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情韵藏于反常处

2019-08-13余珍刘建松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骤雨寒蝉雨霖

余珍 刘建松

品味古典诗词“亦画、亦情、亦理”的语言特点,领悟语言、意境、情韵有机统一的艺术魅力,是诗词学习的着力点和关键处。我们往往着眼于诗词中形象、情感、哲思的统一,在文本的情、景、境三者的协调性上做足文章,“情景交融,寓情于景”“一切景语皆情语”等术语成了我们的口头禅和解开诗词秘妙的“尚方宝剑”。实际上,一些经典的诗词,我们会发现反常变异多于统一协调,不合逻辑多于合情合理。不妨以柳永的《雨霖铃》的解读为例,进行具体阐释。

抒情主体反常规

词从晚唐诞生以来,内容和视野比较窄,多定型为“男子而作闺音”的代言体式,最突出的特征,是叙说抒情的主体固定为男性创作者所虚拟假想的女性,表现出来的自然是男性拟想和揣摩的世界,和真实的女性视野有很大的差距。况且,用男性的眼光来体认关照女性的心理、言行,总是存在隔膜,不可避免的带有男性中心主义对女性的欣赏甚至亵玩心态。

而柳永的《雨霖铃》在抒情主体上一反常规,完全从作者本人的视野来观照外在的景物和人物,真实书写内心的情绪变化,自由抒发个性独特的情怀。寒蝉的鸣叫,暮色的苍凉,船夫的催促,都汇成作家所感所闻的内容。作家完全把自己放到词中,这就减少了许多的假想,增加了真实的自我。读者可以直接通过柳永自己的叙述和描绘,用不着揣摩其他因素来感知把握诗词的情韵,读者和作品的交流更直接准确,更显活泼亲切。

更重要的是,由于转换成男性视野,《雨霖铃》超越了一般女性视野狭小窄仄的时空和温婉缱绻的阴柔词风,增添了男人特有的羁旅行役这种更为宏大生命形式的流浪感、时空感。“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阅”高远而蒙太奇式的意境,是一位闭锁的女性无论如何也体验不到的。正如叶嘉莹所言:“因为是在外的游子,所以他看到高远的景物,结合了志意的追寻。”由于抒情主体的转变,一股男性特有的强力的放逐意识,自然把全篇的气格都振动起来了,“柳永转折也更多,更是通篇贯气”(木心),带领人达到了一个高远的境界。

言语形式反常态

文学创作时,一旦情涌动于心,达到一定强度,理性的认识判断会相对减弱,外在的感知往往会变异、矛盾、不合逻辑。而这些,通常表现为言语形式的反常态,不走寻常路,变形矛盾,出奇制胜,惊人耳目,进而达到艺术上精妙的审美效应。

比如《雨霖铃》开头“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三句,如果只像教学参考书中所谓“点明了分别的时间、地点,渲染了分别的气氛,融情入景,准确地传达了一种凄凉的况味”,这样的分析,等于没说。陷入了孙绍振先生所批判的“机械唯物论”怪圈,在一望而知的知识表面滑来滑去,最终只剩下了沉迷式的赞叹。按照生活逻辑,应该是“骤雨初歇”,然后“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来势迅猛,声音巨大的暴雨,而深秋蝉的叫声却是低沉细微。只有骤雨停歇之后,才有可能听到蝉声。怎么会先写听到蝉声?这种言语颠倒的反常处该如何解释?我们知道,秋后的蝉是活不了多久的,寒蝉的悲鸣不仅是凄凉的自然之声,也是生命的告别之音。即将离开再也见不到的恋人,和将死的秋蝉发出的低微的悲鸣声,两者猝然相遇,敏感的词人就捕捉到了感应之处,暗合两人牵动愁肠的哀愁和不舍。所以,在分离时听寒蝉低吟,确实震撼纠结,放于开篇,合情合理。

再如,历来被人赞赏的“杨柳岸,曉风残月”一句,妙在哪里?难道如教参所云,仅仅“是一幅绝美的画面”?美在哪里?语焉不详,滑行而过。如果联系前一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一句明显是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为何是名词的叠加?杨柳是静止还是动态,是稀疏还是稠密?除了晓风残月,难道没有其他景物?这些意象之间有没有联系?但正因为这些精炼的白描,才留下太多的空白。正是这些跳跃的意象,反而更能表现词人直观真挚的感受,让读者的想象比较自由地参与作品形象的创造,在头脑中出现相对完整的画面,达到无理而妙的境界。

行动心理反常理

人的动作、心理一般要符合自身发展的逻辑。但在强烈情感的刺激下,动作和心理往往会变异,脱离常规。《雨霖铃》送别的场面在城外,船夫催发之后,恋人间的动作居然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执”具体说是“抓得紧,拿得牢,握得住”的本能反应。如果换做一位蹩脚的作者,临行叮嘱可以大写特写;而此刻“竟无语凝噎”。为何无语?一般理解为要说的话太多,还不如不说。或者说情绪激动,每句话都很重要,不知要挑哪一句说。其实,一个人和自己最倾心的人离别时,往往会感觉到有种凄凉的寂寞。只有处于无语状态,双方才能感受到时间的停滞、留恋的漫长,才能体会到一种销魂而心有灵犀的美。

更反常的是,“扁舟夜发后,拂晓醒来,所见唯有杨柳岸的晓风残月而已,执手之人,已在千里之外”(教学参考书),这里就有矛盾了:难道船一夜能行千里?事实上,夜航船不可能这么迅速。这完全是一种心理的变异。由于思念的刻骨铭心,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相互转化,有意识地极力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种茫茫世界永不相见的惆怅就来了。拂晓醒来,今宵酒醒何处?按常理应该回答在船上,那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呢?我们想象一下:前晚借酒消愁,此刻凉风一吹,呕吐一地,烂醉如泥,场面相当狼狈。而词人,居然对此狼藉现状一字未提、有意省略,而在醉眼惺忪中出现暗含“离别”意味的杨柳之景和暗示男女情事的“风月”之境。写作者不愿破损离别后忧郁的凄美,或许宁愿故作轻松潇洒地欣赏眼前的、甚至是想象出来的风月等万种风情,来极力规避自身的狼狈和污秽,以及现实沉重无奈的处境。这样,沉重和轻盈的心理之间实现了巧妙自如的轻松转换,运用文学的轻松化解了生命中浓郁的沉重。正如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所说:“我的写作方法一直涉及减少沉重。”“文学是一种存在的功能,追求轻松是对生活沉重感的反应。”“轻是对生活中无法躲避的沉重表现出来的一种苦涩的认可。”

《雨霖铃》能成为不朽的经典,不仅仅是作者抒写了真实的自己和离愁别恨,更主要的是在写法上实践了“诗词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苏轼)的创作观念,用“反常”的言语技法,酿造出不一样的情韵,使读者在阅读文本时产生惊异感和冲击力,而在阅读后又有“在情理之中”的思考。

猜你喜欢

骤雨寒蝉雨霖
虞美人
惊蛰
题庐山三叠泉
刚才那一阵骤雨
一字一句总关情
圈里事儿
初夏
朝花夕拾
采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