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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玛楚地最后的巫觋

2019-08-21和继全

华夏地理 2019年7期
关键词:仪式

和继全

梯玛将桐油和酒喷在烧红的铁铧上,制造出熊熊火焰以驱邪,同时增加事主家的“阳气”。过去湘西土家村寨几乎都有梯玛,他们或在祭祀中颂神扬族,或在飨宴时成礼侑觞,或在民俗中祈福避凶。

湖南西部山区是一片峰峦叠嶂常年雾气笼罩的神秘之地,历史上是巫文化盛行的地方。山河沉浮,阴阳消长,千年古风演绎白云苍狗于岁月的光影斑驳中。

在神秘湘西,各种山精鬼怪的故事,人人都有一箩筐。上有天子龙王、八部大王,下有本社土地公婆,堂上有列祖列宗,这些神灵既能赐福护,但稍有怠慢或许就带来疾病、灾难什么的。瘟神、白虎不必说,树有树精,洞有洞神,山有山鬼,水有水怪……就连蛇、蛙、狐狸、猴子也能修得道行作祟于人。

英雄之气,巫蛊之风,笼罩着湘西七山一水二分田的神秘阴翳之地。七分之山,山山苍翠,叠嶂千里;徘徊于山脚的大小河流,缓缓推动弥漫在天地大龙盘上的玄幽之气;两分之田,则在山水怀抱中迎月送日,与水云间高高低低的吊脚楼、河道上荡荡悠悠的排子、山路上荡气回肠的情歌、阡陌间鸡鸣犬吠……盘活了整个湘西的风水大局。

作为人神之媒的湘西民间祭司,继湘楚、巴蜀之古风,化儒、释、道之精气神于己身,上通神仙之道,下驭巫傩之术,融祖师之秘传于血液和根骨之中,穿行在现实的浪漫与它界的幽玄之间。无论土家人、苗人还是汉人,皆把他们称为“老司”,苗族祭司被称为“苗老司”,汉族祭司被称为“客老司”,土家族祭司被称为“土老司”。“土老司”还有一个通行的土家语称谓:梯玛,含义是“祭神的人”。

过去,湘西土家村寨几乎都有梯玛,他们或在祭祀中颂神扬族,或是在飨宴时成礼侑觞,或是在民俗中祈福避凶。这些巫祝、瞽师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世世代代延续着古老的传奇,维系着民族心灵的根脉。

龙山县卡洛坪“彭家老坛”过去曾是非常兴旺的梯玛法堂,作为这一脉传人的彭继龙如今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梯玛神歌”的传承人,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修建梯玛堂了。

供奉历代祖师的梯玛堂是梯玛传承的标志和象征。水有源,树有本,民间祭司极其讲究法脉的正统性。祖师必有传奇故事供人津津乐道,徒弟唯有师出有名方可得到民众的认可和遵从。更为重要的是,土家人认为梯玛去世后灵魂不像一般人归入祖先堂接受后代的祭拜,而是要进梯玛堂,归入更高层次的灵界。是故,过去凡是有梯玛传承的家族,必设有梯玛堂。

梯玛堂是梯玛们的精神依靠。他们与怪力乱神打交道,与各种精灵鬼怪交锋,非得有历代祖师的加持和护佑不可,否则做仪式非但没效果,且是凶险异常之事。梯玛每次外出做法,都先要到梯玛堂前鸣炮、上香、烧纸,祭酒、茶,行三拜九叩之礼,以请祖师随行护佑。做完仪式,别人给多少报酬算多少,绝不议价。按规矩,仪式中用以解穰的公鸡往往作为梯玛的报酬,这只公鸡必须到梯玛堂前宰杀祭祀,不能另作他用,否则被视作是对祖师的大不敬。

彭继龙的梯玛堂就在他们家房屋旁小河岸的竹林边上,过去是一个石板搭建的神龛,不知修于什么时候。上世纪五十年代,梯玛的各种活动被终止后,梯玛堂也因年久失修而渐渐消失了。一直到八十年代初的一天晚上,族中一位女人梦到自己已过世的父亲,其父亲生前是个梯玛。梦里父亲告诉她说:“没有梯玛堂,我只能住在岩洞里了。”于是彭继龙重新在原址上修建了一座小木屋作为梯玛堂。但没过几年,这座梯玛堂在修公路炸石头时被毁。不久彭继龙又修了一座梯玛堂,这次修的是水泥房,但因受条件限制,面积仅四、五平方米,与其“彭家老坛”的名号极不相称。

