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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邻而居

2019-08-22张金芬

雪莲 2019年6期
关键词:美惠楼梯间楼房

张金芬

一走进电梯门,赵美惠很自然地用手指摁了一下22,再摁了一下关门键,侧身往里移动了一下。她是挪出位置给电梯里另外一个人。其实,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之所以让出楼层号码前的位置给他,一来出于礼貌,二来她不喜欢替别人摁楼层号码。

那个男人竟然没摁电梯号码。

赵美惠有点惊讶。她不由得用余光瞥了一下那个男人:男人头戴一顶褐色礼帽,约莫六十出头,脸上的皮肤黝黑黝黑,一看就是长期风吹日晒从事过体力劳动的。男人的余光仿佛也在“扫视”她,余光相碰之下,男人很快躲闪着低下头去。

赵美惠也低下头,佯装思考问题,其实内心在不停忐忑:这个男人他去哪一层?他不会摁电梯号码吗?他是干活的工人吗?哪有这么大岁数的工人?看他穿着皮鞋,想必不是工人。那他是干嘛的?看他躲闪的小心和卑怯,他在城市的生活不久,他是来串亲戚的吗?

近两年,海湖新区迅速成为省城高端开发区,各种楼型此起彼伏,高楼鳞次栉比。虽在开发中,但户型好,深受住户喜欢,很快吸引了不少的住户。有本地的,有邻近州县的,甚至还有来自牧区的。一栋楼,住户自然杂七杂八,说着不同的乡音。

赵美惠正胡思乱想间,“滴——”电梯停了。门开,大步走出。走到家门口,掏钥匙,准备开门,手猛然停住。因为她听到那个男人也走出电梯,站在她身后。她猛然转过身,盯着那男人。男人其实背对着她,他站在对门口,双手不停地上下摸索。赵美惠看着他的背影,停了一会。男人右手从裤兜摸出钥匙,侧身准备开门。不知为何回了一下头,看赵美惠盯着他,讨好地笑了一下,依旧是卑怯的眼神。

“原来是对门住户。”赵美惠还没回过神,那个男人已经打开门,几乎是溜进去的。

赵美惠摇摇头,暗笑自己多心,也进了家门。

那个男人的确来自农村。他叫祁富贵。

他的家在祁连山脚下的一个偏远的山村里。那里有美丽的雪山和宽广的草原。春天,当小草开始冒出地面,谷底的河水开始奔腾着跑出谷底时,赶着牛羊,慢悠悠走出村庄,走上山坡,看天空蓝得像小孙子倒在脸盆里的蓝墨水一样蓝汪汪时,老人舒心地笑了。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冬天来临,草已干枯时,老人和牛儿羊儿窝居在家。围着暖炉,看锅里冒着热气的羊肉翻腾着。喝着羊肉汤,吃着手抓,老人觉得一年的日子才有了滋味。

他是一星期前来到海湖新区,住进新楼房的。他是因为儿子才来到这里的。

一想起儿子,祁富贵老人心里满满的自豪感。儿子自小就聪明,上学后学习成绩一直优异,常考第一。这让周围的人常用佩服的目光追随着他们一家,也让老人家在村里挺起了腰杆。后来儿子考上大学,学了医,毕业后自愿来到海北州人民医院当大夫,如今是院长。

这几年省城西宁发展较快,许多有工作的人开始在省城买房子。住楼房已成为城乡人民的愿望之一。海湖新区的开发,很快在省城荡起了一层层的涟漪,连周围州县的一些人都“蠢蠢欲动”,筹划买房。

祁老汉的儿子想接父亲去海北州养老不现实,趁新区开发之际赶紧买房,接二老在城里颐养天年,以后自己退休了就直接回省城,一举两得。

祁老汉就这样也住上了城里的楼房,和老伴搬到了省城,再次成为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

