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永不凋零的常春藤叶
2019-08-15苏素张珊珊
苏素 张珊珊
可是,看哪!经过了漫漫长夜的风吹雨打,仍旧有一片常春藤的叶子贴在墙上。它是藤上最后的一片叶子。靠近叶柄的颜色还是深绿的,但是锯齿形的边缘已染上了枯败的黄色,它傲然挂在离地面二十来英尺的一根藤枝上面。
这是美国著名短篇小说家欧·亨利作品中那一片永不凋零的常春藤叶,一片普通的叶子,它让一个人从死到生,让另一个人从生到死,这片叶子究竟有什么魅力?欧·亨利为何不写其他叶子而恰恰是常春藤叶呢?
原来,在希腊神话中,常春藤代表酒神迪奥尼索斯(Dionysus),有着欢乐与活力的象征意义。后来,尼采将酒神当作艺术的代表。常春藤叶与艺术有如此密切的联系,这是解读文本最为要紧的密码。在这篇小说中,常春藤叶就是艺术的化身。老贝尔曼是老一代艺术家的代表,琼珊是新一代艺术家的代表,老贝尔曼为救琼珊而牺牲了自己,说明尽管生命是有限的,但艺术却是永恒的,生命可以在艺术中得到延续。欧·亨利也借这片叶子传达出一个永恒的艺术母题,艺术可以使人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救赎。
一 琼珊的叶子——艺术信念的救赎
小说的开篇作者不惜用繁笔浓墨重彩地描画了人物身处的社会环境,是艺术家为躲避债务而成天尴尬地东躲西藏,是艺术家因为穷困而不得不住进“贫民窟”式的“艺术区”,是艺术家因为生存重压而导致营养不良面无血色,是艺术家为“铺平通向艺术的道路”苦苦挣扎。“弱”和“困”正是艺术家们生存现状的真实写照。这不能不让人深思:作为正义和良知的化身,为人类创造精神财富的艺术家,本应该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然而现在却连维持正常的生计都很艰难,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病态社会啊?艺术像个弃儿,被遗忘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青年画家琼珊罹患肺炎,生命之火几近熄灭, 躺在那张漆过的铁床上悲观地等死,窗外那片在寒风冷雨的抽打下不落的常春藤叶,成了虚弱得像枯叶一般的琼珊所能抓住的她同这个世界的唯一牵连,它像一面为她招魂而升起的旗,是琼珊活下去的全部希望。反复揣摩文本,有一个疑问始终萦绕不去:“一片叶子何以能够拯救一个人?”
琼珊得的是并不能夺去人性命的肺炎,她生命的枯萎来自她内心的悲观绝望,琼珊是个有艺术追求的人,她最大的希望是有朝一日能去那不勒斯海湾写生,用最美的画笔画出她心中的那片海。在琼珊的心中,艺术高于面包与爱情。然而现实中,艺术之花的凋落,艺术命运的沦落,恰如眼前这一片片在狂风暴雨中不断凋零的常春藤叶,使她失去了一种对于艺术生命的信念,在人与自然的神秘感应中,她渐渐放弃了生的希望。而当最后一片常春藤叶在两夜的风雨摧残后,仍“傲然”地挂在藤枝上,艺术上的这片叶子,就超越了自然界那片叶子的生命有限性,获得了永恒的价值,成为精神信念的象征。它救赎了琼珊对于艺术的信念,使琼珊感到对艺术悲观绝望的念头是有罪的,从而获得身处逆境更应顽强存活的精神启发,于是,她又开始了新的艺术旅程。
二 贝尔曼的叶子——艺术生命的救赎
贝尔曼是位落魄潦倒的痛苦艺术家,年纪六十开外。“贝尔曼在艺术界是个失意的人。他耍了四十年画笔,仍同艺术女神隔有相当距离,连她的长袍的边缘都没有摸到。”为谋生他不得不去画商业画、广告画或充当模特儿,真正的艺术追求无法实现,因此郁郁不得志。他整天形象邋遢,喝著过量的廉价的杜松子酒,借酒浇愁。他自己的房间里也始终挂着一幅空白的画布,二十五年了,这画布在静静地等候一幅真正意义上的杰作。
小说略去了琼珊的穿着与长相,却不惜笔墨对贝尔曼的形象进行了细细的描绘,“有一把像是米开朗琪罗的摩西雕像的胡子,从萨蒂尔似的脑袋上顺着小鬼般的身体卷垂下来”。为什么在介绍贝尔曼时提到摩西的胡子、希腊之神萨蒂尔?为什么贝尔曼说自己是两个年轻画家的看家恶狗?是欧·亨利随意为之,还是别有深意呢?这看似简单的一笔其实意味深长。他赋予贝尔曼“摩西式的愤怒”,表达的是一个老艺术家对于将艺术边缘化的病态社会的激愤。“萨蒂尔似的脑袋”也表征着贝尔曼是帮助像琼珊那样的青年艺术家驱逐恐惧的保护神。琼珊身上有贝尔曼年轻时的生活印记和梦想,守护她,就是守护自己远逝的梦想,当他得知琼珊决定放弃自己生命的时候,他的内心又怎能平静?