第三次修建梯玛堂是2017年,彭继龙得到湘西州文广新局和民宗委的扶持,用挖掘机挖开坚硬的岩石,平整出一小块地基,建起了木架的两间平房,虽然还未最后完工,但已初具神坛的神圣和庄严。北屋正墙上设有神坛,南屋正面贴一隶书对联:“牛角三声鬼魂惊,铜铃一响万民安”。牛角号呜咽而犀利,铜铃声短促而激昂,皆是梯玛与鬼神沟通的介质。而以通宵达旦吟诵的长歌和秘咒、灵符、手印等悦神、禳灾、安民,正是梯玛的神圣职责。

2018年6月25日,土家族朋友带我到位于龙山县双坪村的彭继龙梯玛家里。彭先生正坐在梯玛堂旁与邻居闲聊,说起自己的祖师爷和彭家老坛的法脉,脸上洋溢着满满当当的自信和骄傲。他说彭家老坛历代梯玛的灵魂都供奉在梯玛堂中,护佑着自己的徒子徒孙,生前法力越高超,护佑子孙的能力也就越高。历代祖师中,排位第一的是祖师爷龙盔,从龙盔到彭继龙至少已经传承有十七、八代了,后代梯玛都自称为“龙盔彭法徒”。龍盔的生平目前已无法说清,他的象征物是一尊骑马挎刀的关公青铜像,彭继龙做梯玛仪式时,神坛上总要供上这个铜像。

彭继龙说,梯玛的传承分为阳传和阴传。阳传是从师学习唱经、舞蹈、占卜、咒符、法术等各项技艺。而阴传不需要学习,供奉在梯玛堂的祖师会突然加授技艺于后代。据说彭继龙的爷爷彭显义原来没有学梯玛,突然有一天神志不清起来,到处乱跑乱跳,找人占卜,结果说是他得到了梯玛“阴传”,即得到祖师们的法力加持,不需要学习却会跳各种梯玛舞。彭显义看到自己不学梯玛彭家老坛的传承要中断,又经历了“阴传”,从此才好好学习梯玛知识,成为一名著名的梯玛。彭继龙说,晚上一旦梦到父亲,第二天就会有人来请做法事,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多次,他认为这是他虔心在梯玛堂祭拜列代祖师的结果,也是彭家老坛法脉旺盛之兆。

彭继龙的梯玛堂虽小,却是整个卡洛坪几十户人家共同的神圣之地,每到过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前来祭拜。工程虽小,却未完工,还需要进一步做隔墙、装修、装饰等,而他的最终愿望是:每年在他的梯玛堂开展一次全县的“梯玛节”活动。

湘西的土家、苗家和客家(汉)之间,互相通婚,血统混杂,文化上多重叠之处,地域特征甚至超过了民族特征。我们到彭继龙家时,他刚从不远处一个苗族家做完仪式回来,这位苗族朋友姓张,五十来岁,经常感到走路无力,上山下坎脚酸,吃饭无味,还经常梦到过世了的人。算命先生说他恐有血光之灾。算命的只管算命,解决问题还得找梯玛。彭先生给他做了个“解邪”仪式,内容之一是“踩刀”,即引领当事人走过“刀山”以趋吉避凶度过厄关。

在湘西,各种山精鬼怪的故事,人人都有一箩筐。彭继龙十多岁的时候,村里有个杨姓男子,精神恍惚,成天拿一把大砍刀要砍人,每天都往山上跑,嘴里不断地重复着“白大姐,白大姐”。彭继龙的爷爷彭显义是当地最主要的掌坛梯玛,经他占卜推算是村后一棵巨大的白果(银杏)树成了精,缠着这个男子,他嘴里老是重复喊“白大姐”原因也在于此。梯玛们做了仪式后,把一把锋利的铁耙钉进树身,没过多久树死了,据说杨姓男子的病也好了。

还有一件事是艾利村有个姓田的梯玛,从里耶镇里赶集归来,途中看到一只狐狸,莫名其妙地跟着狐狸往山上走,幸好在山里遇到一个村民,一喊他的名字就醒了过来。人们认为那是只成精的狐狸,若不醒过来肯定着它的道,估计凶多吉少。

彭继龙说,被树精狐仙纠缠等好处理些,而气颠、疯癫等最难处理,很多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病人日渐严重,束手无策。

