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律感应和共振:音乐疗法的机制*
2019-08-19吕阳婷付高爽吴相慈曹克刚
吕阳婷 付高爽 周 波 吴相慈 曹克刚
近年来,音乐疗法受到医学工作者越来越多的关注,其有效性正逐渐得到验证。在精神心理疾病方面,音乐疗法对阿尔茨海默病、焦虑障碍、抑郁障碍等多种疾病均有较好的改善作用。在生理疾病方面,音乐疗法对多种疾病引起的功能障碍、疼痛、情绪异常等有一定的疗效,如脑卒中后的肢体运动障碍、语言障碍[1],帕金森病、脑瘫等神经系统疾病引起的异常运动[2]等。音乐疗法在精神、神经、肿瘤等多个领域中均显示出了其独特的、令人满意的疗效。
现代有关音乐疗法机制的研究中,主要认为音乐可通过共振反应调节周期性生理运动,如呼吸、心跳、血液循环等[3]。此外,音乐可调节多个脑区的兴奋性,调节脑电信号[4],从而影响神经对生理和心理的调节作用。上述研究虽然客观地量化了音乐疗法对机体的作用,但仍无法解释产生这些作用的内在本质性原因。本文试图从中国传统文化对音乐的认识入手,结合现代美学、音乐学及医学领域,提出节律感应和共振的观点,探讨音乐疗法作用机制的内在本质,现阐述如下。
1 古籍中“律历相应”的思想
我国现存古籍文献中,《黄帝内经》最早将音乐引入医学领域,阐述了五音与五脏、五志的相应关系,体现了五音治五脏的思想。五音治疗五脏病以及这种对应关系的本质原因可从《吕氏春秋》《淮南子》中“律历相应”的思想中得到启示。律,音律,指十二律;历,指天文、地理、时间等的历法,概括来说,“律历相应”的思想是指五音十二律与四时、四方、五行、十二月等天文地理的历法相应,从而形成了一个包含天地人在内的统一的宇宙模型[5]。
1.1 十二律的产生
古人用不同长度的管吹出的声音划分音律,管长度的制定是运用“运数比类”的方法将音律与天地自然的运转及阴阳二气的消长相类比,用三分损益之法进行推演而成的。《汉书·律历志》有云:以成之数忖该之积,为黄钟管长9寸,三分黄钟损一,下生林钟;三分林钟益一,上生太簇;三分太簇损一,下生南吕;三分南吕益一,上生姑冼;三分姑冼损一,下生应钟;三分应钟益一,上生蕤宾;三分蕤宾损一,下生大吕;三分大吕益一,上生夷则;三分夷则损一,下生夹钟;三分夹钟益一,上生无射;三分无射损一,下生仲吕。处于天数之位(1、3、5、7、9、11)的为阳律,处于地数之位(2、4、6、8、10、12)的为阴吕,如此十二律吕上下相生而成,最终形成了十二律吕系统,见图1。
图1 十二律吕系统的相生关系
1.2 律与历的对应关系
中国古人对律最初的认识就离不开律历相应的思想,《汉书·律历志》有云:“故阴阳之施化,万物之终始,既类于律吕,有经历于日辰,而变化之情可见矣。”是说十二律相生变化的规律与天文历法相统一。《吕氏春秋·音律篇》:“天地之风气正,则十二律定矣。”十二律源于风气,风气是天地阴阳化气而生,风气正则十二律定,体现了音律与自然风气的密切关系。《史记·律书》记载了十二律与八方、八风的对应关系,如黄钟和大吕对应广莫风、西南方;太簇对应条风、东北方。《新论》云:“五声各从其方,春角,夏徵,秋商,冬羽,宫居中央,以五音须宫而成。”说的是五音之协调对应于四时之气的和谐。《白虎通义·礼乐》云:“角者跃也,阳气动跃;徵者止也,阳气止;商者张也,阴气开张阳气始降也;羽者,纡也,阴气在上,阳气在下;宫者容也,含容四时也。”阐释了五音阴阳二气的消长特点,将五音与四时、五行的规律结合起来。《黄帝内经》将音律引入医学领域,记载了五音与五行、五脏及情志的对应关系。