赵美惠和祁富贵老汉再次相遇,还是在电梯。

星期六早上,赵美惠早早出去锻炼。小区的健身器材花样不多,而且围满了人。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当老师二十多年,已被学生吵烦了。她看中新区中心广场的最外圈。中心广场最外圈铺了一道塑胶跑道,供人们走路跑步。赵美惠喜欢在这里走走,跑跑。

早起锻炼的人们喜欢聚在广场中心。跳广场舞的在最中心的小广场,大多是中年女性,声音嘈杂,人影凌乱;东南边十几个老年人挥舞着剑在打太极,有男有女,一身素白,柔和舒缓;西北边的位置几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女跳“曳步舞”,影影绰绰,轻盈和谐;还有两个打“响鞭”的人,不时挥舞着手中长鞭,发出“啪”的清脆声,惊得路人不由张望……

赵美惠沿着跑道走了几圈,走回小区单元门口。站在电梯间等电梯时,她看见一捆包扎好的纸箱堆在门口。以为是哪家住户准备回收给收废品的人,就没多想。等电梯门开了,她走进去,习惯性地摁了22,侧身往后退了退,等别人进来。门口有人进来,电梯却没动。抬头一看,吓了一跳:那捆纸箱被人抱着进了电梯,立在门口,而抱它的人竟是那天见到的那个对门的“农村”住户。

那个老汉将纸箱立在电梯一侧,自己拘谨地用手扶住。似乎飞快地“瞄”了一眼趙美惠,眼神透着一点喜悦。

赵美惠心想:这个老汉收拾这些纸箱干嘛?拿到楼上放在哪?楼房也就一百来平米。再说住在楼房的人对这些纸箱能扔则扔,当垃圾处理都来不及,他拿回家又有何用呢?

唉——这个世界什么人都有。赵美惠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滴——”电梯到站了。这回赵美惠只能先等老汉出去,因为他抱着纸箱挡住了她。祁老汉那被阳光晒得皲黑的双手已失去肉色,且青筋暴突,刻满沧桑。他一手拽着捆扎纸箱的包装绳子,一手托起纸箱,慢慢挪出电梯。

赵美惠也慢慢挪出电梯。

祁老汉后退着推开楼梯间的门,将纸箱抱出去,“乓当”一声,纸箱放在了楼梯间。

赵美惠心怀狐疑地打开自家的门,走进家门,“砰”,很快响起一声关门声。

再一个周末,赵美惠整理了一下家里新购进的各种用具,将包装的纸箱一一清理出来,拿到外面楼梯间,想下次出门时将它扔到楼下垃圾箱旁。

推开楼梯间门,她眼前赫然立着一堆纸箱,大小折叠着整整齐齐,挨着墙码起来,足有一个人高。天哪,这么一堆纸箱搁在这,这是打算开废品站吗?对门这个老汉到底想干嘛?楼梯间又不是你一家的空间,你搁一堆废纸箱子在这,又脏又乱,你真当城里楼房是农村巷道,东西随便搁哪就搁哪?唉——摊这样一个邻居,真有点郁闷。

傍晚,吃过晚饭,赵美惠出去散步。傍晚的海湖新区更热闹。孩子们踏着滑板车追逐嬉闹,一群老年人围坐着聊天,喷泉的水时高时低,吸引着孩子们的眼球,不时夹杂着孩子们惊喜的欢叫声:“哟——”。赵美惠依旧避开人多嘈杂的场景,缓步走向西北边的林荫小道。

在小道与车道相接处,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邻居老汉,正和一个蹬着三轮车的男人交涉着什么。

赵美惠正想穿过车道到对面的林荫小道,耳旁却传来一阵不容置疑的急促声:“一公斤两块钱,你这些纸箱充其量十几公斤,给你三十块钱就已经够多了,你这个老汉,怎么这么不知足?好了好了,你收好钱。下次凑多一些,再给我打电话。”

