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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戏面具:藏在屯堡中的神之雕刻

2019-08-13雷虎

风流一代·TOP青商 2019年3期
关键词:周明屯堡雕刻师

雷虎

屯堡是一种很特别的存在。曾经,它们是为了戍边而生的堡垒。600年时间过去,虽然硝烟早已消散,但地戏,这明代军傩却被顽强地保存了下来。

地戏的产生也是因为军事。据《续修安顺府志》记载:“当草莱开辟之后,人民习于安逸,积之既久,武事渐废,太平岂能长保?识者忧之,于是乃有跳神戏之举。借以演习武事,不使生疏,含有寓兵于农之深意。”

跳地戏,对于每个屯堡人来说,与其说是一种娱乐,倒不如说是一种预警,就像一次村民自发形成的军事演习。每个屯堡,都有一个地戏班子,戴上面具化身为神,年复一年传播神迹。每个地戏班子,都敬畏着面具雕刻师,他们一直大隐于世,默默做着神之推手。

然而,战争结束已久,产生于战争的屯堡,用来演习军事的地戏,似乎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是一个“众神黄昏”的特别时代。神一般存在的屯堡、神之媒介的地戏,还有做神之推手的面具雕刻师都站在十字路口,茫然地看着红绿灯。

青岸古镇看地戏

每个周末,贵阳青岩古镇都熙来攘往,天南海北的游客经过十字路口的那个小戏台时,都忍不住驻足观望。

密集鼓点敲响,一丈见方的戏台就变成古战场。刀光剑影,拳打脚踢,杀声震天动地。鼓点戛然而止,红脸秦叔宝大摇大摆上前,大吼一声后开唱:

提起枪来耍一延,

先似黄莺未闪翅,

后似猛虎赶麒麟,

三十六路封门户,

六十四路鬼神惊……

台上打得是好是坏,台下无人嘘,亦无人喝彩,大家都在用手机拍照刷朋友圈。一曲终了,台上的人摘下面具,取下黑巾,我才发现他们每个人都汗流浃背,都已经是爷爷级的人。我坐在戏台前的青石板上,听这民间老戏班最老的角儿讲戏里的英雄演义,戏外的平民生活。

以前,地戏是贵阳民众的生活日常,但后来渐渐被搞建设的声音漫过,几乎灭绝。1983年,那个因明朝军队戍边而生、名叫燕楼的村庄,全村老小聚集在村口为一位年轻人送行。年轻人怀里揣着一千多元钱,这是全村人花费几年才凑集的巨资,村民们希望年轻人跋山涉水,远赴安顺请回地戏面具,恢复村里唱地戏的传统。

因为燕楼自明军戍边开始,村里的地戏唱了600多年,但如今却中断了20年。没有地戏,平时不觉得什么,但逢年过节,就感觉失魂落魄。1年后,年轻人回来了,他以21元一面的价格,请回了48面面具,燕楼村的魂又回来了,但回归后的地戏之魂已经和以前不同:以前,地戏班子能唱整个《隋唐英雄传》——罗通扫北、薛仁贵征东、大反山东……但村里凑的钱不够雕整部《隋唐英雄传》脸谱,村民们决定只选择其中的一个章节来演绎。

章节名为《罗通扫北》,出场的人物有50个。从此以后这戏班便以“燕楼地戏?罗通扫北”之名。类似的戏班如雨后春笋一般从贵州大地冒出,基本上遵循了以村庄+章节名的原则命名:某某地戏?大反山东、某某地戏?薛仁贵征东……就像是武侠小说中的绝世武功秘籍,越流传到最后失散的精华越多,到最后每个门派都只会一鳞半爪。

“不是说《罗通扫北》有50个人物出场么?为什么1983年只请回了48面面具?”我不解地问。

“因为还有两面老面具被埋在地下,20年后又挖出来了。去年有个韩国人要花两万块钱买。我才不卖呢,这可是我爷爷唱戏时就戴过的。”72岁的郭先良说,今年也已经是他唱地戏的第45个年头,他已经成角儿很久了。

“为什么一定要凑集50面面具呢?这些面具每个其实都差不多,你们随便张冠李戴,说罗成是罗通,秦琼是尉迟恭,别人也不清楚?”我刨根問底。角儿朝我一瞪眼,就如同看火星人:“我燕楼每个人在娘胎里就开始听地戏,怎么可能把罗成当成罗通?这不坏了规矩、乱了辈分?”

