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的海洋
2019-08-21恩里克·萨拉
恩里克·萨拉
水母漂浮在阿根廷埃斯塔多斯岛附近一座巨藻森林的藻叶之间。巨藻(Macrocystispyrifera)是海洋中最大的藻类,向上生长可超过45米。巨藻森林孕育着地球上最多样的生态系统之一。
数以千计的南方伪帝王蟹(Paralomis granulosa) 的幼蟹群聚在智利合恩角附近的一座巨藻森林中。这种蟹在当地被大量捕捞,如此大规模的群聚极为罕见。
南海狮(Otaria flavescens)聚集在智利峡湾的弗朗西斯科·科洛阿内海洋公园。这座公园也为座头鲸提供庇护,使它们每年在哥伦比亚海岸与巴塔哥尼亚水域之间迁徙时能够在此休息觅食。
在埃斯塔多斯岛, 一只雄性南海狮从海浪中一跃而出, 捕获一只南跳岩企鹅(Eudyptes chrysocome )。南跳岩企鹅会数百成群一起游泳,冒险前往离岸水域抓鱼。多数情况下,集体活动比较安全。
离阿根廷火地岛最南端的西提斯湾大概是任何人能抵达的美洲最南端。很少人真的来到这里。
2018年2月的一个寒冷阴天,我们从汉斯探险者号上放一艘橡皮艇下水,驾着它通过西提斯湾驶向海岸,小心地避开低潮时露出的厚厚海藻层与沙洲。
我在那里带领一支国家地理原始海洋项目组进行探险,合作伙伴有阿根廷政府、火地岛地方政府及巴塔哥尼亚海洋保护论坛。与我搭挡的是老友兼同事克劳迪奥 · 坎帕尼亚,他2004年和我共同创建了这个论坛,毕生致力于阿根廷海洋哺乳动物的研究与保护。我们的目标是搜集科学信息并制作一部影片,藉此为在阿根廷水域设立新的海洋保护区铺路。
设立海洋国家公园这样的保护区是我一生的职志。过去十年中,我们原始海洋计划的团队与当地盟友合作,帮助政府保护了500多万平方公里的海域不受捕鱼和其他威胁侵扰。我们随探险队潜入世界各地的海域,从广阔太平洋中的珊瑚礁岛到北极地区天寒地冻的群岛,都有我们的踪迹。
前往火地岛南端的探险对我来说尤其重要,这不仅是因为我们可能取得的成果,也因为我个人与此地的关联。早在1973年,我的朋友兼科学导师保罗·戴顿就在这里进行了开创性的研究。保罗和他的伙伴们顶着极地的寒风、冰雹与暴雪,潜入西提斯湾周围与东边不远的埃斯塔多斯岛海域进行勘察。他们测量并计数了海岸边缘的巨藻和巨藻森林冠层下方生活的无脊椎动物。没有人研究过这些水下栖息地,而我们一部分的任务是要重做保罗的调查。我曾在其他海域亲眼目睹过度捕捞和气候变迁导致的剧烈变化,其中最为显著的当属珊瑚礁的白化与死亡以及夏季北极海冰的萎缩。在保罗到访的45年后,我们将在这片海底发现什么?
克劳迪奥与我走到海滩,马上意识到我们正行走于一个巨大的坟场之上。弃置许久的南海狮的骨头就在脚下嘎吱作响,每一步都是20世纪上半叶猎人在此留下的遗产。有些头骨上有金属十字镐凿出来的洞。这里有巨大的年迈雄海狮与小型幼崽留下的颔骨和牙齿。猎人任意猎杀海狮与海狗,主要是为了获取它们的毛皮与可以烹煮制油的海兽脂。
到了保罗·戴顿的时代,阿根廷政府已经立法保护这些动物,不过其数量仍未完全恢复。据研究人员称,当地海狮数量仅为70多年前的五分之一,这可能是因为具有繁殖能力的雌海狮数量大幅减少,以及工业捕鱼对它们造成的剧烈影响。“过去,人们直接杀死它们,”克劳迪奥说,“现在,我们仍在剥夺它们的食物。”在造访西提斯湾的三天前,我们在乌斯怀亚港看到一艘长达110米的超级拖网渔船,它的渔网大到足以容纳12架波音747飞机。这样的拖网渔船与延绳钓渔船都在火地岛大陆架的边缘作业,那里也是深海盆地的起点。
在离海岸较近的地方,一年中大部分时候天气都很恶劣,很少有人会费功夫在西提斯湾与埃斯塔多斯岛潜水,不过我们抵达时风浪相对不大,因此能够在岛周围潜水两周之久。
冰冷且营养丰富的海水滋养着巨藻森林,那里孕育着地球上最壮观的海洋生态系统之一。巨藻柱可以从海面下45米深处一直延伸到海面,有时一天可长出半米。这些巨藻到达海面之后仍会持续生长并形成冠层,透过冠层射入海中的阳光,就像大教堂中透过彩色玻璃折射的光线般美丽动人。
保罗体贴地为我们扫描并影印了他的笔记本手稿;书页上满是1973年时自然史观察的详细记录。我们视其为珍宝,随身携带。巨藻森林从海面上看来都一样,但海面之下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時保罗就发现,每个小海湾都有其特点。在某个海湾,巨藻上只附着了一两种蚌蛤,但是到了另一个海湾,巨藻表面则被柔软的小型珊瑚覆盖,而再到第三个海湾,巨藻上分布的是带有一根根细小羽状触手的小海参,它们用这些触手在营养充足的海水中捕捉食物颗粒。
在埃斯塔多斯岛附近,一只红色肠腕蛸(Enteroctopusmegalocyathus)停在一堆海胆上休息。海胆非常喜欢吃巨藻,能够把整座巨藻森林一扫而光──不过这里的巨藻森林仍然繁茂。章鱼会吃鱼和螃蟹,死活不拘。
我曾目睹气候变迁导致海洋产生的剧烈变化:珊瑚礁的死亡与北极地区海冰的萎缩。如今,我们将在这片海底下发现什么?
