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纺线车
2019-08-19许仓明
文/许仓明
我的母亲是农村贫困家庭极为平凡的小脚女人,不识字,一辈子没到过离家仅15公里的县城龙驹寨。但是母亲一生慈祥善良,吃苦耐劳,争气好强,乐善好施,而承载着她这些精神和品质的是一辆破旧的纺线车(纺线车的转轮木齿有几个还是母亲用线绳分别捆扎两根木棍代替的)。母亲数十年如一日不知黑明地纺线,用挣得的少得可怜的工钱维持家庭生计,供我和小我8岁的弟弟上完高中和中专。如今,这辆纺线车也成了母亲的一种化身。10年前,我在县城有了居室后便专程回老家将母亲留下的纺线车拆卸捆扎好带回县城,又安装复原后虔诚地敬放在母亲的遗像旁。
母亲所处的年代里,农村家家户户老老少少从头到脚的穿戴以及炕上的铺盖、擦脸的手巾等物品,都是用家织粗布做成的。因此,纺线织布就成为农村妇女的基本技能和家庭要务。但纺线又是非常煎熬人的苦活路:一天里几小时、十几小时地盘腿端坐,右手握住绞把转动纺线车轮,左手捏棉花捻子一头系在锭子上抽线上锭子,依次反复,眼不离线。线纺的快慢粗细全在左右手的默契配合和左手拿捏捻子松紧的技巧。线纺成二两大小的线穗子后,还要拐线。线拐子有约一尺五六寸长,呈“工”字形,左手拿线拐子,右手拿插上线穗子的锭子,左右手配合把线缠绕在线拐子上,缠绕到二两左右算是满拐子线。然后把线从线拐子上退下来,用两胳膊肘从线绺内圈往外扩,把线绷展绷顺,从中间折叠打结,这才算成品线。因为拐线相对轻松一些,所以母亲舍不得占用时间拐线,主要靠父亲和我抽空拐线,我在入学前就是拐线的高手。上世纪50年代纺一斤线的工钱仅7角钱,进入60年代后才涨到一元钱,所以家庭经济宽裕点的人家就掏钱雇人纺线。
母亲的线纺得细而均匀,织出的布非常平整。为了诚信,母亲还花钱专门订了一杆秤,以供接捻子和送线时同顾客当面复秤。因此本村人及邻近的西三塬、陈家沟人想雇人纺线时都乐意找我母亲。记得1957年我上初小一年级的春季里,母亲接捻子累计60多斤,全压在家里唯一的两格木柜里。母亲不识字但记忆力很好,柜里的捻子从左到右或从上到下,分别是谁家的、各有几斤几两,她都记得非常清楚。这60多斤捻子纺成线总共合算工钱只有40多元,与母亲所付出的辛劳相较实在是不成比例。一般人纺一斤线须得十天半月,母亲纺线心狠,三天三夜就能纺一斤线,而且多数白天还要出工。母亲纺线时整晌都不停歇,我经常见母亲纺线起身时腿站立不稳,须用两手揉搓腿肚子活动筋骨血脉后才能行走。晚上在萤火虫般光亮的煤油灯下纺线,是母亲纺线的常态。我经常在母亲吱咛吱咛的纺线车轮旋转声中入睡,早上天不明起床上学时听到的仍然是吱咛吱咛的纺线声,母亲睡觉了没有?能睡多长时间?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母亲几十年纺线坐穿了有两寸多厚的草垫两只。
老实本分的父亲只会种庄稼,挣不来一分钱,因此母亲通过纺线化解了家庭的许多燃眉之急。1961年天大旱,父亲3次种萝卜都出不了苗,而萝卜又是那个年代农家逢年过节的主菜。这年腊月三十午饭后过“年”的萝卜仍无着落,母亲很着急,于是,午饭后母亲拉着我到村边打听谁家有萝卜,这时本族的“抗虎”伯刚好路过,说他在水渠畔地里种的萝卜收成好,在集上一元钱买12斤,因为是同族人,他一元钱给我们14斤,还说叫母亲春节后给他纺线来抵消萝卜钱。母亲听后马上就让我去“抗虎”伯那儿拿了21斤萝卜(那是纺一斤半线的工钱)。
母亲生活得如此艰辛,但从未听见她发牢骚。她经常对我们说:“从小做正派人,手脚要干净,要勤劳吃苦,自己出力流汗挣来的吃了舒服,用了踏实,不能做羞先人叫人戳脊梁骨的事……”对于可怜人,母亲不但同情而且总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施以援手。1962年冬天的一天下午,天下着大雪,我家里吃的是糊涂面烩红薯叶酸菜,这时门上来了冻得直发抖的乞丐父子俩,儿子10岁左右拉着双目失明的父亲,父亲叫儿子为“劳”。母亲不假思索地给乞丐父子俩各舀了一碗饭,乞丐父子俩吃得狼吞虎咽,“劳”的父亲还舔了碗。吃过饭,“劳”的父亲连声说:“‘好人’把福积下啦。”母亲则在接过乞丐吃过饭的碗时叮咛道:“趁正吃饭的时间,多跑几家吧”。事后,我责怪母亲说,饭给叫花子吃了,你自己却挨饿!母亲平静地说:“娃,人一辈子光景是分几节过哩,谁一条路走到头?远客(母亲对乞丐的尊称)出门可怜,妈在自己屋里,上顿没吃饱还有下顿呢”。
母亲劳苦一生,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可直到母亲去世那年,我的工资每月才拿34.5元,弟弟中专毕业刚踏进工作单位门槛,很少有能力孝敬母亲,这是我们无法消除的一种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