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式“往死里X”的结构层级和形成机制
2019-08-09聂彦平
聂彦平
摘 要:基于构式语法,在考察现代汉语中“往死里X”结构的使用情况的基础上,认为该结构为蕴含高程度量的半实体性构式,“往”“死”“里”是常项,变量“X”主要是动词和形容词。由于构件“死”的指称性较强,“往死里V”构式隐喻承继“往N里V”构式。随着变量“V”的聚合特征逐渐泛化,“A”不断涌入,常项“死”概念语义日益磨损,变量和常项双向互动下,构式“往死里X”演变为一个高程度量构式,具有一定的能产性。
关键词:往死里V;往死里A;构式;高程度量;承继
“往死里X”结构的典型成员是“往死里打、往死里揍”之类,它表示的动作或行为大多会对受事的身心造成一定的伤害。可是在实际使用中却存在以下例子:
(1)像你说的那样,湘筼爱进军往死里爱的。(韩天航《我的大爹》)
(2)老实说,我那沙发很大,真皮的,软乎乎的,坐上去,往死里舒服。(蔡宗武《谁是我的情人》)
例(1)、例(2)中“往死里”依次修饰动词“爱”和形容词“舒服”,虽然与“往死里打”之类具有相似的组合形式,可内部存在着差异。
吕叔湘(1999)认为,“往+形/动+里”结构中,形容词、动词限于少数几个单音节,口语色彩较浓[1](P547)。范干良(1990)[2]、张立荣(1993)[3]、崔希亮(2004)[4]、李秉震(2006)[5]、代丽丽(2016)[6]等学者,都将“往死里”中的“死”笼统地归为形容词。袁丹(2008)则把“往死里”的“死”分为“死1”和“死2”,“死1”和“活”相对,表示失去生命;“死2”表示程度高,“往死2里V”表示“狠狠地V”,具有夸张意味[7]。不过,袁丹主要是描述“往A里V”结构的使用情况。我们知道,能进入“往V里”结构的动词数量很少,且使用局限性大。“死”不但进入了这个结构,使用频率还非常高。同时,“往死里A”的用法不断涌现,个性极强。这些现象都值得我们深入探究。
一、“往死里V”结构
(一)“V”的聚合特征泛化
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多领域”子库中共有1472条含有“往死里X”结构的语料,其中“往死里A”有51条。为行文方便,少量相对复杂的动词性结构(如“往死里毒打”“往死里吃胖”)和频次为1的动词暂不列出。这样我们统计出了频次大于等于2的光杆动词共110个,语料计有1181条。具体如表1所示:
从表1可以看出,单音节动词的数量与使用频率均高于双音节动词。这些动词中,既有消极语义的“骂、骗”,也有积极语义的“宠、夸”;不仅有及物动词,也有不及物动词“哭、跑”;除了动作动词,还有心理动词“想、爱”。由此可知,“往死里V”结构中“V”的准入口径较宽。
(二)典型成员“往死里打”类
在BCC语料库中,“往死里打”的使用频率最高,约占17.7%(第二位仅占6.7%左右)。从字面可推知“往死里打”的基本语义和语用含义,其组合性很强,构式义透明度高。例如:
(3)殴打中,梁铁军对执法人员大肆叫骂:“给我往死里打!”(《人民日报》,2000-12-08)
(4)造反派没有揪住梁必达,退而求其次,抓住陈墨涵和张普景往死里整,口诛笔伐,拳打脚踢。(徐贵祥《历史的天空》)
“往死里打”结构常常伴随着“叫嚣、不满、愤怒”等消极色彩词汇,如例(3)。“整”的使用频次也较高,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的解释,整的语义是“使吃苦头”[8](P1669),如例(4)。在“往死里打/整”结构中,施事殴打或迫害受事,受事多处于悲惨的境地甚至可能遭遇死亡,因此,“打”“整”与“死亡”存在事理上的因果关系,相互融合。
Hoffmann & Trousdale(2013)指出,构式的形成会经历组块化的过程,重复出现的序列被加工为一组单位,大量的重复会加强结构的自治性[9](P60-62)。在高频效应下,“往死里打”结构已经储存在人们的长时记忆中,成为人类编码经验中一个较为基本的情景,使用时会被整体提取和激活,理解效率很高。可以说,它的高频使用和不断固化是相互加强、相互促进的。