在合恩角西南110公里处的迭戈拉米雷斯群岛一带,磷虾在巨藻森林中聚集成群。磷虾是整个庞大食物网链的基础, 支撑着鱼类、企鹅、南美海狮、海狗、鲸鱼以及位于网链顶端的虎鲸——海洋中最强大的掠食者之一。
巨藻在触及海面后仍会持续生长并形成冠层,透过冠层射入海中的阳光,宛若大教堂彩色玻璃折射而入的光线般美丽动人。
让我们讶异的是,每个海湾的巨藻至今仍有相同的物种生存其中。过去半个世纪以来,这里的海洋环境似乎一直维持在同样的状态:气候变迁还没有在这里造成永久性的影响。这是件很棒的礼物,我高兴极了。
我们也对这里生命之丰富感到惊奇。海底的每一寸都是活生生的有机体:白色与黄色的海绵、粉红色的薄壳状藻类、像棒棒糖一般的海鞘。巨藻承受不住附着其上的贻贝之重弯曲着垂向海底,于是蓝海星、海螺与寄居蟹狼吞虎咽地享用贻贝大餐。一年前在这个海洋生态系统位于智利那侧、距离合恩角不远的海域中,我们偶然发现名为南方伪帝王蟹(或称智利雪蟹)的另一种蟹类大规模聚集。海床上覆盖了两层这种蟹,还有更多爬上巨藻,如降落伞般坠落在同类的外壳上和我们头上。我们好像身处日本科幻电影之中,简直就是蟹吉拉!
有一天,我们暂停潜水活动,前往大陆架边缘外的海洋盆地探险。雅加内斯海盆位于一个巨大、连续的海洋生态系统中心,这片生态系统横跨智利与阿根廷南端,一直延伸到南极洲,太平洋、大西洋与南极水域在此交汇。我们的工程师布拉德·汉宁带来了几台国家地理学会开发的水下摄影机,也就是装在玻璃球内的电影等级摄影机与灯具。这套器材有配重系统,能将摄影机带到海底,并在数小时后送回海面──也许能带来海底前所未见的珍贵影像。
水底摄影机没有让人失望。当布拉德向我们展示摄影机所拍摄到的一些片段时,我们简直惊掉了下巴。小鳞犬牙南极鱼、澳洲无须鳕和其他深海鱼类全都聚集在布拉德挂在水底摄影机上的诱饵旁。一度还有一只肥滋滋的红色乌贼靠近攝影机,然后消失在它喷出来的墨汁中。这些物种大多曾在海洋盆地被过度捕捞,如今还能在这里看到它们,意味着只要人类愿意,其种群数量仍可回升。
在西提斯湾东边不远处的埃斯塔多斯岛,一只海燕飞过一群南跳岩企鹅上方。这种企鹅属易危物种,生活在这里的跳岩企鹅超过全球种群数量的十分之一。
探险结束后,我们脱下潜水衣换上西装,和巴塔哥尼亚海洋保护论坛与汤普金斯保护基金会的伙伴一起游说阿根廷政府官员保护海洋。原始海洋项目拉美区负责人亚历克斯·穆尼奥斯将我们这次探险的成果呈交给阿根廷政府,以支持设立雅加内斯海洋公园的计划。我们也在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为探险队制作的纪录片举办首映会,将雅加内斯与火地岛的海洋奇观带给阿根廷的领袖与民众。
去年12月,阿根廷议会召开特别会议来审议这项提案。我们都很紧张,虽然知道国家公园管理局和一些政府主要领导人支持保护该地区,但根据阿根廷法律,授权设立海洋公园的法案必须得到众议院与参议院的批准。
经过激烈的协商后,众议院在12月5日投票。令我惊讶的是,该法案以196票对0票无异议通过,我不曾在其他国家看到过对保护这么坚定的支持。参议院也在12月12日通过了法案。一年前,智利已经在合恩角南部划定了受全面保护的海洋公园。40年前,智利与阿根廷几乎为了火地岛以南的领土争议开战;现在,两国总统愿意宣布该地区为海洋和平公园,这可能是规模最大的跨国界连续海洋保护区。
“今天对所有阿根廷人来说是个快乐的日子。”在海洋公园法案正式签署生效以后,克劳迪奥在电话里对我说。然而,这不仅仅是阿根廷人的快乐。在我有幸探索并记录这些水域后,我感觉在人类对海洋资源无止境地索取中,海洋一方终于稍稍扳回一成。在两国政府的领导下,这个位于世界尽头的大型海洋生态系得以在未来多年内保持其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