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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脊轩志》为何全文没有出现一个“我”?

2019-08-13钱昌武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项脊轩志项脊轩归有光

钱昌武

集体备课《项脊轩志》时,有老师提出一个疑问:“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是否也可以翻译为“是我在妻子死的那一年亲手种下的”?这个问题涉及“吾”在句中是做主语还是定语的问题。笔者由此想到更多的问题:本文出现的“予”“余”“吾”在做人称代词“我”“我的”时有何区别?能否互换?为何全文没有出现一个“我”?现将备课所得罗列于此,以供探讨。

“予”“余”与“吾”“我”的区别

从使用的场合看,“余”“予”多用做书面语,用于在文章中自叙。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认为:“余予,古今字”,表现在“《诗》《书》用‘予不用‘余,《左传》用‘余不用‘予”。王力著《同源字典》认为:“在‘我的意义上,‘余‘予实同一词。”《项脊轩志》主要用“余”自叙,全文共有八次,只在第二段中穿插用了两次“予”。文中的“予”与“余”可以互换。

“吾”和“我”多用于对话。关于“我”,《说文解字注》说:“施身自谓也。不但云自谓而云施身自谓者,取施与我,施我古为叠韵。施读施舍之施。谓用己厕于众中,而自称则为我也。”说明在众人之中讲话时,自称用“我”,强调物我、人我、彼此、彼是、是非的对待性关系。至于“吾”,《说文解字》说:“吾,我自称也。”“吾”并不强调人与我的对比关系。例如《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廉颇当众抒发心中不满时说:“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此句中,廉颇的前两处自称,用两个“我”,与蔺相如对比争锋;第三处并不强调这种对比关系,所以用“吾”。

从语法上看,“余”“予”“我”除了做主语外,还可以做宾语。“吾”自上古以来,除了做主语之外,普遍用做定语,如“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一般不做宾语,除非是在否定句中,放在动词前边做前置宾语,如“居则曰不吾知也”(《论语·先进》)。

“吾”在《项脊轩志》中共出现了九次,除了第二段“吾从板外相为应答”句中做主语外,其他八处后面都紧接着名词:四处“吾妻”,以及“吾怀”“吾儿”“吾家”“吾祖”。这些“吾”都做定语,翻译成“我(我们)的”。由使用场合与语法功能的特征可见,“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中的“吾”不可能做主语;而且,“植”之前加“手”,更加强调妻子亲手栽种的枇杷树对归有光的非凡意义。如果主语是归有光,加“手”的意义就不大了。

再从语境义上看,“予”常用于自谦的语境中。古时帝王对先辈,或常人后辈对长者常自称为“予”,如“予小子”:帝王嘉勉大臣进谏时,常自谦为“予”,如“予违汝弼”。“予”多用做书面语,在文章中自叙,大概也是基于这种自谦的语义。

“我”和“吾”也存在微妙的语境义的差别。经典的例子是《庄子·齐物论》:“今者吾丧我。”道家用“吾”和“我”指代人存在的两种不同的心理状态。“吾”是一种抽象的、意识形态中内在精神的“我”;而“我”是具体的、客观存在的外在肉体的“我”。《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廉颇的话,前两处自称用“我”,后一句“吾羞,不忍为之下”中,“吾”也是倾向于指代内在精神的“我”。

此外,语气上也有不同。“余”,《说文解字》说:“语之舒也。”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引用孙炎的见解:“余,舒迟之身也。”强调了“余”从容不迫的语气特点。《楚辞九章注》对“吾”字的注解中有这样一句:“朱子日:此篇多以余吾互称,详其文意,余平而吾倨也。”朱熹认为《九章》中屈原在使用“余”与“吾”自称时,在文意语气上是有区别的,“余”的语气平和一些,“吾”的语气持重(“倨”字,通常翻译为傲慢,笔者倾向于翻译为矜持郑重)一些,含有更浓的个人主观感情。

基于语气上的这种特点,“吾”字在古文中多做定语,让人感觉出亲切的深情,比如“吾亦爱吾庐”(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中的“吾庐”。现代作家林语堂用“吾国与吾民”命名自己的作品集(介绍祖国文化与人民性格等特征的散文集),也是继承了这一传统。《项脊轩志》中做定语表“我(我们)的”这一意思时,一律用“吾”,其间寄寓着浓浓的深情。

为何《项脊轩志》

全文没有一个“我”?

综合上文所述,《项脊轩志》中用于在文章中自叙的“予”与“余”,不能换成“我”;八处做定语的“吾”,也不能换成“我”;唯一一处在对话中做主语的“吾”,也值得推敲。“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这句话,虽然也略微含有“娘”问“我”答的对待关系,但是更侧重于表达老妪对“娘”的深情缅怀,所以笔者认为此处也不能换成“我”。

有一种不成文的说法,认为古人与他人交谈时自称“我”,就如现代人对“俺”的印象一样,显得土气,不够文雅。笔者对此不敢苟同。比如《霍小玉传》语言的文雅,在唐传奇中堪称典范,霍小玉在众人面前怒斥李生:“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她自称“我”,与李“君”构成对待关系,将“女子薄命”与“丈夫负心”对比,表达强烈的谴责与控诉。再者,在各个时期的古代诗歌中,“我”字出现的频率都非常高,如先秦《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截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再如唐朝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我奉楚狂人,风歌笑孔丘。”晚清谭嗣同的《绝命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比比皆是。诗庄词媚,“我”频繁出现在庄重的诗歌中,足以证明它并非不雅。

值得留意的是,归有光的另一篇短文名作《寒花葬志》,其中有这样一句:“事我而不卒,命也夫!”这句并非人物对话,属于作者自叙,本该用“予”或“余”,与后文的两个“予”保持一致,归有光这里着意打破常规的用法。笔者认为,此处用“我”,强调了自己与寒花之间夫与妾的亲密眷属关系,更能倾吐自己满腔的悲痛。此处的“我”,如果用成“予”,语调与情感就显得太平淡无味了;也不能换成“吾”,因为此处要做宾语。此例也可以说明,作为文章大家的归有光作文用字是多么考究。

“予”“余”与“吾”“我”这些字在古文中的用法区别,是否还存在历史阶段(如前文仅提到“予”与“余”的古今字关系)、地域习俗或者作家的用语习惯上的差异?囿于學识与资料的局限,笔者无法深入研究,只能在此求教于大方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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