自古巫医一家,师出一门。与人类自己的历史同样古老的巫医文化,在不断被边缘化的命运中渐行渐远,巫医一体的梯玛仍然紧攥着祖灵之花最后的残枝。用彭继龙的话说:“到医院里搞不好,有些人会找我们”。

“2013年有一天,有个保靖县的田姓女子,在打牌时突然倒下,不省人事,立即送保靖县医院治抢救,因治疗没有效果而转院到吉首州医院,但仍然没有清醒过来。她的家人找到我,经过占卜我推断是土王在找他们家的麻烦。原来这家人都在外打工,多年不回家,家中的祖宗长时间无人供养,一气之下向土王告了状,于是土王惩罚了她。土王在世是人王,死了是鬼王,祖先之事归他管。我就给他家做了个祭土王的仪式,给病人安神,加火焰(提升阳气),病就好了。”

梯玛在祭祀中颂神扬族,在飨宴时成礼侑觞,在民俗中祈福避凶,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世代延续着古老传奇,维系着民族心灵的根脉。

朱子云:“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彭继龙这个故事难道不是对朱子家训另一个角度的阐释么?正在说着话,有人给彭继龙打来电话,要请他去做个“解邪”仪式,顺便择一下日子。彭继龙说这样的仪式经常有人请他去做,只算是“小活路”,大的“活路”需要两三天时间。

龙山县内溪一带,凡有人家添了男丁,或是为了实现什么心愿曾经向土王许过愿者,必请梯玛祭土王。祭土王是个综合性的民间祭祀仪式,需要三天两夜时间来完成,它还有一个非常通俗的名字:“玩菩萨”,土家族梯玛们目前还在举行的最主要祭祀仪式就是“玩菩萨”。

2018年8月,我在龙山县里耶镇双坪村下厂旁观了彭继龙主持的“玩菩萨”仪式。此次“玩菩萨”总共有8个梯玛参加,另外有两个陪神作为梯玛的助手,两个香官专司焚香烧纸,两个酒官、两个茶婆婆分别负责给神坛上酒茶和其它供品,另有两位刀手负责宰牲、打理和制作荤供品。

祭祀的对象首先是家先,即主人家的祖先,既包括堂上的历代祖先,也包括因非正常死亡等原因进不了家门者,祭祀时他们只能在门外尚飨;其次是土王,“活着你是人王,死去你是鬼王”,土王是集神权和人权为一体的地方神,也许是历史上有德有功的部落首领、造福一方的土司等多个人物形象在漫长岁月里的叠加和神化。过去土家族村寨大多建有土王祠,兼作摆手堂,只是所供之神并不统一;第三是天子龙王,此天子龍王既非真命天子,也非四海龙王。在梯玛的祭辞里,他“脑壳大,像树蔸,眼睛像葡萄,鼻子像山洞,耳朵像扇子,嘴巴像水洞,会吃小孩”,因身材太高大,无法进入土家族的木房子,他的祭坛必须建在院坝里。另外涉及的神灵还有天公天母青天爷爷、八部大王、土地公公、梯玛祖师,以及土王手下利虎利墨、天子龙王的夫人乌衣嘎白等等。这些神灵皆是典型的祖先神和地方神,几乎见不到佛教诸菩萨。可知此“菩萨”非彼“菩萨”,而是人们对所崇拜的多种地方神的统称。

祭土王时,梯玛和陪神之间有一段对话,语言诙谐,甚至粗俗,时时引得哄堂大笑,彭继龙介绍,土王好色,越是讲丑话,他越高兴。本次“玩菩萨”仪式中有一求子嗣的环节,72岁的梯玛彭祖继一会演绎去天宫求子,一会扮作男子刀耕火种、读书赶考,一会扮作女的哭嫁、怀胎、生子。梯玛们时唱时演,穿插诙谐的对白,玩的就是一场别看生面的戏。

用梯玛神歌、神舞与神灵沟通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彭继龙老梯玛在龙山里耶镇卡巴村一户居民家准备祭祀、驱邪仪式。

公鸡被认为是阳气最旺盛的灵禽,所以梯玛用公鸡驱邪。

八宝铜铃和司刀都是梯玛最主要的法器,通常一起使用,也可以作为占卜工具。

梯玛举行仪式几乎是村民的娱乐活动,村里人都来观看。

土家村寨过去都有祭祀祖先和歌舞集会的场所摆手堂,亦称土王祠、八部大神庙等。所供之神皆是集神权人权为一体的地方神和有德有功的部落首领、造福一方的土司等。作落湖八部大神庙是当地最早恢复重建、香火最旺的土王祠。

