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与轴心时代
2019-08-12闻中
闻中
也许,是现在人们的意志、勇气太弱了,故四处寻觅,寻找各种各样的依靠,无论是身体的,还是精神的,后者容易陷入神秘主义,尤其可惜。生活中,我们常常会遇见这样的人,年龄不一,学历参差,但有一点则是相似的,即动不动在非专业地谈量子力学、平行宇宙,还动不动在非经验地谈论上帝、灵魂、悟道,以及六道轮回、开悟、解脱、涅粲……
我想,这些也许都是对的,但似乎不可以作为起点来谈论。一旦涉入生命的神秘境界,皆不宜作为起点来谈论。我们也许会在路途终端,甚而中途就会遇上,但那不是天然合法的,它们毕竟不是共性的经验,故必须谨慎。而恰当的建议,应该如轴心时代的古人所云,好好认识自己,认识世界,借此出发,进而认识广大而浩荡的真实生活,最后认识生命崇高的境界。
于是,我想起了德国小说家赫尔曼·黑塞的那部叫作《悉达多》的小说,一个别有乾坤的求道故事。从小说里面看,悉达多无畏而富有勇气,他几乎背叛了所有外在世界与公共社会给出的价值。不但背叛了世俗,而且还背叛了自己出生其中的婆罗门教与后来遇上的佛教。他毕生信奉的唯有一条,即一切必须基于自身的真实经验,信奉自我。
“你的心灵就是整个世界,然而真正的自我究竟在哪里?”带着这个疑问,悉达多走过漫长的人生,穿越了婆罗门世界、沙门世界、佛陀世界,尤其是与挚友侨文达道别之后,彻底走上了可畏惧的孤独之旅;嗣后,他还曾沉湎于名妓的温柔,成了俗世的富商,受困于世界的物欲,学会了赌博,并深受被赌瘾控制的心灵大苦恼。
他的自我寻找之路,无疑是彻底孤独的流浪者之歌,如高傲的屈子一样,“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不耐于各种现成的教条、不耐于各种灵性说教,与宗教信仰的皈依,而只是以其真实之生命,行其真实之人生,其皈依的只能是他自己的真实。这种刀锋一般的自我寻找,是何等地需要勇气。而彻底的孤独,也总是与彻底的自我寻找一道出现的试炼。“世上无人如他一般孤独。”甚至,连朋友侨文达都已是一个佛教僧侣,有成千上万的僧侣兄弟,他们身披同样的僧衣,拥有共同的信仰,使用同样的语言。而他,悉达多,他该归属何方?该加入何人的生活?使用何人的语言?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小说的最后,是孤独的悉达多得了大觉悟,而不是那位皈依佛陀的侨文达。当侨文达与他道别之前,他曾问悉达多:
悉达多,在继续我的行程之前,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否有某种你可以确认的信条、信仰或是知识来扶助你生活并行于正道?
悉达多回答:
你很清楚,我的朋友,甚至当我还是一个年轻的苦行者时,我已经开始怀疑所有信条与教师,开始与他们背离。现在我的想法依然故我,尽管从那时起,我有过许多导师。一位美麗的名妓曾长时间做我的老师;还有一位富商和一些赌徒也曾是我的老师。一位佛陀的游方弟子,曾一度是我的老师,当我在林中沉睡时,他曾停下来坐在我的身边守护;我从他那儿也学会了很多,我对他非常感激。然而,最重要的,我曾师从于这条河以及我的前辈维稣德瓦。他是一位质朴的人,他并非哲人,但是他与乔答摩同样悟到了世界的本质。他是一位圣贤。
悉达多所要讲述的道理,其实是直截了当的:关键在你,你错了,一切便全错了。而认识自己,从来容不得半点的虚假。生命之路的稳健行走,不当行在远方的夜色当中,灯光要从自己与自己的生活这里开始照亮,行走脚下最真实的道路。
英国作家阿姆斯特朗于《轴心时代》一书中写道,后轴心时代的人们,在接受一种精神生活之前,常常习惯于假定一个大前提,即“上帝”是存在的,或首先设立一个精神原则,然后去理解它、适应它,“人们往往假定,信仰大概就是相信某些教义命题。的确,人们一般都将信奉宗教的人称作信徒,似乎认同那些宗教信条,便是他们的主要活动”。
