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抔黄土一袋杂粮一壶延河水——陕北人的刘文西情结

文 / 王遂社

“刘叔，我来晚了！你还没吃上今年的小米子呢……”跪在地上的中年汉子泪个蛋蛋满脸滚动，神情悲伤至极。

他叫毛生明，刘文西（7月）7号去世，他8号中午专程从陕北赶到西安刘文西家中。

刘文西的遗孀陈光健从他手中接过一抔黄土、一袋杂粮、一壶延河水，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土传深情，水映真意。刘文西生前说，我的根在陕北，我的魂在陕北。是啊，陕北的黄土成就了他，陕北的小米养育了他，延河的水滋润了他，有它们陪伴，刘文西不会寂寞。

聊天，聊出半世情谊

下面是毛生明的讲述。

1978年夏天，我二爸毛文耀从部队转业到延安地区广播站，一次偶然的机会，接待了前来采风的刘文西。下午五六点钟吃过晚饭后安排刘文西休息，刘文西不同意，提出要到农村去写生，毛文耀说我刚当兵回来，对周围的农村不熟悉。但我老家在甘泉县关家沟，那里风景很美，好玩的地方也多。刘文西就问和毛主席有关的地方有没有。回答说，有啊！有两处呢！下寺湾和史家湾都有毛主席的旧居，当年的陕甘边苏维埃政府就设在甘泉，安家坪有彭德怀的旧居。还有，周总理有一回遇险就在湫沿山，劳山战役就在甘泉打响。刘文西一听非常激动，频频点头。毛文耀说我有个哥哥就在甘泉，学师范的，你们肯定能说到一块，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找他。刘文西带上条子，搭上去甘泉的公共汽车，扬尘而去。

我爸爸叫毛广耀，那时候是甘泉县城关镇的教育专干，县城离家就四五里地，下班后常骑自行车回去。从县城回家，北关有个地方叫鳖盖峁，我父亲路过那里都要去看看我二大爷，那天就看见一个人穿着朴素的中山装，背着行李，拿着画夹，很专心地对着窑洞在画画。他放下自行车，很好奇地看着。刘文西刚好画完，就问他去关家沟怎么走。父亲说，我也要去那里，于是相跟着结伴而行。路上刘文西就问：这地方为什么叫“甘泉”呀？父亲说，县志上有记载：隋炀帝游猎于此，喝了这里的水，顿感心旷神怡，于是，这水就名扬天下了。后来，甘泉的水就成为隋唐两代的皇宫用水。用这水做饭，夏天不馊。用这水泡茶，清香光滑。用这水酿酒，甘醇凛冽，沁人心脾，简直就喝不够！

刘文西听的两眼放光，又问，这地方有啥传说没有？父亲说，那可就太多了！陕北这个地方，民风淳朴，待人厚道，漫山遍野的信天游唱的就是爱情和生活。最有名的就是两个版本的“七笔勾”，一个文雅，一个俏皮。听口音，你不像本地的。刘文西说，我老家是浙江的。我爸说，那真是巧了，那个文雅的七笔勾就是你们浙江人写的，明朝的和尚，名字不记得了。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那个和尚学问太大了！刘文西听得上瘾，催促我爸快说。

句子文邹邹的，只记得好像有“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活时乔相守，缘尽还分手。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杻。觑破冤家，各自寻门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刘文西很惊讶，催促我爸继续。我爸说，记不清了，只记得有“把风月情怀一笔勾，把富贵功名一笔勾，把家舍田园一笔勾，把盖世文章一笔勾”。刘文西屈指一算，还差两个，又让我爸好好回忆一下。想疼了脑壳子，才想起了最后两个：“把贵子兰孙一笔勾，把五色金章一笔勾”。大意是这样，顺序不一定对。刘文西想了想，这个出家人看破红尘了，把啥都一笔勾了！

刘文西参观红军抗日军政大学旧址

毛生明父母妹妹和刘文西陈光健

想了想，又说，不是还有个《七笔勾》吗？父亲说，另一个《七笔勾》，勾的不一样。民间流传这是清朝光绪年间陕西靖边县知县王沛棻给皇上汇报时的奏表，内容描写陕北定边、靖边一带的风俗民情，言语中嬉笑怒骂，老百姓爱听，在我们陕北流传最广。

