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打一场吃喝“歼灭”战

聂辉

从七月初开始，陈少青在邯郸经营的餐馆，生意就不太好了。餐馆不算大，十六张桌子和四个包间，月初拆开的一箱青花老白干，还有一瓶在柜台上摆着。

7月16日中午，五六个人进了餐馆，白短袖塞进黑裤子，看上去有些身份。陈少青起身准备迎接，看到后面跟着的警察和摄像机，就在柜台旁边站住了。

“他们挨个儿推开包间门，问吃饭的是哪个单位的，喝酒没，谁出钱？”陈少青才知道是在查吃喝风，调查有沒有公务员聚餐。当天四个包间只使用了两个，而且都是生意人，“打扰了他们吃饭，结账时我给他们全部打了八折”。

之前，陈少青从朋友处了解到，河北全省在集中严查吃喝风，公务员个人聚餐也要查，“连烧烤摊、驴肉火烧店都不能聚餐，十种饭店不能去”，违规者将一律顶格处理。

作为“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活动的专项整治内容，全国各地对违规吃喝、违规操办婚丧喜庆事宜等问题都提出了整顿要求。

但从媒体披露的内容来看，河北这场决心在八月底前打完的集中整顿吃喝“战役”，其力度之大、范围之广，全国仅见。

河北多人因吃喝被通报

“十种饭店不能去”的说法，最早出自中共石家庄市无极县纪委公众号“清廉无极”发布的《关于集中整治违规吃喝问题的通知》，其中明确要求“对个人用私款聚餐的也要进行倒查”，“大型酒店、饭店、宾馆、农家院、以及具有特色的牛肉店、驴肉店、烧烤店、海鲜店、私家菜馆、某号（胡同店）”等十种饭店不能去。

虽然这一通知针对的是无极县纪委工作人员，但本刊记者采访中发现，河北各地各单位迅速地有了类似通知要求以及严格执行。

“单位开大会，领导讲话宣布的。工作时间不能饮酒，任何时候不能私人聚餐——亲人可以，朋友同事同学不可以。”唐山市某单位工作人员乔升（化名）对本刊记者说，7月15号的全体会上，相关领导还特意列举了之前因违规吃喝而被处理的案例，并强调从7月10日到8月30日为集中整治阶段，“上级的总体要求就是到8月底打一场吃喝歼灭战”。

秦皇岛市纪委也梳理了“8种饭局去不得，12种饭局需警惕”。除不准参加各类企业的宴请和大操大办的婚丧喜庆宴席之外，“私下聚会也要注意参与对象，除了客人来访、朋友聚会等正常人情接待往来，其他以同学会、老乡会等名义举办的明显带有小圈子性质的聚餐活动，应明确拒绝或自觉回避，更不得以权谋私、用公款买单”。

公开信息显示，7月份以来，河北多地有公职人员因吃喝被通报甚至免职。

灵寿县西寺岭村党支部书记陈和平，因多次违规组织村干部在南营村农家乐用餐，并套取村集体征地补偿款支付餐费3000元，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邯郸市人大常委会秘书长王再鹏在市人大机关食堂组织聚餐，餐费由承包食堂的私营企业承担。王再鹏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陪餐的市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王晓被批评教育。

晋州市政协主席崔贞军，副主席牛守业和当日应在岗带班的副主席李松茂，接受企业安排的午宴。3人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石家庄市委决定，崔贞军不再担任晋州市政协主席职务，李松茂不再担任晋州市政协副主席职务。

临城县临城镇党委书记马延法、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副局长王香智学习拆迁工作经验时，接受私企老板支付费用的宴请。马延法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被免职;王香智受到党内警告处分。

“如果是在平常，估计受个党纪轻处分就行了——毕竟也无涉于利益交换。但错在于‘顶风违纪。”《人民日报》海外版微信公众号侠客岛在文章中评论道。

测酒仪突击检查

河北省文协会员杨柳东感觉到今年文协会议有了些不同。以前会议结束后，相熟的文友经常组个饭局或者夜宵，聊一聊最近的创作，甚至会临场作诗彼此相和。但今年没人再发起聚餐的倡议，“开完会在宾馆吃饭，然后回各自房间”。“聚餐”已经成了敏感词。

“整顿吃喝风其实是常态。”邯郸市公安系统一名民警吕建臣（化名）称，尤其在每年的传统节假日前一个星期，单位都会开会提醒员工不要在关键时候触霉头。但这次更严，“县级单位会交叉检查，带着测酒仪器到单位，测量员工是否属于饮酒”。