赵美惠止住脚步,看向那个农村邻居。原来他将那些收拾整理的纸箱卖给眼前这个收废品的了。一大堆纸箱绝对不止十几公斤,这个收废品的一看就是久经“市”场,看出这个老汉来自农村,是个好欺负的主儿,就故意“坑蒙拐骗”呢。赵美惠想起刚搬进新家时,购置新家具的包装纸箱被那个帮忙搬家具的用三十块钱拉走了,那些纸箱也没这个农村老汉收集的多。这个世道,尽是“江湖人”骗老实人。

赵美惠想上前帮老汉说两句话,却见那个收废品已“突突”发动车,走了,对门老汉捏着三十块钱,掏出贴身钱包,将钱小心装进去,收好,塞进贴身衣兜,满意地转身朝小区楼房走去。

赵美惠楞了一下,转身朝林荫小道走去。

那天,下班后的赵美惠有点累,顺道买了点熟食准备凑合吃点,想早点休息。刚走出电梯,就听到一阵激烈的吵架声:“你又出去寻纸箱子?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们不缺这点钱。儿子每个月打来的钱够我们花的,你为啥还要出去丢人现眼?这要让儿子知道,该多丢人哪?他当着院长,他的老子却在城里头捡拾垃圾,你让儿子的脸往阿里放?要是让村里的人知道,还不笑话死?你阿门这么死脑筋?儿子把你接到城里是让你享清福,好好浪几年,你倒好,跑到城里丢人来了。一天衣裳弄着又脏,楼道里也乱,干干净净的楼房让你住成牲口圈了。跟着你实话丢死人了。这让城里的人阿门价看我们俩?”一个老年女人的声音夹杂着满腹的委屈。

声音是从对门传出来的,门开着,因而声音格外清晰。

“谁笑话俩?这个城里又没有我们认识的人。儿子到腊月才回来,你不说,我不说,他阿门知道俩?再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城里人老购买东西,那些纸盒盒没用着,当垃圾撩掉也撩掉了,我把它收拾上换成钱,每天赚上些,不也给孙子娶媳妇凑哈些钱里嘛。身上脏就脏些呗,家里来洗一哈干净了嘛!庄稼人,一辈子跟土打交道,还怕脏啊?再说,我又不会喧,不会跳,你叫我整天坐在这个巴掌大的楼房里,那我还不急死了?我实在是闲着心里发慌。老阿奶,你再不要埋怨了。我一天做上些活心里就踏实了。”老汉的声音似带着委屈,又夹着满足。

赵美惠轻轻打开门,轻轻走进家门,轻轻关上门。

走进家门,赵美惠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对门两个老人的话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她不由得想起了从小生活的那个村庄,想起了生她养她的父母。

已过不惑之年的她在这个城市里打拼了将近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她已熟悉城市的味道,融进了这个城市的“相交淡如水”的獨来独往,早已习惯了关门“莫管他人事”的处事原则。

母亲英年早逝,父亲已于在她参加工作那年身患重病,撒手人寰。她后来凭着优异成绩留在省城一所小学教书,后与同班同学鲍忠海结婚,有一女,刚上大学,在外地。

父母的去世成为她挥之不去的阴影,因为她觉得父母一辈子都是在劳作,未能好好享受生活。身为女儿,她那时虽乖巧,却一心只想凭努力学习走出农村,从未想过去了解父母。她不知母亲喜欢什么,不知父亲有什么爱好。等到她上完大学,参加了工作,想着在城里立足,接父母到城里来生活时,父母却因多年劳累成疾离开人世。

每每想到这些,她的内心就揪得生痛。“父母在,人生尚有去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慢慢的,她不再回老家,她也渐渐淡忘了故乡的记忆,她以为,她从此就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

