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齐白石画作辑录
2019-08-16韩羽
韩羽
说《柴筢》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刚刚学画漫画,偶尔从图书室的旧画册里发现了齐白石画的《柴筢》,大呼小叫:“看看,农活家什也可画成画儿哩。”老美术工作者告诉我:花鸟画家改画劳动工具是艺术为政治服务,要不怎说齐白石是人民艺术家哩。
到了六十年代,花鸟画家们“见贤思齐焉”,由“柴筢”进而镰刀、镢头、粪筐粪叉……更有意思的是有一位画了汲水辘轳,题为“田头小景”,却又在井旁画了几株月季花,想是旧情难舍。
近日,忽焉又见老相识《柴筢》,横看竖看,依稀当年的老样儿,连当年读不懂的题跋也逐句逐字寻行数墨。岂料读罢,哭笑不得,这哪是老美术工作者说的那样话儿,白石老人很直白,他画这画儿是“余欲大翻陈案,将少小时所用过之物器一一画之”,之所以画柴筢,是“儿童相聚常嬉戏,并欲争骑竹马行”。谓为“为政治服务”,不亦“不虞之誉”乎。
黄宾虹说齐白石的画“章法有奇趣”。
《柴筢》就有奇趣。说它奇,就在于俗物能登大雅。早在上世纪的三十年代之初,花鸟画坛的百花丛中挤进一柄柴筢,大雅而又大俗,能不令人一惊一乍。再翻看中国绘画史,有偶乎,独一无二,无偶不亦奇乎。
柴筢,搂柴拾草,不值几个钱的贱物儿,有谁正眼瞅过它。可画中的柴筢,据画幅之冲要,顶天而立地,大气而磅礴,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乾坤之概,能不令人一新耳目,能不奇乎。
柴筢,除了筢齒,就是筢柄杆儿,最是简单,最容易画,可又最难入画。试想,只一长长的筢柄就占了画幅的绝大空间,怎样布局,难道不是难题?难得棘手,不成则败,不亦险乎。然而“无限风光在险峰”,无险则无奇,“奇趣”之得,要之在于涉险而又能化险,像诸葛亮在空城城楼上唱的“险中又险显才能”。
白石老人画柴筢,允称涉险而又能化险。柴筢就器物讲,应说“简单”;从绘画讲,又应说实不“简单”。看那弹性的筢柄,硬挺的筢齿,不同部位的不同质感,在显示出画中柴筢的“简单”中的“复杂”。表明了白石老人不仅面对复杂的事物能从“繁”中看出“简”来,所谓删繁就简;而且又能从“简”中看出“繁”来(因为任何事物,简单中都蕴含着复杂)。
不能如花枝草茎或横或斜地可以任意挥毫勾勒,直撅撅地占了画幅绝大空间的柴筢柄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白石老人借他山之石以攻玉,以书法为构图重要因素而化解之:如筢柄左方的数行短题跋,筢柄右方的一行长题跋,以波、磔、钩、挑的书法行笔与筢柄的粗重描画两相呼应,疏密相间,奇正相寓,黑白错落,高下抗坠,或态、或势、或韵,一言以蔽之,既“落霞与孤鹜齐飞”,又“秋水共长天一色”,凡形式感中之给人以视觉愉悦者无不齐集毫端。而跋中“儿童相聚常嬉戏,并欲争骑竹马行”更与柴筢浑成一体,而使之童趣盎然。
黄宾虹说的“章法有奇趣”,不亦现下所谓“视觉冲击力”。
说《喜鹊》
信不信?如若把这喜鹊爪子下的生瓜蛋子抹去,这画儿就不会再如此耐看了。这只喜鹊是鸟中翘楚,能想出吸引人眼球的招儿,不落在地上,不停在树上(这是人们已见惯了的),却飞到生瓜蛋子上,这一来,逗得人们瞅了又瞅,看了又看。何止又瞅又看,还要思摸思摸哩:这喜鹊为何美滋滋的,喜形于色乐不可支?还是我解答吧,因为它捡来了个稀罕物儿。这物儿我们可不稀罕,不就是个又涩又苦的生瓜蛋子。我只想到这儿了。如若碰上个比我还爱动脑筋的人,说不定还会思摸下去,推鸟及人:难道只这喜鹊才如此好笑么,看看我们人吧,一生二,二生三,于是话越说越多了,剪不断,理还乱了。
画旁还有跋哩:“白石画此,留欲题句,恐不及,暂书数字。”留有余地,莫非以俟后人“郢书燕说”乎。
(见此画于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之《齐白石》一书,就鸟之形状看,应是喜鹊。标题为“白项乌鸦图”,有“白项”的乌鸦么?质之高明。)
心中有趣 无往不趣
一般的画家画花卉,比如画梅花,一拿起笔,就像战士打靶瞄靶心,盯着梅花的花瓣枝干,再也无暇旁顾了。
白石老人画花卉,不这样。比如画荷花,画着画着,笔尖忽地扫向了别处,冲着荷花映到水中的影子去了。荷花倒影能做出啥文章?別的画家恐怕连想都没想过(其中也包括我)。闲话少说,且看看齐白石的画儿。这幅画是他送给许麟庐先生的,没标画题,姑称之《荷影图》。
涂了几片红色花瓣,勾出几笔水的波纹,就是荷花倒影了,不简单乎?点了几笔带尾巴的黑点儿,就是蝌蚪了,不简单乎?可这两个“简单”凑在一起,就不简单了。岂止不简单,简直妙趣横生了。