律和历为什么能相应?《吕氏春秋·大乐》有云:“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音乐最初的由来与世间万物一样,都是由阴阳二气变化而成。万物源于太一、本于阴阳变化,故万物具有同样的本质,可以将这种抽象的本质理解为节律,不同的事物都具有其独特的节律,节律在同一频段的事物会产生共振反应,从而互相促进、互相感应。在律与历之间,能够对应起来的事物之间必然具有某种同一性,而这种同一性可以认为是能够产生共振反应的相似的节律。古代用“葭灰候气”之法来预测节气的变化,即在十二律管内放入苇膜烧成的灰,将律管放置于对应的方位,到某一节气,相应律管内的灰就会自行飞出。这印证了节律共振的说法,即某一节气的节律与相应律管内葭灰的节律产生了共振反应而飞出。
客观来说,律历相应的真实性有待探讨,尽管如此,律历相应的这种思想把包括音律和人在内的自然万物统一地联系了起来,也就是说,和谐的音律应与人内在的节律、宇宙万物运行的节律相一致,阮籍《乐论》的“律吕协则阴阳和,音声适而万物类,男女不易其所,君臣不犯其位”,这也正是“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体现。
2 美学中“节律感应”的思想
在生态学的视野中,世间事物作为感性的真实存在,都是互相联系,互相依从的,正如马克思提出的“对象性”概念。对象性,是说事物都是互为对象的,都是以特定的对象为存在条件而相互依存的。曾永成[6]从人本生态观理解美感的产生,认为节律是事物最原始、最本真的信息形式。节律的表现形式不只是节奏,节律包括了事物运动所呈现的力度、气势、节奏、韵律和张力结构,有的节律还可以是这一切的总和。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实际就是节律之间的感应,不同的事物可以由于节律上的相似相近而彼此映照,发生相互激发、调节、引导,最后达到彼此交融、物我同一的状态。节律感应的发生往往在无意识之间,是基于生命本能的一种敏感。曾永成先生以节律感应为美学的核心范畴,建立出 “一点三维”的学理框架,解释了美感产生的原理,见图2。
图2 “一点三维”的学理框架
音乐治疗的过程实际上也是患者对音乐的审美过程,疗效是音乐的节律形式(一维,审美对象)和患者的生命节律(二维,审美主体)相互感应而产生的,感应的过程就是音乐节律对人生命节律的激发、调节、引导,最后达到彼此交融和谐的状态。柏拉图对美感的阐述中也提到,美感来源于外在与内在的契合。美学中的审美功能就是对象美的节律通过感应来提升主体生命节律的作用,这一说法能够阐释音乐疗法的本质。
3 音乐节律对身体节律的影响
世间万物包括宇宙星辰都具有自己的节律,人也有与生俱来的节律,节律的概念是抽象的,是事物运动的本质,事物的外在表象都是节律的体现,如脉搏、呼吸、血液循环、脑电波、睡眠觉醒、运动、情绪等生理现象都是人身体节律的表现形式。体内的各脏腑组织也具有自身的节律,表现为独特的形态和功能。近年来,音乐疗法被越来越多的研究者认可,音乐疗法就是通过音乐的节律调节人在病理状态下异常的节律,最终达到两种节律共振的状态。
3.1 音乐节律的外在表象及其对身体节律的影响
