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一船戏
2019-08-16程丹梅
程丹梅
有一天有这样三个女人,她们决定一起驾帆船去波罗的海航行。
三个女人是樱姆克、米莉娅和我。
樱姆克和米莉亚是两个德国女人,一个是生物学家,也是基尔一所中学的老师,一个是德国北方基尔港市老人护理部的咨询顾问。驾船除了樱姆克我们都没有经验,樱姆克考过帆船驾照;米莉亚只会游泳,但不懂船;我是个连游泳都不会的中国旱鸭子。
波罗的海很广阔也很远大,它该算是欧洲北部的内海,也是北冰洋的边缘海和大西洋的属海。差不多濒临九个国家,至少樱姆克就曾提议是否把船驶开到瑞典或者丹麦去,给人以很憧憬的念想。
帆船是樱姆克的,依她给的信息,型号该是AGONI Bonita 767,于1996年建造,长度7米67,宽2米70,船体高为1米45,从船底到桅杆顶达11米。它还是一艘运动型并兼有游艇结构的帆船,赢过俱乐部帆船竞赛,也是典型的家庭旅行帆船。据说帆船男主人一直驾驶它到了80岁!交给樱姆克时,老人很不舍,无数的叮嘱让樱姆克差点要掉眼泪。女人爱看外表,这船我们一看就喜欢了:白色船身,镶一圈红木,前后一小一大两个风帆也是白色的,绝对气派、浪漫和帅!
开船日定于九月的最后几天或10月的最初几天,樱姆克看了天气预报并掐算说,这几天必定天气晴朗,并且有风。米莉亚本不在我们的计划里,她的位置原来是另一个我和樱姆克同伙苏西,但苏西一说她怕隐形眼镜掉进海里,二又说她断定那几天没风,樱姆克是有了想法一定去实施的人,七上八下找到了米莉亚,说至少我在樱姆克的生日聚会上和她是邻桌,熟悉的人合作才会和谐。我只记得当时旁边一左一右俩都是金发碧眼的女人,究竟谁是米莉亚,不确定了。反正见面就会认出。
启航地点定在波罗的海的峡湾市施勒斯维希,那里有过很多丹麦和瑞典维京人的历史和若干世纪的国王、皇帝轮番占领与夺权的战争,留下的文化遗产比比皆是,足以写出波澜壮阔的戏剧来。樱姆克要和她正在基尔上大学的儿子尼克先驾船到那里靠岸等我们。果真在和米莉亚会合时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与她一起驱车到泊船的港口时,那里正是夕阳西下晚霞一片红。我们要找到一条叫“小风暴”的船。
“小风暴”是樱姆克起的名字,像是给自己新生儿起名那样充满了得意。她的这个灵感则来自少女时期母亲送的玛格丽特?亨利儿童小说《小风暴》。“小风暴”是一匹有个性、可爱的小矮马,影响过很多喜爱骑马的孩子。母亲把这本她少女年华的书送给女儿时,恰好樱姆克的父母拥有一个马场,她也有自己的马。但母亲自己却不记得了,还诧异樱姆克为什么会给船起这个名字。樱姆克特别满意这个称呼,她对停泊在港口边的那些叫卡特琳或者安娜等平庸的名字很有不屑。
桅杆如林,风帆猎猎,栈桥蜿蜒。停泊了百来只的帆船、汽艇和机械船,依次排开、秩序井然,远处夕阳背景的衬托下,一只巨大的游轮缓缓驶过,然后又是一艘货轮……波罗的海,因船而活跃,因彩霞而美好,因拍岸的浪花而生动……哪里是“小风暴”的影子呢?
手机定位,远处两个人向我们招手——栈桥尽头处是樱姆克和尼克!