除了整治态度坚决，查到一律顶格处罚，这一次河北吃喝“歼灭战”，整治范围也是极广，“（河北）省纪委监委制定的《行动方案》就梳理出违规公务接待、违规使用公款购买高档食材报销餐费、不吃公款吃‘老板等3个方面、23种表现形式。”侠客岛文章点评称，“针对性之强，如拈针绣花。”

整治“舌尖上的腐败”是一项常抓不懈的工作。图为2017年8月29日，安徽省全椒县纪委联合相关单位工作人员，深入城区各大酒店、企业机关食堂等重点场所、重点区域，开展“酒桌办公”专项整治工作（东方IC图）

规格也高。本刊记者梳理河北各地纪委近期工作发现，多地多单位纪委发文称整治期间省、市将分若干小组带领新闻媒体下沉到各县市，通过大数据筛查、调取录像等多种方式进行明查暗访，“狠抓典型，速查速办”。

如秦皇岛市卢龙县纪委监委组织了10个明查暗访组，两周时间对全县包括乡镇进行地毯式检查，甚至要求宾馆提供订餐情况。

再如邢台市隆尧县纪委监委会，甚至抽调公安、审计、财政、市场监督管理等部门业务骨干，对县城各大宾馆酒店、企业食堂、“农家院”等，开展“脱产式”监督检查。

当然，至少从通知内容上看，无极县纪委要求更强更细更深入：“具体查清谁组织的、与谁吃饭、在哪吃的、为什么吃等等，深挖背后是否存在小团伙、小圈子、拉帮结派现象。”

公与私的边界

据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公布的信息显示，截至5月底，今年全国查处违规公款吃喝问题2906起、处理4496人、给予党纪政务处分3192人，均居查处总数第三位，违规公款吃喝问题仍比较突出。

而这次河北省的整治行动，则进一步证明“吃喝风”尚有顽固性、常抓不懈有必要性。

“讲排场、讲面子、互相攀比，甚至以奢侈为荣，这是以往面子文化的一部分，吃喝风可不是小问题。”山东大学社会学教授王忠武认为，吃喝风背后潜藏着官场人际间的不正之风，折射出上下级关系的权力变异，需要引起警惕。

《中国纪检监察》杂志在文章中写的更加直接：吃吃喝喝往往是小圈子拉帮结派的重要途径与活动方式。近年来落马高官很多就是通过私下聚会吃吃喝喝，吸纳、形成、巩固小圈子，破坏党的集中统一领导，污染政治生态。

据一位退休的原处级纪检干部介绍，小圈子是政治上的大忌，查官员吃喝是反贪反腐的一个很好的抓手，“经常吃喝的干部，基本上都有问题”。很多人讲究“无席不成事，无酒不成席”，只要领导能参加饭局，组局的人总能让领导喝到痛快。“七分醉之后，领导就放飞自我了，可能出现违法违纪行为了。”

不过，整治“吃喝风”并不意味着可以不尊重人的基本需求。“所谓严管，是要把权力关进笼子，而非把干部捆成粽子。”侠客岛评论写道。

无极县纪委的通知就引发了舆论争议。毕竟河北省纪委关于集中整治违规吃喝问题的通知，只是说“对十类饭店进行明查暗访”，没有说“这十类饭店不能去”，也完全没有提及“对个人用私款聚餐的也要进行倒查”。

“何况，中央八项规定对公职人员私款聚餐，从来没有过禁止性规定，到了无极县纪委这里，却轻易突破了执法边界，走入另一种极端。”媒体人王言虎在文章中如是点评，“整治违规吃喝，虽要严格执法，但也要恪守公私边界，用力过猛，也是对公职人员私权利的伤害。只有公私分明，拿捏好公与私的边界，才可能在每一项公共治理上达成最佳效果。”

7月27日晚，石家莊市纪委监委网站发布《关于对无极县纪委发布<关于集中整治违规吃喝问题的通知>核查情况的通报》称，“对个人用私款聚餐的也要进行倒查”、“10种饭店不能去”均没有上级政策依据;无极县纪委主要负责同志在微信文章发布前未认真审核。

石家庄纪委监委的这纸通报，算是对无极县纪委整治违规吃喝跑偏的及时纠正。但河北整治违规吃喝的力度并不会因此有所减小，更不会停止。

7月底，乔升原本定在8月3号的高中毕业20周年同学聚会，最终还是取消了，“中午聚餐的饭店本来都预定好了，但大家一合计，还是别顶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