最伟大的杰作显然不一定是最华丽的作品,而一定是倾注了生命感情的作品。贝尔曼在帮助琼珊的过程中,却无意识地用自己的生命成就了人生旅程的最后杰作。试想在风雨交加的夜晚,这个隐身在暗夜中的枯瘦的老艺术家,正沉浸在专属于他一个人的艺术世界里,就像凡·高把对生命的热爱倾注到向日葵、麦地、苹果上一样,他的灵魂,他的希望,他整个的生命之光全都集结在这片叶子上面,靠近叶柄的地方深绿,边缘是枯败的黄色,一笔,又一笔,他的艺术灵感不断闪现。那一刻,他获得艺术生涯上的真正超越。这一片永不凋零的常春藤叶,让贝尔曼有限的生命获得永恒延伸,实现死向生的转化。事实上,生命有尽,只有转化成艺术,才能获得永恒。贝尔曼在完成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杰作”的同时,完成了他艺术生命的救赎。
三 欧·亨利的叶子——救世亦是自救
欧·亨利的一生是个短篇,他才活了48岁。我想,如果把欧·亨利坎坷短暂的生命比作常春藤的话,那么附加在生命之上的诸如“健康”“名利”“自由”“婚姻”“友谊”等,就是常春藤上的叶片。在岁月的凄风苦雨里,欧·亨利生命之藤上的叶子越掉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一片叶子,那最后的一片叶子是什么呢?
1899年,在美国的俄亥俄州哥伦布城的监狱里,一名代号为34627的囚徒,正为无钱给女儿买圣诞礼物而发愁。为此,他拼命写小说,以文换钱,如愿以偿地让女儿得到了心爱的圣诞礼物,还成了与契诃夫、莫泊桑齐名的短篇小说大师。成就大师的方式可能有许多种,真的很难想象一个人不是源于自由创作,而是因为生活账单的紧紧催逼,十年间像一条源源不断吐丝的蚕,一气创作了300多个短篇和一个中篇,终于,丝尽,人空。他的离去也像他创造的故事结尾一样,迅急而又出乎意料,给人们留下了长长的叹息和思索。
人在苦难的境地里,如何让自己的心灵突围?史铁生说,他用笔为自己的心灵摆渡。我想,写作对于欧·亨利而言,除了生存,又何尝不是一种心灵的救赎?不然,他如何抵御这般沉重的生活?创作抚慰着欧·亨利受伤的情感世界,成就着欧·亨利不朽的精神生命。他不忘怀着救世的理想,对社会现实深层注视、发掘、剖析、批判以至抗议,为正陷于病态的社会贴上一帖清醒剂,用以振作民众精神、改变社会病态、赞美健康人性。他的作品之所以能够撼动人心,是在沉重和苦闷、眼泪和痛苦、忧郁和残酷的背后,总闪烁着一种人性向善的光芒。这种光芒,穿透了境遇的不公和命运的叹息,让阅读它的人体会到温暖和感动。在我看来,对于人性善的追求,就是一种永不过时的深度。
小说的结尾,风雨过后,一切平静。苏艾温柔地对琼珊说:“看看窗外……啊,亲爱的,那是贝尔曼的杰作——那晚最后的一片叶子掉落时,他画在墙上的。”
欧·亨利生命之藤上的最后的一片叶子叫什么呢?我说:“它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