三个女人会合了,情不自禁地伴着晚霞在栈桥上雀跃。尼克为我们拍了一张出发前的集体照,上面的三个女人一脸的灿烂,手舞足蹈地朝着镜头笑。
尼克把米莉亚的车开走了,交接班一样地把樱姆克和船转给了我们。
傍晚的港口很安静,停泊那里的每个船舱里都闪烁着橘黄色的暖光,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岸上不远的那座中世纪教堂在彩霞的映射下气魄逼人,正在维修中的它,周身整齐而密密地围着脚手架,如西洋宗教画上的金光那般光芒四射;直刺天空的尖顶矗立在如林的桅杆之间,不用言说地现出唯我独尊的威严……我们沿着木条的栈桥踱步,孩子一样细数着拴在栈桥上每个桩身的缆绳。缆绳缠绕看来是一门学问,德国人尤其细腻,将它们缠得不仅规整,而且还将余下的部分摆成了卷曲的蛇状。仅悉数这些不同颜色、不同粗细的绳索并将其对比和评判,就让我们三个女人乐此不疲!但是无论如何,哪条船都不如我们的“小风暴”那么可爱与漂亮!
三个女人出发前的兴奋一直延伸到船舱里,我们在隔有一张长桌的沙发上对坐,用高脚杯喝葡萄酒,吃着带来的小熊糖、饼干,还有从自家花园摘来的苹果,畅谈我们各自的经历,婚恋,生子,登山,旅行……直至透过舱頂的天窗,我们看到了海空上明亮的星星。
樱姆克在船头,米莉亚在船尾,我则在船腰处的沙发床上。这一夜很安稳。原来船并不像摇篮。
樱姆克第二天早晨用船上的电热壶烧好了咖啡后,我们便把带来的面包、果酱、火腿和奶酪统统运到了甲板上。温度尚低,浪花飞溅,声声入耳,重重打在岸上和船身上。我们身披风衣,就着清晨海风,快乐的三个女人往面包上抹黄油,享受异常的美味早餐。
早上好!隔壁船上的一对中年夫妻向我们问候!
你们好!隔着栈桥对面的哥儿俩也朝我们招手。
这全然是另一种群体!这里不相识的人们如同一村庄里的居民那样自来熟,没有隔阂,充满热情!樱姆克说,前一天她的大船帆被飓风吹破,就是其他的船户帮她找来了船帆制作师傅给修补好了的。
三人早餐后我们以女士的细腻先是上岸欣赏了一番精巧浪漫的港口小城,然后让樱姆克看天空,目测风速,她神仙般地告知我们准备出发。
樱姆克是我们的船长自不待言,她在甲板上一脸严肃地布置操作程序。米莉亚虽无驾船经历,但因会游泳,她将是樱姆克的助手,配合风帆的升降;我有勇无技,被司为舵手,我的任务则是:看桅杆上面的风标,将船调到与风标箭头一致的方向。不过,在樱姆克开动马达将船驶开船位之前,米莉亚要迅速地跳上栈桥,把充电的插座拔掉,整理好电线,将其放进甲板座下的箱子里,“不能乱,一定要做到下次打开盖子就能用的程度。”樱姆克叮嘱说。然后米莉亚又被派往船头,把固定船的缆绳取开,并和我一起将挂在船身周围的八个避免与邻船擦碰的白色护垫撤下;随后,樱姆克和我要以快的速度将船尾套在两个木桩上的缆绳摘掉。不过在做这一切之前,我们必须每人套上新型的、连接大腿的救生背带,它不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厚而宽的泡沫或者海绵背心,而是面积小、如同几根粗绳子交叉在身上的链子。樱姆克说,一旦人掉进水里它就会迅速涨开……这让我安心了不少。
将船离开泊位时还真有一阵子手忙脚乱。我只顾看10多米高的桅杆尖上的风标,竟然忘看旁边有无过往船只,幸亏樱姆克立即帮我把舵:“你不能只看上面,还得看两边,咱们不能与旁边的船相撞!”她冲我大叫。
就在我把船身调到与风标一致的一刹那,樱姆克就立刻吆喝着和米莉亚上串下跳地拉起前后的缆绳来。“前面的什么地方卡住了!”米莉亚急切地带着哭腔说。“你得往后拉!再使劲拉!”樱姆克对她厉声高喊。
突然,一阵大风袭来,后面大风帆下的横杆猛地从左边甩到了右边,几乎把米莉亚击倒。“你没事吧?”樱姆克问,她的手还在紧拉两个绳索。船又转向了,风标和船不在一条直线上。“推舵!”樱姆克喊,“记住舵的方向与船的方向是相反的!”樱姆克提醒我。
“风标和船一致了!”我大喊。
“哗啦啦!”大帆升起来了!