当然,诙谐只是穿插在庄严、神圣的祭祀仪式中的一小部分内容。祭祀仪式目的是悦神、避凶、过关、驱邪、祈福,而悦神是重中之重:从梯玛吹响牛角号的那个时刻起,堂上便点起长明灯,铜鼎里不间断地焚烧着柏枝、桃枝,大摞大摞的钱纸烧给众神,铜铃声促,鞭炮声急,刀手在神坛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牺牲的热血洒满堂屋,几十碗排列整齐的大块肉,酒官茶婆不间断的斟酒上茶……“玩菩萨”是一场众神的盛宴,没有丁点儿亵渎神灵的意思。

2018年10月25日,年轻的梯玛传人彭继恩用电马儿把我从里耶古镇驮到岩力村老梯玛彭光华先生家里。穿行在初冬耀眼的阳光里,道路两边金黄色的柚子、碰柑沉甸甸地装点着古村落,但我知道这些古老村寨大都只有老弱病残留守着。

彭光华打着传统的土家族黑头帕,精神矍铄,自己一个人住在大路边一所两间平房里。他在一个小火炉上煮了一小锅萝卜,电饭煲里煮有米饭。“吃不了多少,不吃又不行。”老梯瑪一边热情地招呼我们,一边缓慢地在火塘边忙碌。彭继恩告诉老梯玛我们是专门来找他“扯卵谈”——了解梯玛老规矩的,老梯玛顿时眉开眼笑,滔滔不绝起来。彭老先生耳朵有点背,交谈有些困难,但不影响他讲述的兴致,讲着讲着,时不时开怀大笑。

彭光华又名彭昌顺,属鸡,现年86岁,12岁就度职掌坛,是民国时候就开始主持传统仪式的最后一位健在的老梯玛。

彭光华的爷爷没有学梯玛,他们家的传承曾经在爷爷手上中断过一些年月。彭光华的父亲彭祖武七、八岁时师从易光寿师父学习梯玛。“易光寿师爷得到的是阴传,药匠(医药)也狠(厉害),会开刀,不痛且不会出血。有一次划开病人的腿,连白白的骨头都见得到,刮掉死肉,包好后化碗神水一喷,连疤都没有留下。吃东西卡在喉咙里,他也可以从脖子划开把卡着的东西取出来。”说到师爷,彭光华一脸恭谨。他说师爷一天要走好几家,能预知病人的结局,说话也直接,治得好的不遗余力做法事,治不好的会直接和主人家说什么都别做了,准备后事吧。

彭光华小时候既跟父亲学习,又跟贾明洪等师父学习,12岁时贾明洪师父为其度的职,赐法名为法能。彭先生记得很清楚,民国36年他才十多岁,他们师门一帮人在大王沟那边连续玩了24坛菩萨,当时的牺牲都是牛,有时一坛就杀7头牛作为牺牲。他说,这样的梯玛盛事不会再有了。当时同去的人都已经去世了,只剩下他一个还健在。

彭光华现在还时不时地帮人做梯玛仪式,这几年附近村落无论添了男丁或是外出赚了钱,都盛行请梯玛举行“玩菩萨”仪式,不久前彭先生就在塘口村主持了一坛。对于一个独居的耄耋老人来说,玩一次菩萨所得的报酬足够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了。彭继恩告诉我,光华师父为人大气,有求必应,有问题必解答。处事非常大方,做仪式回来会把整腿的肉送给敬老院的老人们吃。

在湘西,生与死并无明确的界限,人们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提前准备好自己的棺材,平时就放在堂屋里。“我自己的寿房就是我自己做的。”彭光华拍打着放置在房间里的一口寿材说。他以前还是个木匠,尤其擅长做寿房,还自己创制了一种样式,也教过几个徒弟。一直到现在,他的几个木匠徒弟还在从事这门古老而玄秘的手艺,人们甚至还可以识别出哪个老人去世时所用的寿房出自他这一门。

