫌唱戏是个贱差,什么时代了,他还觉得戏曲称不上正经文化。难道讨大多数人喜欢的流行文化才叫文化?所以女子要三从四德、恭顺谦卑,追逐想要的就是错?所以戏曲就活该被抛弃,被忘记,被掩埋在尘埃里?”她的眼里有我读不懂的悲哀,我只能细声回答:“我希望素贞能当大官。”
她突然笑了,和昨天一样耀眼,笑容却比昨天更复杂。眨眼间,她便停在了海棠树下的古井前,红袍折扇,乌发垂肩,凝视着井台上暗绿斑驳的苔痕。
这时,我突然一激灵,大声惊叫起来。
她缓缓转身,是眉梢上挑、眼尾抹红的少年面容。冲我粲然一笑,然后纵身跃井。
我不记得是怎样回家的了,只记得第二天清晨撑开眼皮,伏在我床头的奶奶的身影。
“奶……奶?”我的声音粗粝不堪,却仍惊醒了浅眠的老人。
“醒啦……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怪那老头子,大雨天的看什么戏,自己咳一天不算,还连累我孙女儿烧昏了一天……”我闭着眼软倒在奶奶带着檀香味儿的怀抱里,慢慢合上眼,却感到脖颈处有什么物什滑下,虚虚一摸,竟是我一直挂着的护身符,许是挂的时日久了,磨损坏了吧。
大约海棠花落的前后,父母把我从这接走了,去那有流水杏花的江南。我长大了,也已知晓了许多事。比如我曾病得昏睡一天,并不曾出过家门;比如其实赵先生并不喜欢黄梅戏,喜欢黄梅戏的是赵家姑娘;比如那赵姓姑娘在《女驸马》演完的后一天就离家出走了,听说是去学戏剧了。
临走前爷爷强撑起身子来门外送我,笑着和我说:“女儿家与当大官不犯冲,爷爷就等你中状元咯。”
大巴车沿蜿蜒的山路驶向市区,我摇开车窗与这里挥别,那个老人,那樹海棠,那抹嫣红,那段唱腔。
再次走过这座乡下少有的宅邸,我已不再是垂髻孩童,海棠树亦不再盛开,没有人再会痴痴等待一出戏的开场,盼望一袭红衣转出戏台,人生如戏般娓娓唱来,古今人物,满面泪水,唯有用灵魂才足以表白,连当初那个挺拔的老者也已被埋葬在花海,带着他的笑容、往事与所有不为人知的期待。一切都老了,走了,没了。故地重游,我只在墙角的碎瓦堆里找到了一块破碎的、暗红的幕布,与之相伴的是一面厚而生苔的木板。
顿时,泪如雨下。我发现,自己仍藏着对那段时光、那支戏曲由衷的热爱,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醉在这一场——徽州梦里。
那是戏台啊,是那般老到让人揪心的戏台,仿佛积满了岁月的尘埃。你也曾红颜淡妆,也曾浓墨重彩,而如今却韶华不再。曾经戏里的主角早已退出历史的舞台,当初那个爱你如痴的少女也已随海棠悄然转身离开,而你为何还在执着等待?是否是因为每天都有像我一样的过客在你楼下徘徊,这个世界依旧有人愿意用生命给予你爱,所以你仍有勇气唱一出戏,叫《归来》?
“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无疑,戏曲是一种文化,但我更想把人类这种坚持不息的,用全身心热爱的精神称为文化,一种关于人心中“根”的文化。有人说“根”是故乡的青砖月明,是那个你挚爱的人,是骨子里的素质与礼节,是坚持与抉择,是传承精华、摒弃糟粕。而我认为,“根”是一种魂,不说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求学理明德,意诚心正,平生风光霁月,一如赤子婴儿。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回到这里,奶奶与姑姑一起住进了城里,她老了,早已认不出我了;这片荒村面临着拆迁,就算多年以后再次回到这里,也不再会是我熟悉的故乡。大巴车在乡间小路上驶远了,我隔着玻璃外望,荒山依旧贫瘠到荒唐。恍惚间,车上播起了改编的新版《女驸马》,那般自信洋溢的女声,是当年明月又揉进了浪漫情怀,或许这次的时光,终将不负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哪……”
欢快的曲调却使我眼角濡湿,余光中,坐我侧边的红衫女子,低垂的凤眼中也泛起水光。我不曾知晓她的名字,也不必知晓,我只知道她是与我一样寻到根的人。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