“哗啦啦!”小帆也升起来了!
我紧盯着前方,不敢眨眼。
紧接着,听到了两声“扑通”的声音,是樱姆克和米莉亚,她们都一屁股坐到甲板上。然后我们放声大笑:我们成功了!
风帆已经在我们头上鼓鼓地展开。三个女人的船乘风破浪!
天公很作美。船一直以每小时11.11公里的速度前行。
等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的时候,我们便笑岔了气地说每个人的感受,樱姆克嘻嘻地叙说我们启航时的紧张和狼狈相,“神奇吧?这船居然就靠着风前进。”樱姆克很自豪地感叹。我们也跟着自豪。
海上有航道。樱姆克指点我这个舵手如何观察和寻找茫茫大海中前方的红与绿标志,“我们必须在两个标志柱之间行船,水位得超过两米,范围外要不水位过浅,帆船无法前行,要不就属于禁区。”樱姆克不断地叮咛着,“往前走的船要尽量靠近右边的绿色标志走。这跟高速公路上一样,你看对面也会来船的,他们则靠近我们方向左边的那个红标志走。”按照樱姆克的指点,我很快就能沿着航道使舵了,或许过于自信,有几次几乎是擦着红标过去的,惹得樱姆克惊叫不已。不过没多久,我便驾轻就熟了。我们各行其责,也便越来越顺手。偶尔还会并行一艘汽艇,与我们招手,等人一过我们便撇嘴说开那种马达的船不过瘾,哪里有我们的这种需要技能的船豪迈!有时还会有更大的帆船超过我们,你都能听见那帆被风吹得刷刷的响声。无论是迎面来的还是同方向走的船,也不管多远或多近,樱姆克都会伸长她戴着露指头手套的手去打招呼,我们也跟着挥手。有时还会碰见一家人,两个大人带着孩子,像是度假那样自在悠闲。船若离得近,还会互相聊天,樱姆克就问人家船的型号,人家就猜“小风暴”的制造年代、哪国产品等等,几乎都说得很准,那时,我们就听樱姆克很得意地、如数家珍地介绍她的船:“是啊,我这是丹麦的30平方米的帆船,是按照运动型结构建造的。”“你的是哪年的?我们的型号是Agoni Bonita767!”“我们至少有五个床位呢!”樱姆克是那么专注,那么倒背如流,听得我和米莉亚都激动不已。当然船家们都很在行,就像人家一眼就看得出汽车哪个是宝马哪个是奔驰一样!
不过与其我们注意别人,别人也很注意我们。我们三个恰巧都穿着很鲜艳的风雨衣,樱姆克是橘黄色的,米莉亚是大红的,我是黑红对半的,她们俩一短一长的金发,很亮,我则是一头黑色的长发,风吹过来,我们都头发飞扬,女性味道十足。常有人从对面的船上大喊:“嘿,那儿是仨女士!”“哦,瞧呀,原来是女人的帆船!”