刘文西急不可耐，又催促起来。

我爸爸只记得第一段：“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抽，山川无锦绣，狂风骤起哪辨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接下来说的是陕北人离不了牛羊，爱住窑洞，就把雕梁画栋一笔勾。陕北人爱吃牛羊肉，喜欢辣子蒜蘸羊血，所以把山珍海味一笔勾。爱穿皮袄，在穿戴上不讲究，那就把绫罗绸缎一笔勾。陕北多民族杂居，语出不离球，礼貌何谈周，圣人布道此地偏遗漏。就把礼义廉耻一笔勾”。我爸想了想：还有什么“把金榜题名一笔勾”，“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勾勾勾，把好东西都勾完球咧！刘文西模仿着陕北口音说：把该勾的勾完球咧，剩下的一满满都好！一路上，两人谈笑风生。快到家了，我父亲一边从车后取刘文西的行李，一边说，关家沟到了，你找谁呀？刘文西拿出纸条说：“我找毛广耀。”这回轮到父亲激动了：我就是毛广耀，毛广耀就是我呀！这是我家老二写的条子，快快快，快进屋坐，今晚你就住在我家里，你想听什么，我都讲给你。

照此推算，我们家和刘文西的情谊，已经有41年了。

画画，关心百姓疾苦

刘文西先后到陕北有上百次，很多次都住在我家。他的儿子刘丹比我大两岁，女儿刘山花和我妹妹差不多大。城里的孩子来到乡下，见啥都稀奇；我们看城里孩子的穿戴，样样都稀罕，很快就成为很好的玩伴。所以，他有时一家人来，有时带很多人来，我们家就像过节一样热闹。然而，慢慢地，也产生了矛盾。刘文西有个习惯：画画要一气呵成，画不完不走。那时候年龄小，贪玩，跑跑跳跳地肚子饿得特别快，放学后一溜烟跑回家就想端起饭碗。但是，他不回来全家人不能开饭，这是我爸我妈定的规矩。无奈，我就骑上自行车去沟沟峁峁里接他。有一次，我实在饿的不行了，心想，就是因为车后轮上有个座架，才害得我去驮人。于是，就卸掉了座架，在家里干等。爸爸发现后，自然一顿老拳伺候。我心里有气，就冲着刘文西大喊！现在想想，真是……

有一年国庆节，我们一家人回山东老家探亲。几十年没回去了，大家都很激动。5号出发，6号到，7号接到陈光健的电话，说她和刘文西8号到陕北。我爸爸一听急了，催我马上开车往回赶，老家的亲朋好友怎么也拦不住。虽然还有几个本家没顾上去看，他说画家的事重要。由于连夜赶路，我应酬了一天，有点犯困。我爸不大一会儿就给我递过酒瓶子：喝一口，提提神。那时好像还没有酒驾这一说，反正我是凭着那半瓶酒把车平安地开回来了。我们早上9点进门，10点半，刘文西一家人到了。我妈戴上围裙下厨做饭，我爸陪他去画画，我和妹妹领着刘丹和山花去沟峁里玩。中午，刘文西在乡镇的酒店包了一桌饭，平时滴酒不沾的他破例拿着酒壶，拉着我爸的手说：今天我要和老朋友喝几杯！

有一年延安评市花，自然山丹丹全票入选。那段时间里，刘文西画的全是各种各样的山丹丹，刘文西送给我一本芥子园画谱让我学，我没兴趣，我妹看到了，竟然喜欢的不得了，于是她就跟着陈光健学。也是那时，我生平第一次买了相机拍照，从此爱上了摄影。这一爱就是几十年，如今，我担任了甘泉县摄影家协会主席，还是陕西省旅游摄影协会甘泉分会的主席。我妹妹因为喜欢画画，又有陈光健这样的大师指点，被刘文西推荐到他的学生李师明开办的美术学校进修之后，通过招干考试进了甘泉县文化馆。就在这一年，我把妹妹创作的绘画作品和我拍照的山丹丹照片装订成册，拿上厚厚的一沓去找刘文西指导，并恳求他画上几幅放进去，出个作品集。不料，却被兜头泼下一瓢凉水！他有点生气地指着我妹妹的几幅画说：你数一下，山丹丹的花瓣有几个？山丹丹属于百合科，正常花瓣在4—6个之间，你竟然画了7个！你在哥哥的照片里能找到7个花瓣的山丹丹吗？干什么事都要认真，实事求是，千万不能随心所欲地胡乱涂抹。当时，我的本意是用他的作品提高画册的含金量，顺便把他的画“套路”下来。说到这里，毛生明狡黠地一笑。