彭光华的父亲彭祖武另外还有两个徒弟,一个已经去世,另一个没学完,这两个师兄弟都没有传人。彭光华自己有两个徒弟,其一为他的儿子,几年前不幸去世。另一个徒弟60多岁了才跟着他学,平时做仪式给他当助手,可惜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学习时间,手脚也不再利索,跳不好梯玛舞了,年纪大记性不好也记不得那么多的经文。彭光华说,做梯玛要全身心投入。两只手不空(拿法器),脚不空(踩罡步),嘴巴也不空(唱经文),手、脚、口还要协调配合一致。祭菩萨不能见书,全凭记忆,几个小时的经文需要背下来。“给土王三弟兄盖钱、交钱这一段都要唱一个两个钟头,不能有任何差错。玩菩萨仪式需要两天两夜不停地做法事,非要下苦功不可。”彭先生以前还有个徒弟,是个国家干部。“他记性好,学得不错,但不愿意度职。学了就要度职,要掌坛,要起法名,但他说他不搞这些。”现在没有其他人跟着学习,他们这一法脉基本上已经后继无人了。“我让他好好学梯玛,国家也重视,我们也应该把这些传下去,但年轻人要打工找钱,在外吃好穿好玩好,谁愿意来学这些。成年人学不好,年轻人不愿学。”彭先生一脸无奈地说。其实,比古老文化失传更让彭光华担心的,是他去世后魂归何处的问题。他一生行使神职,去世后灵魂不进祖先堂,而是要归梯玛堂,没有徒弟沿袭法脉,亡魂极有可能成为无人提及的孤魂野鬼,这才是真正让彭光华夜不成寐的事情。

在“玩菩萨”仪式中,一张极其普通的二人长凳放置在堂屋正中,长凳的横挡上放有几张撕成条状的钱纸,梯玛称此为马钱。彭继龙先生说,长凳是梯玛的马。彭继龙的弟弟彭继勋一边念诵“捉马治马”经文,一边演绎着捕获、制服、装饰梯玛坐骑的故事:在四根凳脚下都压下几张玄黄的钱纸,然后在长凳上分别比划戴马笼头、架马鞍、拴肚带、系马镫、梳毛等动作,还在马的头、脖子、肚子、四肢、四蹄、尾巴各部位戴上各种虚拟的饰品。接下来彭继勋侧身“骑”在“马背”上,左手拿八宝铜铃,右手拿司刀,准备策马扬鞭,驰骋四海。

彭继勋是州级非遗传承项目“梯玛神歌”的传承人,与哥哥彭继龙一起跟随父亲学习做梯玛,一起出师,他读过高中,用汉字记录了几大本过去只能死记硬背的祭辞。只见他把八宝铜铃的下端紧贴着膝盖,不断蹬腿踏脚,似是骑在马上随骏马的飞奔而颠簸,握铜铃的左手更像是握着马缰绳,随奔马的节奏摇动的铜铃不断发出紧促的声响。右手持着的司刀像是舞动的马鞭,不断做着挥舞、抽打的动作。

祭祀仪式目的是悦神、避凶、过关、驱邪、祈福,悦神是重中之重。“玩菩萨”则是众神的盛宴,没有丁点儿亵渎神灵的意思。

透过满堂弥漫的烟火,在忽明忽暗的油灯幽光里,仿佛看到八宝铜铃在战马胸口闪耀,而司刀划过尘土飞扬的沙场上空那轮红日。神坛即是宇宙,梯玛骑着这匹宝马,时而上天、时而入地,时而驾马阴间冥界,时而奔走天下九州,只为四处请神、搬兵。梯玛神坛即是总兵坛:“前门进兵,后门进马”,梯玛将他的三十八路槽的阴兵阴将从天上、地下、祖地召集到总兵坛犒劳三军。“千千雄兵,万万猛将”在堂屋,尚有众多兵马只能站在门外接受供养。散兵、发兵、排兵、起兵、上校场……调兵遣将,攻城略地,犒劳三军,这其实是一场规模浩大的沙场秋点兵。仪式是历史的重现,在虚拟的校场上,梯玛身着红色长袍,脚踩八卦步,合着八宝铜铃唱诵着“梯玛神歌”。

史书记载楚人的军阵分为前、中、后、左、右五部,每部军都会有今天侦察兵的祖先——斥候先行。斥候或步行,或骑马,都是手持茅草,既作信号之用,亦是占卜祭祀用品。楚军军中都有随军巫师,行谋士之职,每战必卜。我强烈感觉,梯玛与古楚随军巫师应该是一脉相承的关系,梯玛神歌若果真是“楚歌”之遗存的话,那么意味着西楚霸王当年在垓下所闻之“四面楚歌”一直传唱到今天仍未停息。