我们听了很自豪,笑声响彻海面。
船行走的时候,三个女人通常会聊聊家常,说我们跟自己的先生是怎么认识的,说自己是如何对待孩子们青春期的。米莉亚说她曾经在英国做过护士的培训,在伦敦她认识并和在那里读大学的本国先生相爱,连婚礼都是在那里举行的,后来她随夫君去了瑞典工作,买了一幢古董般的百年老屋,后来又因丈夫的工作变动而变卖回到德国。由于两个儿子是在瑞典出生和成长的,所以孩子们属于瑞典和德语的双语生。因为瑞典和德国的教育方法不同,让米莉亚有很长时间为孩子们的成绩担心。“在瑞典,几乎就是社会主义制度,学校对学生的安排很周到,什么都管好了,老师是督促和鼓励学生的,但是德國不是,什么都得学生自己负责,自己做……这各有千秋,但孩子得适应。”米莉亚说。樱姆克则叙述她大儿子提尔在澳大利亚打工的经历,提尔在德国特里尔学过建筑设计,学士毕业后又出去一年边打工边旅行。我曾看过他发过来的照片,很青春的小伙子一下子长大了,变成了留着胡须的西部牛仔!说我的经历不外是家里两种语言的交叉交流,或者讲述我回北京的家若不打的便找不到家门的趣事……
一般情况下樱姆克随时观看她的iPad导航,航道不复杂时,我们就坐在甲板上,需要出恭就去船舱的卫生间,那儿有一个马桶,很方便。有时米莉亚和樱姆克也换换我,掌一会儿舵。有一次海面上还突然出现了百舸争流的景象,那时樱姆克就立即高兴地雀跃,告诉我们很运气,因为我们碰到了帆船赛。
我们的航海路线是从施乐维希港到下一站卡佩尔港,并在那里过夜。卡佩尔港我去过,可以说是一个很精巧的、袖珍的港口小城市,但是去那里我们尚需从一个叫林道尼斯的小城大桥下经过,因为高桅杆的关系,所有的船则必须把握好吊桥部分升起的时间。即便我们早到那里,也要在附近徘徊。而且即便在那里等待也是有先来后到之说的,彼此也心知肚明,不可抢先,也不可加塞儿。先到的船就在附近打转转,后来的也会在附近走来走去,有时会走出一公里再折回。
终于过了桥,船便一直在石莱海湾里运行。途中还会经过一个德国最小的半岛城市阿尼斯,那里一共只有300住户,是1667年由65个来自卡佩尔来的家庭在这个当时还无人的半岛上建立的。辉煌时期是19世纪,有过88艘商船和1000住户。有一年我从陆地去过那里,见过一个挨一个房子的整齐精致和门前大都种着的红玫瑰,那里船和锚的标志无处不在,在一片艳丽多彩的郁金香桥边,我吃了有奶油的樱桃蛋糕……回忆必须是能被勾起的,所以在从阿尼斯经过的时候,我立即想起了它,并且老朋友似的朝那边招了招手。
靠近卡佩尔时,还要从第二个升降桥下经过。有了一次经验,第二次就很顺利。接近傍晚的时候,我们就看到了远处卡佩尔的尖顶教堂。樱姆克和米莉亚则又一阵紧张地降下船帆,并将其卷起,而我要在不受她们挡住视线的干扰下掌握好前进的方向。在驶进港口前,樱姆克又开始布置准备的任务:“先把隔离垫从甲板的箱子里拿出来!挂在船沿上,但不要放下去,前后需要的绳子都得放好!你,米莉亚,你需站在船头,一旦进到船位,你就得把一个绳套套在岸上的泊船的木桩上!我和丹梅则将船尾的两个绳子套分别挂在船位后面的柱子上!随后我们该以最快的速度落下隔离垫……” 樱姆克开启马达。
但是,因为这是个周末,又是德国学校的秋假时节,所以卡佩尔港的船位几乎被占得满满的。驶进港后转了两个来回,刚才看好的位置转眼被占了,后悔不迭地只好回到刚才犹豫的地方,现在那儿只有最后一个空位了。
按樱姆克的指挥,我把船准确地调到指定位置,挨着一条甲板上站着两男一女的帆船停下。但是米莉亚的绳子虽然套住了岸边的泊船桩,可船很不稳,左右摇摆,为了避免撞到邻船,我们马上扔下了隔离垫,说时迟那时快,从邻船上递过来一个带钩子的长杆,是其中的一个小伙子给的,它使米莉亚能得以挂住岸边,但是船仍然移动不已,让后面我所要挂缆绳的柱子忽远忽近,有一次我都有抱住它的冲动。虽然一路海水让我打消了对水的恐慌,但是差点载到水里的可能使我放弃了冒险。紧要的关头樱姆克跑到了我的身边,她斜着身子快速地挨近水中的柱子,套上了绳索。就在这时,从樱姆克的身上发了出嗞嗞的很奇怪的声响,像是鞭炮捻子被点燃,也像是自行车轮子在漏气。樱姆克问我:怎么回事?我也问她:怎么回事?但我们顾不了这么多,都忙乱地去系另一个缆绳。这样一六十三遭,我们把该做的都做了,船稳定了,还了钩子,谢了人家。我们大喘气。突然米莉亚大叫起来:“樱姆克,看你的救生衣!”