水中的几片红色花瓣,引起了蝌蚪的好奇,这是什么玩意儿?争相游了过来。看画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荷花的水中影子,蝌蚪少见多怪,当成稀罕物儿,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无知得多么傻,多么好玩,能不逗人莞尔一笑。
笑着笑着,忽又憬悟:谁也不会相信蝌蚪能瞧见水中的荷花倒影,可是这么一画,我们竟然相信了(实是因了我们瞧见了,才想当然地以为蝌蚪也瞧见了),我们不是傻得和蝌蚪一样好玩么。被画笔给捉弄了,可又乐在其中。这“乐在其中”,按艺术行当术语说,就是审美愉悦。白石老人玩的这一手,就是顾恺之的那句话:迁想妙得。
近日浏览《白石诗草》,翻来翻去,眼前一亮,有一诗,铜山灵钟,东西相应,使我想起《荷影图》。
且抄诗来看:“小院无尘人迹静,一丛花傍碧泉井。鸡儿追逐却因何,只有斜阳蛱蝶影。”
鸡儿满院子奔来跑去,原来是捕捉飞着的蛱蝶投射到地上的影子。连“蛱蝶”和“影子”都分不清,一看就是个傻鸡,却又傻得天真有趣,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这鸡儿与那蝌蚪何其相似乃耳。
据《齐白石年表》:该诗作于1924—1925年间,白石老人62—63岁。《荷影图》画于1952年,白石老人92岁。是否可以这么说,就那无知、天真,蝌蚪身上有着鸡儿的基因。
如再细看,诗和画也有不同处。诗中的捕捉蛱蝶影子的鸡儿,是诗人亲眼所见,是生活中的实有物。要在诗人心中有“趣”,神与物游,才有了这有趣的诗。
诗之趣,合于“事理”,合于“情理”。画之趣,悖于“事理”,合于“情理”,悖而又合,相反相成,荒唐而又可信,歪打而能正着,较之前者,更青出于蓝,盖所由出,迁想妙得也。
看图识“画”——记与小画友的一段对话
韩:你说齐白石的画好,你可说出齐白石的画到底怎么个好?不说已为人评论过的,比如《蛙声十里出山泉》,比如《他日相呼》《不倒翁》……说说没被人评论过的,你见过白石老人画的一小牧童牵着一头牛的《牧牛图》么?
小友:有印象。
韩:打开手机,从网上搜搜,不是有“看图识字”一說么,咱们来个看图识“画”。
小友:搜出来了,是不是这一幅?
韩:对,就是牧童腰带上系着铃铛的这一幅。与这铃铛有关,还有他的两首诗哩,你再从网上搜搜。对,就是这两首,咱们抄下来。
小友:抄下来了。你看:“祖母闻铃心始欢(璜幼时牧牛身系一铃,祖母闻铃声遂不复倚门矣),也曾总角牧牛还。儿孙照样耕春雨,老对犁锄汗满颜。”“星塘一带杏花风,黄犊出栏西复东。身上铃声慈母意,如今亦作听铃翁。”
韩:有这两首诗,就更有助于理解《牧牛图》了。静下心来,细细地看。为何要静下心来?有人说了:绘画是直观的视觉艺术。对这话你怎么理解?可不要忘了,绘画中的物象,它有“表”,也有“里”。只是“看”,很可能仅触及表皮,边“看”边“想”,才能由“表”及“里”。
小友:腰里系着铃铛,叮铃,叮铃,走到哪里响到哪里,好玩,有趣。
韩:的确好玩有趣。你且看那诗“身上铃声慈母意”。
小友:噢!是他母亲给他系上的。我明白了,是为的听到铃声,以免牵挂。
韩:你说对了。我刚才不是说过图画中的物象有“表”有“里”的么,这铃铛的好玩有趣仅是其“表”,由于诗句,使你往深里看了,这铃铛实是与祖母、母亲的一颗爱心相牵连着哩,用绘画语言来说,这个铃铛也就是一颗爱心的形象化。你再继续看,看看还能看出什么。
小友(兴冲冲地):我思摸这牧童是急着往家走哩。
韩:如若我说这牧童是刚出家门牵着牛往田野去哩,你能反驳我么?
小友:就情理讲,应是急着往家走哩,因为他知道祖母和母亲惦记着他哩。
韩:你能审之以情,判断对了。牧童正是急着往家走哩。可这“急着往家走”的“急”字,你又是如何判断出的?你能从画面上找出为你作证的依据么?
小友:牧童回头瞅牛,似乎在喊:“快走,快走!”
韩:你听到了那牧童的喊声了?
小友:没有。
韩:这只是你的“似乎”,不能当成确凿证据,再继续看。
小友:我再也看不出别的什么了。
韩:我且指点给你,你看那牧童的手里是什么?
小友:是牛缰绳。
韩:那缰绳是弯曲着哩,还是直着哩?
小友:是直着哩。
韩:缰绳本是柔软的绳子,怎能会直了起来?
小友:我明白了,牧童走得快,嫌牛走得慢,因而把缰绳给拽直了。这拽直了的缰绳,就是那个“急”字的形象化。
韩:看图识“画”,帮助我们看明白了这画的,一是那拽直了的缰绳,再是那铃铛。诗有“诗眼”,画有“画眼”。缰绳和铃铛就是这画的画眼。这“画眼”,使我们豁然而悟,《牧牛图》实是亲情图。它较之古、今人所画的别的牧牛图更多着童心更为感人。这也正是齐白石的画有如白居易的诗,“用常得奇”,看似平平常常,却极耐人寻味。
顺便说一句,你为什么对那缰绳熟视无睹?是因为你们现在的孩子没牵过牛,怎知道缰绳还会有“故事”。生活是艺术创作的源泉,没有生活,固然画不出这样的《牧牛图》,没有生活,也读不懂这样的《牧牛图》。就是临摹,也只能唯肖,而不能唯妙,因为没有生活的体验,八成会忽略了那“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