茅古斯是土家族古老的表演艺术,土家语称为“古司拨铺”,意思是“浑身长毛的打猎人”,表演者结草为衣,表演祖先渔猎、农耕等内容,既有舞蹈的雏形,又具有戏剧的表演性,两者杂糅交织,形成浑然一体的祭祀性舞蹈。

86岁的彭光华是民国时候就开始主持传统仪式的最后一位健在的老梯玛,他一生行使神职,去世后灵魂不进祖先堂而是要归梯玛堂,由于没有徒弟沿袭法脉,他的亡魂极有可能成为无人提及的孤魂野鬼,这让他常常夜不成寐。

临时组织的演员在惹巴拉景区向嘉宾表演茅古斯,茅古斯过去主要在还愿、祭祖等活动时表演,现在多在土家族摆手舞中作穿插性表演。

2018年12月14日,我顺着冬日阴冷的盘山公路从坡脚步行前往石堤村,一路几无人影,太阳不时从云层的缝隙中漏下道道金光,顿时有一种玄幻感。在山上的一个路口,我看到几块刻有“长命富贵”“开弓断弦”“箭来碑挡”等文字的“挡箭碑”,后来才了解到,这些碑,是我此行要拜访的彭继金先生为当地长得不顺当的孩子而立。

彭继金刚从邻县保靖那边帮人做完“道士道场”回来。所谓“道士道场”就是在白事中为死者诵经超度一类的仪式,彭继金的这一神职身份当地老百姓称为“道士”。彭继金给我看他的官方认证:省宗教协会发的道士证,上面写着他们是属于道教正一派,师父是保靖万民坡镇马蹄村岩脚人向应祥(法名)。彭继金给我展示了他在仪式中所穿的服饰:印有五方佛的法冠和一袭猩红色的袈裟。他拿出的两张复印来的经文却是“血盆经”“观音经”。他还告诉我说,他们在白事中最能显本事的是“封尸”,即把一碗通过画符、念咒的法水喷在死者身上,哪怕是在三伏天停尸十天半月,尸体也不会发臭。当地人常说“红衣梯玛,黑衣道士。”实际上,各种宗教文化在民间其实能够神奇地融合在一起,而并非人们通常理解的泾渭分明,甚至水火不容。

彭继金说,他在丧葬仪式上多数时候是念超度经的“道士”,活动范围不仅仅在本县,有时也去保靖、永顺、黔江等周边县市。少数时候,如果丧家有要求,他是土家族传统丧仪“宋姆妥”的主持者,这是一种由梯玛主持的非常古老的土家族葬礼,目前只在彭继金老家坡脚一带还有留存。仪式程序有给死者送猪、送牛、送屋(茅草扎的小屋)等。男性过世梯玛要拿上一个长烟袋,女性过世他就会背一个背篓,背篓里放一些女人用的工具。仪式全程用土家语,主要是叙述生死离别之痛,赞扬死者的生前的各种美德等等。这是目前保存的唯一全部使用土家语的梯玛仪式,当地能够使用土家语的年轻人寥寥无几,彭继金是目前唯一会“宋姆妥”的人。由此,他的另一个官方认证的身份,是州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宋姆妥”传承人。

彭继金的父亲彭武翠是坡脚一带著名的梯玛,彭继金非常遗憾父亲的很多本事如“端铧口”等他都没学到。为什么不跟父亲学梯玛而跑去学道士?他说他的师父向学仁是父亲的好朋友,两人经常一起主持白事,师父做“道士”,父亲做梯玛,两个人都抽鸦片,来往极为密切。1980年代时彭继金和父亲商量说梯玛请的人少,靠梯玛解决不了吃饭问题,还是学道士划算些,于是1982年开始跟向学仁学,师父去世后又跟师父的徒弟向应祥学习。

彭继金的父亲彭武翠也曾经有过两三个徒弟,其中有个徒弟身体不好没法做法事,另一个是没学好。彭继金说更主要的原因是沒人请梯玛做法事,自然就失传了。尽管如此,彭继金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是“坡脚一带最后的梯玛”。平时帮乡亲们推算占卜以解惑,不时做些搭桥、求子、解邪、烧胎等仪式。这位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大半辈子放牛、修路,还到广东打过两年工年近古稀的土家老汉,却在佛、道、梯玛间不断转化着他的神职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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