我们都去看樱姆克,只见她身上那个原本背带似的救生衣鼓涨起来,立即就成了我们常见的那种充满了气体的救生背心,而且把她紧紧卡住!
“呃?原来是它在启动!是它在叫!”樱姆克很惊讶,“我们也没碰到水啊,它怎么就膨胀起来了?”樱姆克很恼怒,也哭笑不得。我说,“这是不合格产品啊,得去找厂家起诉了!”米莉亚也跟着起哄。这时我看见了邻船上的那个女人在使劲地朝我们摇脑袋,她一看就是多有出海经验的人了,她的表情无疑是在心里嘲笑我们这几个驾船生手,不仅如此,我们还发现岸上站有不少人都在观看我们这三个女人的停船大行动!米莉亚和樱姆克也注意到了我们已经成了大家瞩目中心这现象,我们不再惊慌了,觉得好笑,于是我们都看着樱姆克的背心,爆发出一阵狂笑!
樱姆克病了,呕吐,可能还有些发烧。“看情况吧,或许明天我们还在这里待上一天,后天回基尔。”樱姆克这样有气无力地说。
谁病船长都不能病!可哪有什么办法?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只能祈祷她别加重。
樱姆克让我和米莉亚自己上岸去吃晚饭,不用给她带什么,她不想吃东西。“我先睡觉了!”说着她换了睡衣,在船头的舱里蒙头大睡。
上岸不用走远,对面就是一排饭馆,而且都是很讲究的海鲜店,其中的一家灯火辉煌,透过大玻璃看去,俊男西装革履,靓女裙裾飘扬,有头戴花环的人在向一群女士扔花束,欢笑声不绝于耳。原来,那里正举行婚宴。我们当然不能去那里,但邻店看起来也很不错,服务员一看就是打工的大学生,跌跌撞撞地为我们收拾一个刚刚走人的桌子,那桌子正靠窗户,而且从那里可以看见我们的“小风暴”!我们坐下,还帮服务员摆好了小花盆、胡椒和盐瓶,每人点了一个叫鱼系列的菜,米莉亚跟服务员商量去掉主食土豆,代之以沙拉,我也要沙拉但去掉明太鱼。小伙子好说话,一一照办。
本来三个人的晚餐变成了两个人的,少了不少热闹。米莉亚要了杯黑啤酒,我喝苹果汁,我们就在烛光里闲聊,心里都惦着樱姆克明天是否恢复。走出饭馆前,我们还发现了另一桌上的熟人:邻船的两男一女,那个给米莉亚递来长杆的小伙子也看见了我们。
蹑手蹑脚回船舱时,发现樱姆克在相当于客厅处给我们留了一盏灯。我看到她睡的床铺边上几堆衣物堆成了小山,这几乎不是樱姆克的风格,往常她利落得哪里都纹丝不乱。估计她还是听到我们回来了,因为她在只露头顶的被子里翻了一个身。
夜里海浪叮咚做响,很轻柔地冲刷着岸边的巨石。
清晨米莉亚是第一个醒的,她通常总是早上淋浴,在施乐维希港时也如此。德国的每个港口都设有卫生、洗漱和淋浴一体的服务楼,很干净,米莉亚每到一处都会品评一番。