(三)非典型成员“往死里喝”类
在“往死里打”结构中,“死”的概念义比较实在,消极语义倾向明显,其中“死”指向宾语,即受事。随着构式变量“V”的聚合特征泛化,常项“死”概念义虚化,语义指向可以前移到主语,即施事。例如:
(5)(五富)说是他过生日,放开喝,往醉里喝,往死里喝。(贾平凹《高兴》)
(6)小周对它说:“颗韧,顺这条路跑!快跑,往死里跑!”(严歌苓《爱犬颗韧》)
(7)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当兵就要当能打仗的兵。(人民网,2018-08-16)
例(5)的“往死里喝”,“死”语义指向主语,突出施事者畅饮的痛快感。例(6)中的“跑”属于不及物动词,句子中存在明确的主语“颗韧”,不存在宾语也很难补出合适的宾语,“死”指向句子的主语,主要是描述狗尽力狂奔的状态。此外,一些高考标语、团队口号、队训班训等,也采用含有“往死里X”的表达,例(7)宣示了军人不怕吃苦、争当先锋的决心,强调施事的主观能动性。
不可否认,“喝死”“跑死”表示因“喝”“跑”而死,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部分语料中的“死”就是“死亡”。也就是说,施事发出的动作和行为有可能导致自身的死亡。而“往死里打”所关涉的场景中,施受双方多处于敌对状态,且“死”明确指向宾语。而以上例句的“死”語义指向主语。
(四)边缘成员“往死里爱”类
如果说例(5)~(7)中“死”有表示“死亡”的可能性,“死”的虚实难辨,那么,以下例子中“死”几乎不可能表示“死亡”。这一类的“往死里V”结构实际上是表示“高程度”义。例如:
(8)他喜欢吃中国饭,往死里爱,但是吃完以后到日内瓦,他会说我这半脑子关闭掉,再也不去想了。(《人民日报(海外版)》,2001-04-27)
(9)“童话大王”郑渊洁说:“我认为教育孩子的秘诀就5个字:‘往死里夸他!”(黄兴《夜空中最亮的星》)
(10)我这兄弟如果唱得非常好,在演奏、演唱、各种技巧、各种能力方面都超乎我的想像,那我不用他讲也会往死里帮。(《天天新报》,2013-10-11)
以上例句中,施事对受事的情感倾向显然是积极的,其动机性质是正面或者说善意的。我们不妨对典型的“往死里打”和边缘的“往死里爱”的构式特征进行一下比较,具体如表2所示:
表2描述的是结构整体上的倾向,具体使用中也存在例外。BCC语料库有“往死里打榜”(1条)和“往死里打电话”(3条)之类表达,动词“打”不表示“殴打”义,而是比较宽泛的动作义,构件“死”则表示“高程度”义。这也从某种程度上表明“往死里X”结构正处于不断整合的状态。
从常规逻辑来说,在“打/揍/整死”“喝/吃/跑死”“爱/夸/帮死”这三组动结式短语中,变量“V”制约着常项“死”的虚实,“死”实现的可能性基本依次下降。也就是说,“往死里V”构式的整合度和固定构件“死”的虚化程度呈同向共变的关系。
二、“往死里A”结构
(一)“A”的数据统计
BCC语料库有51条含有“往死里A”的语料,其中的形容词(A)共35个,分别是:
疼、好、瘦、忙、胖、俗、冷、厚、坏、热、矮、累、美、肥、贵、酸、萌、嗲、困、牛(厉害义)、轴(方言,执拗义)、长寿、坚强、难受、可爱、舒服、甜蜜、愤怒、油腻、滋润、潇洒、开心、烦人、邋遢、努力
其中,只有1例“往死里俗”是出自王朔的作品,其他均出自微博语言。有鉴于此,我们结合《汉语形容词用法词典》[10],对微博中的“往死里A”结构进行了穷尽性搜索(语料截止到2019年1月15日)。表3列出了频次大于等于10的形容词。
从表3可以看出,在所列的75个形容词中,59个是单音节性质形容词,单音节形容词的使用率明显高于双音节形容词,语义上褒贬皆可。在加上频次小于10的198个形容词,共检索到273个形容词。由此可知,“往死里A”结构具有较强的能产性。
(二)独立性较强的“往死里A”
“往死里A”描述主语的性状或属性,结构整体表示较高的程度义,传达出了发话者的主观态度。例如:
(11)这种30粒每瓶的包装产品在国内没有销售过,国内只销售单粒包装的,目的就是多挣国人的钱,往死里贵。(《新文化报》,2010-05-13)
