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荷碗
2019-08-13张港
张港
闯关东,闯关东,一个“闯”字,包藏着生生死死、分分合合、恩恩怨怨、年年岁岁、你你我我、得得失失。总有一汪水让上下眼皮兜着,春花秋雨、雪落雁飞、河涨田干,说不定啥时候,哪阵风来,眼皮就兜不住那汪水了,就滴滴嗒嗒下来。
这天,老义发对着白云蓝天抹眼睛。虽是偷偷地背着人,也让儿子大仁看到了。儿子说:“爹,你这又是干啥?有事说呗。我也是六尺汉子了,也顶得天地走得码头了。爹,有事你就说,有我。”
“说?那就跟你说了。我小那时,从山东到关东,与拜过把子的兄弟,一路要饭吃,一块饼子,一人一半,一碗稀粥,一人一口。他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他的命,就是这样的兄弟啊!我老成这样,病成这样,想他哟——也不知这辈子能不能再见上一面。”
“爹,这事我办,这人我找。儿子定让你去了这块心病。有线索没?”
“有也有,也有一根须子。三十年前,他在省城,开着买卖。”
“那咋没找他?”
“那时候,咱家穷得要饭吃,人家开着买卖,这时去找,不明明问人家伸手要钱?咱能去么?现在咱家日子好了,我才有这个念头。”
“那也是。可還有别的线索?”
老义发打开箱子,取出个大碗。
这碗,瓷粗胎厚,这样的物件,就不能论窑口什么的了。奇怪的是,单彩蓝釉画的是荷花半朵,荷叶半张,柄茎半根,笔画走到口沿,突然截断——这叫啥瓷器?
这叫半荷碗,另半朵花,另半张叶,另半根茎,在另一只碗上,两碗相扣,就是完整的图案。早些年,流离转徙,一家人分手时,就各携一碗,以求多年之后对画相认。
大仁带足盘缠,进到省城,到处打听搜寻。只凭三十年前的一条线索找一个人,可称大海捞针。
过了秋风是冬风,该是打场送粮的忙季,大仁却还是一无所获。想着家里的爹,想着田里的活计,他一狠心走了极端。
大仁弄了身破烂衣裳,拎根打狗棍子,早晚在繁华的街上伸手敞碗要饭吃。他想的也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若是有人认出这碗,事就成了。大仁是有钱的,但要饭得有要饭的样儿。他忍耐着,不花钱,不吃饱,不穿厚衣裳。
寒风掀衣入骨。大仁看中了“信福当”的大门前,这儿过往人多,又避风朝阳。大仁敲打着碗沿儿,唱着要饭词儿,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揣摩着各色人等的相貌举止、衣着年龄。
这天,信福当大掌柜走来。一路人冲他施礼陪笑。大掌柜对一个官样人躬身抱拳,道:“福贵这厢有礼了!”那官样人道:“韩老板客气了!”
大仁猛然一惊:姓韩!叫福贵!信福当大掌柜就是爹的结义兄弟,他就是对碗的人!大仁的脑子里又闪过爹叮嘱过的年纪、身高、眉眼,断定就是这人,确定无疑。
大仁回到家中,说:“爹,你说的那人,我找到了。”
“啊!在哪儿?对上碗花了么?”
“碗让我摔了。”
“啊!你,你——”
“他这个人,家财无数。天天从我跟前经过,却从来没有往碗里投过一个小钱,也从没看过一眼门口讨饭的。”
半荷碗没了,老义发轻松了许多,仍过着原先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