米莉亚刚出舱口我也便醒了,一上甲板,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原来岸上已经摆开了早市,清晨的薄雾中不少摊位的货物依稀可见规模,尤其是带玻璃柜子的面包车上,那些摆放整齐的、烤得焦黄或者微红的大大小小的面包,诱人垂涎;鲜花车前则是一篮子一篮子等着秋深时节待种的郁金香蒜头;毛线的手工织品车前,挂着的围巾和衣服、摆着的手套和帽子已经吸引了早来的一小组的女士们……令我十分诧异的是,早市居然一点都不喧嚣,在船里居然都没感觉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洗漱完毕的我等了一会儿米莉亚,但却迟迟不见她踪影,樱姆克也依然在睡,真心希望她能恢复。为了不打扰她,我决定再上岸,逛逛早市,顺便也给大家买几个德国人周末常吃的早餐小面包,为樱姆克买点儿好消化的食物。待我抱著一袋小面包回来,甲板上等我的米莉亚已经咯咯咯地乐开了:“买重了!我也刚买了小面包回来!”不过,米莉亚看好了一条围巾,想约我回市场上再去看看,我们就又跑出去走了一遭,还到港口附近的一个书店为樱姆克买了一个小礼物,作为答谢她邀我们同舟共济。礼物是专为出海船上用的餐板,用途与盘子一样,可在上面抹面包。餐板上绘有卡佩尔港口图,又实用又有纪念意义。我和米莉亚都十分满意。
嗬,米莉亚买的早餐可不少,是夹火腿和奶酪的小面包,我买的则是巧克力牛角酥,米莉亚还给大家买了“To Go”咖啡,这样我们俩就坐在甲板的靠垫上吃我们足够三天的早餐,轻声议论着早市上的见闻,特别是一个很讲究的老夫人,戴着好看的插着羽毛的帽子……突然,关着的舱门打开了,樱姆克披着被子跳上了甲板!老天,她居然光着腿,也没有穿鞋,在零上14、5度的早晨,笑嘻嘻地冲着我们说:“我也要吃早餐!我已经有食欲了!”
这西方人做事可真不管不顾,还没好利落的人就敢这么折腾。我可不希望她接着病,那样我们返回就遥遥无期了!于是赶紧进舱里取出大毛毯,将她从上到下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样她从毛毯里只露一只手端咖啡,拿小面包,脸上是孩子一样的得意。当然这个早上另外的华彩乐段是:我们很有仪式感地把米莉亚和我买的船用餐板交给了樱姆克。当女船长打开精美的包装纸时,她苍白的脸笑出了红晕。
早餐过后,大家又一齐出动逛早市。樱姆克的食欲真的好起来了,居然买了一个夹鱼片面包。而且我们发现,早上的薄雾在渐渐地散开,露出了整个港口的轮廓,已经升起的朝阳透过片片云层,照射了下来,晒暖了甲板。樱姆克高兴了:我们不用等了,一会儿就可以出发,驶向基尔湾!为了不过分消耗樱姆克的身体,我们还决定缩短原计划,到了基尔后不再前行,就从那里直接打道回府。
上午的海面,波光粼粼,因艳阳高照而美得如火如荼,又因湛蓝的天空与云彩的变幻,忽尔如蓝色的丝绸,忽尔像多色的织锦。我这个平时怕海的人,此时离海却那么近,我不确定我是不是依然还怀有恐惧,但是此时我更多的是快乐!