唱地戏的村和做面具的人

当年燕楼人订地戏面具的村庄,老人们已经记不起名字,只知道是安顺的一个屯堡。一年后,我们重返贵州,却阴差阳错来到贵安新区一个名叫周官村的屯堡。贵州屯堡有几百个,每个屯堡都有地戏戏班,做地戏面具的村庄却寥寥无几。而周官是其中之一。

在存在的600年时间里,顽强的屯堡拒绝被同化,把自己活成了遗世独立的明文化活化石。以前,跳地戏是屯堡人的日常生活,也曾是屯堡人的黏合剂,把屯堡人凝聚成一个整体。但最近几年,这黏合剂似乎开始失效了。年轻人几乎没人看地戏,就更没有人学地戏了,学地戏面具制作的也很少。因为我们来周官屯寻访地戏,唱地戏和雕面具的几位老人,终于以地戏之名,在一院中小聚。老人们叼着烟袋,吞云吐雾,说着地戏的过往。年轻的地戏面具师,独自在角落里雕着面具,周明便是新一代面具雕刻师中技术最好的一位。

周明掀开破木箱上盖着的一件旧衣服,露出二三十把雕刀。就像李寻欢掀开长袍,亮出小李飞刀。只不过,李寻欢的飞刀整齐划一,光鲜照人,而周明的雕刀形态各异,黯淡无光,湮没在凌乱的木屑中,就像战败的士兵躺在战壕里。

周明夹起一把细口刀,拇指在刀口上来回划了几下后,又在眼下细瞧了瞧,然后左手扶面具,右手一刀戳在面具的眼睛上,眼珠上立马就卷起细长的木屑。更窄口的雕刀,卷起更细的木屑。再换刀,继续雕,木屑再起……先后换过五六次刀,卷起无数木屑后,原本只有眼睛轮廓的面具上,浮现出两只丹凤眼——一面关公面具就已经初步成型。转瞬间雕刻师已经换刀不下十次,关二爷的表情随着雕刀的雕琢阴晴不定,场景就如华佗为关羽刮骨疗伤。

外型雕好后,周明把面具顶在头顶试戴,可能是觉得面具内部轮廓太分明,戴得不舒服,周明又拿起锉刀给面具内部抛光。地戏面具不像其他面具是戴脸上,而是顶在额头上。因而跳地戏时,每位大神看起来都是抬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这因为以前地戏都是在屯堡中表演,而屯堡一般都建在山间。演地戏者在山凹中表演,观众在高坡上看演出。为了让观众看清大神们的脸,表演者不得不把面具顶在头顶。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地戏面具雕的是屯堡人的神明,但神明却要仰望他的信徒;不像其他地方,众神都高高在上,俯瞰自己的子民。

村里所有年轻人都学制地戏面具却不学跳地戏,这后遗症在十几年后凸显出来:跳地戏的越来越少,地戏面具需求量萎缩,最终村里几乎没有面具制作师可以靠制面具养活自己。于是慢慢地,周官村从“面具之乡”变成“木雕之乡”。

周明把我引到堂屋,指着一尊两米多高的柱子说。这尊柱子上面雕刻有二三十面面具,名叫面具柱。面具柱是师傅周祖本发明的。“我现在雕面具,也雕龙凤,还雕狮身人面像;但是我师傅很倔,他只雕地戏面具,但他雕面具也要吃饭啊,于是就发明了这种只能看不能戴的面具!”

如今,地戏面具从戴在脸上演化成挂在墙上、摆在屋里,这已成大势所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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