很多年来，在毛生明的日记本上总有这么一句话：又到腊月二十七。因为如果刘文西不到他家过年，每年的这一天，毛生明都会把母亲做好的年夜饭比如黄黄、软馍、油糕、油坨坨、糜子面饼、羊肉羊杂等送到刘文西家。那时候还没通高铁，如果误了火车就得在长途汽车上颠簸一天。但他非常乐于干这事，而且早早的就激动得不行，因为又可以见到刘丹和山花了，还能吃到平时吃不到的精美的糕点。有一年大年三十，陈光健打电话给父亲，非常焦急地问：家里是不是出啥事了？父亲说：没有啊。陈光健说，不对，这顿年夜饭的味道和往年的不同。无奈，父亲说，毛生明他妈妈病了，他送去的是几位老乡家里做的。正月初八刘文西来，晚上一口气给毛生明写了6幅字，让他送给乡亲们。

1979年，刘文西画过一个编筐子的老人杨增贵。有一次，他翻到一张135的黑白照片，让我放大后送给他，特别叮咛：一定要送给杨增贵老人一张。那次，他从贵州采风回来，我把平时为他拍的素材如农民劳动、农业丰收的照片给他送去，他又问道：给杨增贵老人的照片送到了没有？我的你可以不送，但是答应老百姓的一定要办到。时隔几年，他再次拿着礼品，乐乐呵呵地来到杨增贵家，不料老人已经去世了。他无限悲伤，就现场写了一幅字：辛劳一辈子的劳动人民最伟大最可爱，并和杨家的人照了合影。就在这一次，我妹妹带着刘文西为她上美术学校时画的速写，在母亲的提醒下让他签了字，成为她此生最值得珍藏的作品。

刘文西是大名人，每次来陕北采风，都有很多人包括当地领导向他求字，他最乐于写的内容就是“百姓为天”，也最乐于为老百姓写字，为当地的风景区写字，比如美水泉、劳山国家森林公园、晋塔小杂粮合作社、晋塔乌鸡合作社等，只要有利于群众致富，有利于当地经济发展，他都乐意去干。

2012年正月，刘文西在清涧采风，毛生明告诉他，经过专家考证研究，结合徐向前、聂荣臻两位老帅的回忆录，已经确定甘泉象鼻山为红军长征结束地，这里也是中央红军和红十五军团会师的旧址，毛主席在这里发表了雪地讲话，后来闻名于世的“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播种机，长征是宣传队”，就是在雪地讲话时说的。刘文西非常高兴，后来，表现陕北的很多作品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曾经的《七笔勾》，把陕北贫穷落后的一面展现的淋漓尽致。如今，人民艺术家刘文西把陕北的精神与魂魄传遍中国，传遍世界。因为爱陕北，他给两个孩子起的名字，就是山丹花。由此可见爱之真，爱之切，爱之深沉！地以人名，刘文西把陕北画美了，画活了，画火了！人因地成，陕北启迪了刘文西，养育了刘文西，成就了刘文西！陕北老乡说得最富有感情的一句话就是：刘文西是我们亲亲的亲人，也是陕北最美的代言人！在锦圣邸刘文西画室，毛生明饱含热泪写下挽联：黄土失魂一代宗师凝画里，巨星永昶两个扎根固心中。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刘文西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为了重点深入，我常去这几个村子和这么几家，与他们生活在一起，有时就感觉像回老家一样。我对西北的艰苦生活心存感激，我热爱这里的人民，热爱这里的山山水水。她们是我艺术创作的源泉，也是我生命的依托……

毛生明的讲述，印证了这一点。

刘文西和杨增贵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