看风标,与船身保持一致!起帆!现在我们都很熟练了。
从卡佩尔往基尔方向去,海面越来越宽了,几乎是一望无际,只有我们一艘船在海面上,不再有任何一艘船经过,海浪也越来越大了。樱姆克说,我们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会看到波罗的海上的灯塔。
天有不测风云!这在海上更是如此。刚才海面还吹来和煦的风,转眼就是冰冷的了,而且不一会儿居然就阴云密布、下起雨来,海像变了脸的妖怪,呈现出可怕的灰黑灰黑的颜色。无风不起浪,真是千真万确!因为风大,前后一小一大的三角帆被吹得跟抽打着什么一样发出“酷酷”的声音,船颠簸很厉害。这时樱姆克需要不断地给米莉亚下达拉绳子的命令,我则目不转睛地朝前看,寻找航道的眼睛也因风雨而模糊……船在倾斜,与海面呈45度,我们都不得不坐到船帮的高处那一边去,并使劲地让身体往下坐,有时因脚不由自主地用力蹬甲板,我们几乎就是站着的。有一阵我们的船打转了,风帆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倒向另一边,身旁是惊涛骇浪。樱姆克就大喊:“你,稳住了舵!你拽绳子!别松手!”而且只有她这时候还敢在船上不断移动身体。
突然我们看到对面驶来一艘小帆船,在风雨中飘摇,它似乎很艰难,摇摇摆摆,跌跌撞撞,而且眨眼之间,船身歪了下来,眼见着那个刚才还站在帆下的人噗通地掉进了大海里……这冰冷的海水啊,谁能承受得了呢?!我们焦急地看那穿着很笨拙厚雨衣的人在水中扑打着,挣扎着,奋力地游着,这一幕真吓着了我们,让我惊恐万状。好在那是一位老手,不一会儿他就靠近了船沿,爬了上去!我们倒吸了一口冷气。
茫茫大海,看不到海岸线,天是灰色的,海也是灰色的。何时是归期?
波罗的海,浪打浪。我们的“小风暴”在一起一伏中。我看了一眼樱姆克摆在舱口边的iPad导航器,上面标出此时海深为22米3。我突然觉得有些晕,而且恶心。我大喊道:“我觉得有点恶心!”
我的话音未落,前边一直没回过头的米莉亚也怯懦地小声说:“我也是……”
樱姆克很关切地看着我们,像对待小孩子一样,说,“要吐吗?我来掌一会儿舵,你们趴在那里吐吧!”
我咬着牙,忍住,不知有没有泪含在眼里。
我觉得我们迷路了,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什么标志也没有看到,更不知那个灯塔是不是遥遥无期。
“为什么往这个方向没有一艘船呢?”我喃喃地嘟囔。最起码像来时周围偶尔出现一条船还会壮点胆儿,现在居然连一艘都没有,我们真是大海里的一叶孤舟了。在慌乱中,樱姆克说她好像碰了一下导航上的急救号码。“我碰了吗?到底碰了吗?”她自问。
“碰了会发生什么?”米莉亚急切地问。
樱姆克说,就会有急救艇开来或者直升飞机来。她这么一说,我倒还真希望她碰了,这样起码有人护驾了,就不怕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全神贯注,无话。世界跟静止了似的。
海浪已经不再是一起一伏的了,而是翻滚的了,我想起了维京人的轮船,在跌宕起伏的大海上,那还是我陪儿子看关于维京人的儿童动画片《维琪》时的印象,那些维京人正如我们常常看到的对海盗描述的那样一只眼挂黑眼罩,头盔上一边一个向上翘的犄角,手握长矛,站在甲板上,每当船从浪尖上跌落下来时,维京人就会跌倒滚爬地大叫着,但那是笑和勇敢的叫喊。我们可不是,我们连一声都不敢出,只有船长樱姆克还很沉着。
有历史介绍说,808年维京人的国王古德弗瑞德在这一片地区建立过商地,我想那时这些海域一定是很繁忙的,商船不断。古德弗瑞德也是丹麦国王,还是挪威和南瑞典的统治者,他最后迎娶了另一个拥有挪威格林兰属地的丹麦王的女儿。不知嫁娶的盛况有多大,是否海面上一艘接一艘的货船频频驶来,它们威风凛凛、浩浩荡荡,满仓丰满!新娘是怎样的装扮?婚礼是怎样的仪式? 号角和欢呼一定震撼过这片海的,我此时似乎听见了那喧哗声……
