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的难题
2019-08-13周国平
我家人民广场的住房是一间大屋子,中间横着一口大柜,把屋子隔成了两间。那口大柜的某一格里放着父亲的书,我经常爬到柜子边沿上去翻看。有一回,我翻到了父亲的一个笔记本,好奇地偷读起来。其中一页的内容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父亲记录的别人对他的批评和他自己的检讨,主要是脾气急躁和态度粗暴之类。这当然是再平常不过的。可是,当时我却觉得犹如五雷轰顶。在此之前,我对父亲一直怀着崇拜的心理,并且以为别人都和我一样。我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说他不好,而他必须向他们承认自己不好。这件事一下子打破了我的幼稚的崇父心理,使我发现他的权威仅对子女有效,他在所有其他人的眼中不过是个凡人。此后的许多天里,我的心情沉郁而复杂,一面深深地同情他,自以为懂得了他的秘密苦恼,一面为窥见了他的凡人面貌而感到羞愧和不安。
我上小学时,父亲才三十开外,仍很有生活的乐趣。每年元宵节,他会亲手制作一只精致的走马灯,在纸屏的各面绘上不同的水彩画,挂在屋子里。电灯一亮,纸屏旋转起来,令我惊喜不已。他还喜欢养小白鼠,我们叫洋老鼠,也是自己动手制作鼠箱,里面有楼梯、跳板、转轮等,宛如一个小小的游乐场。鼠箱的一面是玻璃,孩子们聚在前面看小鼠玩闹,笑声不断。我心中暗暗佩服父亲,真觉得他那一双巧手无所不能。然而,我上初中时,有一件事使我发现他的性情有了很大改变。那些天我也迷上了做手工,做了许多作品,包括一顶用硬纸做的军官帽。我怕小弟弟弄坏我的作品,便把它们藏在那口大柜的顶上。和伙伴们玩军事游戏时,我要用那顶军官帽,不免经常踩着柜子边沿爬上爬下。父亲对此感到很不耐烦,有一次终于发作了,他夺过我的军官帽扔在地上,一脚踩烂了。当时我惊呆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从亲手为孩子做玩具,到亲手毁坏孩子做的玩具,这个变化实在太大了。
父亲中年的时候,脾气变得相当暴躁。他难得有好心情,自己不再玩也不带我们玩,从早到晚忙于工作。因为工作累,每天必睡午觉,那时我们在家里就失去了一切自由,轻声说一句话,咳嗽一声,稍微弄出一点声音,都会遭到他的斥责。他经常不失时机地提醒我们,是他千辛万苦养大了我们。他说话的口气使我感到,仿佛我已经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由于长期担任基层领导,他说话的口气中又掺人了一种训示下级的味道,也使我感到不舒服。有时候他还打孩子,经常挨打的是我的两个弟弟,一个是因为淘气,一个是因为他所认为的笨。我不记得他打过我,但我并不因此原谅他。有一段时间,我对他怀有相当敌对的情绪,看见他回家,就立刻躲到别的地方去看书。
在我小时候,父亲是很宠我的,走亲访友总喜欢带着我。到他进入中年、我进入少年的时候,父与子之间便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紧张关系。我们并未发生激烈的冲突,但始终不能沟通。出于少年人的自私和自负,我不能体谅他因生活压力造成的烦躁。同样,他也完全不能觉察他的儿子内心的敏感。如同中国的许多家庭一样,我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谈心这回事。这种隔膜迫使我走向自己的内心,我不得不孤独地面对青春期的一切问题。他未必发现不了我们之间的疏远,只是不知道如何办才好。不久后,我读高中住校,读大学离开了上海,这对于我是一种解放,我相信他也松了一口气。刚上大学时,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对他的教育方式展开全面批判,着重分析了家里每个孩子的特點和他的处置不当。据说他看了以后,对弟妹们淡然一笑,说:“你们的哥哥是一个理论家。”事实上,在度过中年期危机之后,渐入老年,父亲的脾气是越来越随和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自然也能够体会他一生的艰辛了。
现在我提起这些,是为了说明,父与子的关系是一个普遍的难题。如果儿子是一个具有强烈精神性倾向的人,这个难题尤为突出,卡夫卡的那封著名的信对此作了深刻的揭示。一般来说,父亲是儿子的第一个偶像,而儿子的成长几乎必然要经历偶像的倒塌这个令双方都痛苦的过程。比较起来,做父亲的更为痛苦,因为他的权威仅仅建立在自然法则的基础之上,而自然法则最终却对他不利。他很容易受一种矛盾心理的折磨,一方面望子成龙,希望儿子比自己有出息;另一方面又怀着隐秘的警惕和恐慌,怕儿子因此而轻视自己。他因为自卑而愈加显得刚愎自用,用进攻来自卫,常用的武器是反复陈述养育之恩,强令儿子为今天和未来所拥有的一切而对他感恩。其实这正是他可怜的地方,而卡夫卡似乎忽略了这一点,夸大了父亲的暴君形象。不过,卡夫卡正确地指出,对于父与子难题的产生,父子双方都是没有责任的。这是共同的难题,需要共同来面对,父与子应该是合作的伙伴。儿子进入青春期是一个关键的阶段,做父亲的要小心调整彼此的关系,使之逐渐成为一种朋友式的关系,但中国的多数父亲没有这种意识。最成功的父子关系是成为朋友,倘若不能,隔膜就会以不同的方式长久存在。
我是感觉到这种隔膜的,一旦和父亲单独相处,就免不了无话可说的尴尬。其实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话还没有开始说,只要开始说,任何时候都不算晚。在子女年长之后,交流的主动权就由父母手中转移到了子女手中。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为什么没有尝试和父亲作哪怕一次深入的交谈,更多地了解他一生中的悲欢,也让他更多地了解我呢?父亲已于十四年前因心肌梗死突然去世。治丧那一天,看到那一具因为没有一丝生命迹象而显得虚假的遗体,从我的身体中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恸哭。我突然意识到:对于业已从这具躯壳中离走的那一个灵魂,对于使我的生命成为可能的那一个生命,我了解得是多么少。父亲的死带走了一个人的平凡的一生,也带走了我们之间交流的最后希望。
[来源]周国平:《岁月与性情·我的心灵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
[作者简介]
周国平(1945年-),中国学者、作家,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早期他研究尼采的作品风靡一时,后又因充满了哲思与智慧、面向大众的散文而获得了更高的声誉。他的散文作品因为集哲理与优美的文笔于一体而被大量选入中国以及新加坡的教材。
[阅读导引]
本文摘自作者的第二部纪实文学作品,是其一生中唯一一部“心灵自传”,首次极其真实、详尽地袒露了他的成长岁月。作者在文中以超脱而诚恳的心态和审视性的眼光回顾了自己与父亲之间种种微妙的关系转变,让读者得以从全新的视角来观察、思考自己生命中的亲密关系。用作者的话说就是“从局部中跳出来,看一看人生的全景,想一想人生中究竟什么是重要的,建立正确的价值观后,你仍然在过具体的日子,做具体的事情,但心态不一样了,境界也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