今天老汉的一番话勾起了她久远的记忆。她想起了每年春暖花开时,父亲扛着犁耙,牵着牲口,母亲拉着架子车,她跟在车后一起去种地。春天播种,故乡的原野终日飘着新翻的泥土的气息。夏日炎炎,周末的清晨,迎着太阳与父母一起去地除草,黄昏,踏着夕阳与父母以及影子一起回家。放暑假时,每天早出晚归,收割麦子,碾场,晒粮食……一天劳作之后,最最惬意的便是在院落里席地而坐(当然有母亲用旧衣旧裤缝制的垫子),搬出电视,边看电视,边吃饭。凉风习习,蜂鸟嗡鸣。父母唠着家长里短,谈论着庄稼的好坏。渐渐,天冷了,火炉暖起来了。一家人围坐在炉边,边喝茶边看着她学习的父亲,依着炕脚被子纳鞋底的母亲,默默地陪着她学习。有时她坐在暖炕上,爬在小炕桌上写作业……她求学成功,却永远失去了与父母交流的机会。

“咣当”。一声关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

日子依旧波澜不惊地流逝着。

赵美惠依旧上班下班,对门老汉依旧在楼梯间码放纸箱。几天,那些纸箱全消失了;几天后又堆起新的一摞。偶尔,赵美惠将自家拆空的牛奶盒、鞋盒、水果盒等悄悄放到楼梯间。

她不想老汉撞见,怕误会她是在同情他,误将他当成一个捡拾垃圾的人。

偶尔,也会在电梯里相遇。赵美惠不再躲闪,用温和目光与老汉打招呼,偶尔伸出手帮老汉扶一把纸箱。老汉也慢慢不再拘谨,不再露怯。

周末清晨,赵美惠依旧早早出去晨练,经过林荫小道与车道相交处,她看见了她的邻居,旁边还有一辆收废品的载货三轮。那个“收废品的”掏出二十块钱硬往老人手中塞,依旧是那套说辞:“一公斤两块钱,今天你的纸箱这么少,只能给你二十块钱。”说完一塞,准备溜走。

赵美惠往前一步:“站住!你专门收废品,应该有秤。你拿出秤来秤一秤,看到底多少公斤?然后算钱也不迟呀。”那收废品的一看说话者是一个女子,乜着眼,阴阳怪气地说:“大姐,大清早你是找不痛快呀?我跟这老人家做了好几次买卖,都是这样做的。你懂什么呀?再说,你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哼!”

“我是他邻居。”赵美惠当老师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家长,因而一看这个小贩就明白他是哪一类型的人,故而抬高了语气,扬声道,“怎么?还想查户口呀!要不要我打电话给工商局的人?”

“不要不要。”那个小贩瞬间变了口气,“大姐大姐,这样吧,我再加点,给他十块,那个可以了吧?”边说边掏出十元钱塞到老汉手里。

“不行。五十!”赵美惠加重语气,坚定地说。

“大姐,大清早,我做点生意也不容易。五十太高了,要不四十?”小贩开始油腔滑调地说好话。

“不行,五十!你不容易,那他就容易呀?你每次占便宜占上瘾了还?五十都便宜你了。看人家老实好说话,你就随口还价呀?”

“好好好。五十就五十。”小贩赶紧掏出钱塞到老汉手里,“突突突”开着三轮车溜之大吉。

老汉感激地看着赵美惠,连声说“谢谢!谢谢!”赵美惠微笑着看着老汉,轻声说:“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谁叫我们是邻居呢!”

又是一个周末。赵美惠在家看书,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对门老两口。只见老汉拎着一个白色罐罐,说是儿子托人从牧区带来的新鲜牦牛酸奶,送给赵美惠一家尝尝。

赵美惠有些感动,毫不客气就收下了邻居的礼物。

以后,赵美惠家里的饭桌上时不时多了些来自牧区和乡村的新鲜食品,祁富贵老汉家呢,也多了些时令水果和海鲜食品。

后来,赵美惠托在省政府上班的丈夫给老汉找了一份看护材料的活,老汉有事干,想必在城里也成为城里人了吧。

相邻而居,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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