在这片海域和沿海的城里,也曾有过瑞典维京人和东法蘭克帝国的战争,还有过丹麦维京人国王哈阿尔德布劳赞的夺回,数世纪以后又有皇帝马克施乐维希的放弃,最后落到丹麦国王手中……
海上争斗肯定是血腥的、残酷的!打杀,号角震耳欲聋,不知那时掉进海里的有多少,战马还是战舰,是否火光冲天?维京人的船,我在瑞典的博物馆里见过,那或许是当时最强大时期的战舰,是木结构的巨船,硕大的框架几乎占领了整个展厅,让人不得不围绕观看,几个世纪过去了,看起来依然气势磅礴。
肥胖的白色海鸥在船的上空展翅,跟着我们飞了一阵。
“看,前面是什么?”突然,樱姆克大叫起来,顺着她的手指,我们看到了一个如小帽子的东西。是灯塔!灯塔更远的后面有一片黑压压的陆地。我们欢呼起来。
诺亚方舟,鸽子飞来,尖尖嘴衔来一个橄榄枝——前面有陆地了……我的眼前竟出现了这个想象……
灯塔越来越近,慢慢现出了上下两截的红色和中间一段的白色,像北欧油画里典型的的灯塔一样,在大海里醒目而庄严地伫立着。它如同我们的救命草似的让我们兴奋不已,刚刚沉寂了的船上气氛又活跃起来,有了说笑。我已经不想呕吐了,米莉亚说她也是。我们一齐遥望灯塔——它就挺立在如同钻井台的上面,因还是白天,没有打探照灯。樱姆克说,灯塔的“帽子”下那圈有玻璃的一层里每日都有人值班,夜晚为来去的船只指引方向。据说每天总有一只小艇开过去接换里面的人。我们真同情这个工作,也佩服做它的人,到底得是什么样人能有这么大的毅力、这么不怕孤独不怕无边的大海呢!
灯塔只是我们途经的一站,我们还需前行。但最起码,我们看到了一个如建筑的东西,况且里面还有人,这对我们是个不小的安慰。
那片黑压压的像是陆地的东西蜿蜒在海岸线的上方。樱姆克又查看了导航图,确认那是我们到达基尔前所要经过的一个海岸小城丹姆蒲,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估计我们无缘去参观这个十五世纪中叶就开发的小城市了,据说在那里有一个伯爵宫殿里摆放着一架1699年的巨大而豪华的管风琴。此时,我还真有兴致去聆听,但是,似乎我们都归心似箭。
不知那架管风琴是否能演奏德彪西著名的《大海》,能否把作曲家所看到和描述的潮水声、红日映照的海面、由紫色向鱼白色渐变的海空以及波浪的游戏表达出来。这支被后人称为印象主义的音乐正是把德彪西的“那海的声音,海空画出的曲线,富丽多变的印象”酣畅流利地展现给了世人。如今的我们,不也正体会着这个感受吗?
三十七海里的路,我们驶过来了。
接近基尔泊船的船坞时,一直乌云密布的海空居然有夕阳透过云层射下来了,顿时霞光万道,海面一片绚丽!红绿航道标志越来越明显了,我们的船走得也飞快。转眼之间,米莉亚和樱姆克开始降帆,一边降,樱姆克又说:“神奇吧?!这船就靠着风走了这么远的路!”
马达开起来了,突突突突地,船自如而潇洒地转着弯,驶向港口。一群白色的海鸟在两边整齐的木桩上坐着,像两排列队欢迎凯旋的英雄!
樱姆克说了,岸上有一个咖啡馆,一到岸我们就都去喝一大杯牛奶咖啡!
落帆,拋锚,卸船……差5分钟关门的咖啡馆里,大胡子的男老板好奇而热情地为三个女人、也是他最后的顾客磨出了新鲜的咖啡。我们端着冒着热气和溢出牛奶沫儿的杯子回到“小风暴”的甲板上,再一次品味我们历险的快乐,辛苦和恐惧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们举着我们的咖啡杯,像举香槟酒杯那样庆祝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