音乐节律的外在表象是一首乐曲的节奏、频率、音量、音色、旋律等构成音乐的要素,每一个要素对人的身体节律都有影响。(1)节奏:节奏对情感的影响是巨大的,规律的节奏给人带来有秩序的节律状态,节奏混乱的音乐则会扰乱人身体节律的秩序。不同的节奏速度可以带来不同的美感,如行板的速度在50次/分~60次/分,使人感到心平气和;稍低的速度就会促进睡眠;而过快的速度会使人产生兴奋感,身体节律也会变快。(2)频率:低频的声音可以放松紧绷的神经;高频的声音给人带来紧张感(如警报声)。(3)音量:较大的音量使人产生兴奋感、新奇感、刺激感等。但音量过大的音乐很难让人欣赏,道家思想认为,喧嚷是失去和谐秩序的现象,有悖于天道协和。(4)音色:音色的好坏和发声体的材质有关。低沉的声音使人感到沉重、坚实、有力量,高音使人感到辉煌、轻飘、遥远、梦幻[7]。一个性格怯弱的人听到沉重、有力量的声音会感到不适,从节律共振的角度理解,这是因为怯弱的人的身体节律和有力量的声音节律相差甚远,二者相遇不仅不会发生感应而共振,还会出现不和谐的反应。(5)旋律:一首旋律优美的歌曲,使人感到振奋、心旷神怡,而低沉委缓的旋律使人感到忧伤、压抑[8]。
3.2 试析《梁祝·化蝶》节律及其对身体节律的影响
经上述分析,本节以乐曲《梁祝·化蝶》(何占豪、陈钢作曲,小提琴协奏曲)为例,试分析此乐曲的音乐节律,并从节律感应和共振的观点探讨此乐曲对失眠、焦虑、紧张、疼痛等病理状态的治疗作用机制。(1)此曲节奏为抒情的慢中板(Adagio cantabile),速度为50拍/分,慢于人(健康成人)正常清醒状态下的心率,而接近于睡眠状态下的心率;每小节4拍,约4.8秒,稍慢于正常呼吸频率。(2)演奏乐器主要有小提琴、长笛、竖琴等,以音色来说,小提琴明亮细腻、长笛婉转清澈、竖琴流畅柔和,各种乐器的配合此起彼伏、抑扬顿挫,整个乐曲显得宁静、单纯且和谐。(3)音高主要集中在中高音区,频率主要集中在440Hz~1 500Hz,稍高于人平时说话的频率,一方面能够吸引人的注意力,使人专注于音乐而忽视外在环境,另一方面人耳接受度比较好,没有不适感。(4)旋律婉转流畅,每小节旋律中,前后连接的音符在节拍和音高之间连接紧密,基本没有大的跨越,乐曲中较高频率的小提琴音与较低频率的伴奏乐器配合,使乐曲更加柔美和谐。上述各种音乐的表现形式(尚不全面)共同构成了《梁祝·化蝶》的音乐节律。分析处于失眠、焦虑、紧张、疼痛状态下患者的身体节律,这类疾病患者的外在表现大多是心率增快、情绪烦躁、精神紧张。这样的身体节律受到《梁祝·化蝶》节律的调节、引导,逐渐趋向于《梁祝·化蝶》的节律,最终身体节律得以和缓、平静下来,二者达到和谐的共振状态,症状也就随之缓解或消失。
4 相关的现代研究
现代研究提出的音乐疗法的机制中,以下几种说法与节律感应和共振观点比较类似。(1)磁效应(magnet effect):是指两种事物之间的一种生物学的谐振效应。音乐通过其固定的声波振动节律与人的颅腔、胸腔等组织结构产生共振,从而影响人的生理节律,具体体现在呼吸、心率、心律、血压、脑电波、肌肉收缩等的节律[9-10]。(2)神经振荡-外界节律同步化(neural entrainment):具有特定频率的节律性刺激能同步大脑内相应频率的神经电活动(神经振荡),使神经活动与外界刺激发生相位锁定,称之为神经振荡-外界节律同步化[11]。特定频率范围内有节律的外界刺激(如年、月、昼夜的节律以及光谱、声波的节律等)可影响大脑内相应频段神经振荡的相位[12],实现神经振荡与外界刺激的同步化。(3)节律性夹带现象:有研究显示节律性视觉信号若接近人体运动频率,肢体运动的频率就会同步化到环境频率中[13],这种现象的产生是由于生物对节奏刺激进行了感知、调节和同步化,这种生物以内在节奏同步于外在节奏的现象,称为夹带[14-15]。夹带现象在康复治疗领域有巨大潜力,如节律性听觉刺激用于偏瘫患者的步态训练,具有显著的治疗作用[16]。