但是,真正的轴心时代之贤哲们却与悉达多一样,阿姆斯特朗说:“然而,大多轴心时代的哲人对任何教条或玄学都不感兴趣。……像佛陀这样的人对人的神学信仰漠不关心。一些贤哲甚至断然拒绝探讨神学问题,……首先你应当实践一种伦理性的生活;接下来,个人修为和平素的仁爱之心,而非理论上的认信,将为你揭示出所要寻求的神圣性超越。”
所以,悉达多所秉持的,其实是元气淋漓的创造性人生,这也正是人类文明当中的轴心精神,即自己是存在的轴心,所有外在的朝圣与追逐,都只是一种对自我的提醒。行程万里、抵入自心。如同阿姆斯特朗在《轴心时代》中说的,轴心时代的创造者们不谈神秘主义,只强调自心的经验。他强调,盲目遵从会将人们限制在一种自卑和不成熟的自我当中。而这一点正是黑塞在小说《悉达多》当中一以贯之的精神。而《轴心时代》要旨之一,也指向了悉达多这样的真实人生:他们经验着人世与超越的双重真实,穿过了无数的此岸与彼岸,穿过形形色色的宗教,并经验各种灵魂的功课。最后,悉达多是在中国人的那种流水哲学中悟道的:
他看到河水无间断地流转不居,而同时却又恒常不变地存在着;河水永无迁变却又刻刻常新。
在流水当中,他听懂了存在界深层次的奥秘,他成了河流与道路的一部分,从此可以摆渡无数活在此岸与彼岸的人们。所以,不走极端的悉达多,正是伟大的轴心精神,甚至是中庸精神的化身。
后轴心时代的宗教,尤其是组织化信仰的宗教,大都为轴心后的产物,这是耐人寻味的。而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面,真实地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宗教性精神,而不是外在世界授予、尚未经受自家检验的某些神秘信条。唯有真实地生活着,就会与轴心时代的贤哲们一样,尊重一切的生命,生成一颗大大的宇宙悲心。这与中国传统文化里面的孔孟精神暗合,“祭如在”“未知生,焉知死”,尤其是孔夫子的一句“不语怪力乱神”,大体意思俱在其中了。不必向外别求玄妙,唯于日用一切境界当中,不欺自心,从自家的穿衣吃饭处一眼看破,便是真实的功夫,是孔孟心性与真学问所在,中庸要旨,尽在其中了。
何谓“中庸”?近代大儒刘止唐的话语颇好:“至神至奇,即在至平至常之内,所以为中庸也。”若是借用小说人物悉达多之口,则是:“我认为一切的存在皆为至善一一无论是死与生,无论罪孽与虔诚,无论智慧或是蠢行,一切皆是必然,一切只需我的欣然赞同,一切只需我的理解与爱心;因而万物于我皆为圆满,世上无物可侵害于我。”
记得二0一七年暑期,我有好一些时日,都漫游在喜马拉雅山的群山林莽之中。后来,我一个人到了印度的西姆拉,刚好遇上了这个山城的图书节,在它中心广场的一座西式楼房里举行。我在里面购得了不少印度书籍,行走之际,赫然发现黑塞的《悉达多》,几乎摆在了每一家书店的显眼位置。
我当然知道,印度人喜欢这部小说,原因是他们认为这里面写的是印度,是印度的婆罗门少年悟道的故事,至少,也是与他们的佛教有关。而如我所知,该小说里面的真精神,除了印度的元素之外,更是借之于古中国的文化,而归总起来,则是阿姆斯特朗所重视的轴心时代精神。
悉达多有着他生命自身的平衡艺术,他的寻找,是生命摆渡的艺术,他了解了两岸,最后行走于两岸之间的河流,非偏非倚。唯是致力于此种根基的纯粹,那神奇的造化,倒是于斯得以借力发力,转眼之间,已是轻舟远飏,臻入了言语道断之真生命的绝妙境界,成了轴心精神的最好化身。这一点,对于生活于后轴心时代的我们,启示意义尤其大。
(《悉达多》,[德]赫尔曼·黑塞著,杨玉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二0一二年版;《轴心时代:塑造人类精神与世界观的大转折时代》,[英]凯伦·阿姆斯特朗著,孙艳燕、白彦兵译,海南出版社二0一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