上述学说中提到的声波、频率、节律性视觉及听觉信号都是外界节律的表现形式,而谐振效应、节律同步化及夹带现象,都是外界节律影响了身体节律,并与其同步的结果,这与节律感应和共振的观点相呼应,也符合律历相应的传统哲学思想。此外,音乐疗法的机制还与生物学改变有关,从微观角度来看,不同的音乐类型能够引起不同的生物学改变,如令人感到悲伤的音乐与大脑右侧纹状体和眶额叶皮质的激活有关,而令人感到愉悦的音乐与左侧纹状体和岛叶的激活有关[17];再如音乐具有调节皮质醇、多巴胺、5-羟色胺系统以及多种免疫细胞的作用[18]。这些有关细胞、蛋白乃至分子层面的生物学改变,是我们利用现代科技能够探测到的身体节律的微观体现,有助于更深层次地探索节律感应和共振的含义。
在中医领域备受关注的五行音乐疗法,其理论基础如前文所述,是在“天人合一”、“律历相应”的哲学思想下,以五行理论为指导,将五音与人体的五脏、五体、五志等相联系起来。该疗法广泛应用于多种疾病的辅助治疗,如情志病、肢体活动障碍、睡眠障碍等,效果可靠。从节律感应和共振的观点理解五行音乐疗法,即同属一行的音与脏(或体、志),彼此节律的感应更容易达到最终和谐的共振状态,从而起到相应的治疗作用。
5 从节律感应和共振的角度理解音乐疗法
我国古代先贤对音乐有一套较为完整的认识体系,认为音律与自然万物一样,都是由阴阳二气的变化而生,用“运数比类”的方法,将音律与天文、地理、时间等历法相对应起来,从而推演出音律的数理规律,将音律按一年四时十二个月的不同划分为五音十二律,从而建立了十二律吕的音乐体系,并建立了五音十二律与四时、八风、五行、五脏、天干、地支等的对应关系。通过这种对应关系,可以窥知在每一个对应关系中,所联系的不同事物间存在着某种同一性。美学认为节律是事物最原始、最本真的信息,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实际上就是节律的感应,好的感应能使事物之间经过调节和引导后达到彼此交融、物我同一的状态,从而产生美感。基于这种观点理解古代“律历相应”的思想,可以认为律与历能够相应的原因就是不同事物的节律之间互相感应,产生了节律共振,所以能彼此融通,相互促进。例如,黄钟对应仲冬(十一月,冬至节气所在),黄钟的阴阳变化特点为阳气聚于下,阴气盛于上,而仲冬是一年中阴气最盛,阳气始发的时候,二者具有相似的阴阳变化特点;再如,《黄帝内经》中,五音之角与四时之春、五行之木、五脏之肝等具有相应关系,《白虎通义·礼乐》云:“角者跃也,阳气动跃。”而在四时之中春季主万物生发,在五行之中木性伸展条达,在五脏中肝主疏泄功能,这些特性都属于阳气动跃,这就是角、春、木、肝之间节律相似的表现,所以角、春、木、肝相遇能够产生共振反应,达到最终和谐的状态。
通过这一观点来探讨音乐疗法的本质。音乐具有自身的节律,人也具有自身的节律。特定的节奏、频率、音量、音色等要素构成了具有特定节律的音乐,合适的音乐节律与身体节律能够发生感应,最终达到共振的和谐状态。这里的感应可以认为是音乐疗法发挥作用的过程,即通过音乐节律调节病态下异常的身体节律,从而达到治疗疾病的作用。
现代研究的成果也支持节律感应、节律共振的观点,研究发现音乐可以影响脑电波、磁波、神经振荡频率、肌肉收缩等生理节律,而这些都可被视为人身体节律的表现形式。现代研究提出夹带的概念,肢体运动频率会同化到环境频率的现象,就可以理解为肢体与环境之间达到了共振的状态。
综上,本文提出节律感应和共振的观点,以此探讨音乐疗法作用机制的本质。不只是音乐与人体,自然万物都有自己特定的节律,并且相互联系的事物之间都存在着感应和共振。可以尝试将这一观点运用于更广泛的医学领域,探索身体在不同状态下的节律,探索何种治疗措施能够有效地将异常节律纠正为正常节律,从而起到治疗疾病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