(12)搬了一个多小时后,杨某觉得不对劲,这哪里是8吨的货啊,每一箱都往死里沉啊!(中国网,2014-07-15)
(13)她说:我的房子是租的,但并不影响我把它折腾得往死里舒服,毕竟享用的人是我。(《广州日报》,2016-05-13)
“A”的涌现进一步压制了“死”的概念义,促进“往死里X”结构的重新分析。同时,还扩充了“往死里X”结构的句法功能,如例(13)中的“往死里舒服”充当句子补语。
(三)“往死里X”中“V-A”之间的联系
张国宪(1993)指出,单音节动词是动词范畴的典型成员,单音节形容词在动形连续统上更加接近单音节动词,动词性较强[11]。“往死里V”是“往死里X”的原型,结构语义蕴含动态性。该结构中“A”的使用表现出与动词的相通之处。例如:
(14)她说:“葡萄把人家十八岁的个儿都长了,我就是把她往死里累,往死里喂,再长两年,就能给铁脑圆房了。”(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15)圆滑的东西,八面玲珑的东西,极尽媚态非把人往死里俗的东西,全成了好东西。(王朔《美人赠我蒙汗药》)
(16)郭芙蓉:不用换,就是你,好好说啊(咬耳朵)往死里臭他,千万别留情啊!(宁财神《武林外传》)
以上“往死里A”结构的句法环境较为特殊。例(14)中的“往死里累”和“往死里喂”对举出现,“往死里A”依存于“往死里V”,独立性较弱。例(15)中的“往死里俗”出现在“把字句”中,“俗”具有使动义。例(16)中的“臭”后接宾语,形容词活用为动词,表现出动词的语法属性。
动词和形容词的内部界限并不分明,我们认为“往死里A”脱胎于“往死里V”,在最初阶段多体现出动词的特性或者属于临时用法。不过,随着“往死里A”结构的使用增多,日益发展出独特的句法功能和语义特征,可接受度也越来越高。
三、“往死里V”的形成机制
从历时角度来看,柯理思(2009)指出,明代已出现“往N里V”,而“往回里V”直到清代才出现[12]。从共时角度来看,BCC语料库中的“往……里”,除去“哪/那/这里”,排名前10位的词语依次是:死、嘴、屋、肚子、水、山、火坑、锅、河、地。除了“死”以外,其余都是名词。其中,频次最高的“往N里V”是“往嘴里塞”。例如:
(17)当她真想吃的时候,她会买些冒充樱桃的“山豆子”,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既便宜又过瘾。(老舍《正红旗下》)
例(17)中的“往嘴里塞”是描述把食物送进“嘴里”的动作行为,是一个空间位移过程。“嘴”是一个实在的物理位置,“死”作为参照物,则属于比较抽象的结果或者说状态,“往死里打”的建构中涉及一个隐喻过程。Goldberg(1995)指出,如果构式A从构式B承继信息,那么B就是A存在的理据[13](P60-62)。从这个观点看,“往N里V”可以视为“往死里V”结构产生和使用的理据。
空间性是名词的典型特征。张伯江认为,名词、形容词和动词在空间性上呈下降的坡度[14]。董文娟指出,能够进入“往……里”的名詞非常多,常用形容词共有101个[15]。而在BCC语料库中,只检索到13个动词,分别是“死、回忆、回、开、学、醉、闹、活、复古、脱俗、永生、绝望、四散”,其中,“回忆”有12例,“回”有9例,其余的只有1例。宗守云、张素玲(2013)指出,“往回里V”逐渐被“往回V”所取代,部分“往V里”还具有方言色彩[16]。在“往……里”结构中,词类的数量呈如下序列关系:往N(多数)里>往A(101个)里>往V(少数)里。
如前所述,BCC语料库中有1472条“往死里”,远高于频次最高的“往A里”(“好”有89条)。就“往+V/A+里”结构而言,“死”的指称性强于典型的“V”和“A”,更接近“往N里”。
基于对真实语料的考察,高航指出,在概念物化(conceptual reification)作用下,大部分单音节动词可以发生名词化,动词“死”常在一些构式中作为名词自然地使用[17]。Langacker认为,语义表达的语法范畴,取决于它侧写(profile)的方面[18](P98-112)。我们认为,“往死里打”结构中的“死”被识解为一个静态的事件(thing),即名词,而不是一个动态能量转移的过程(process),即动词。或者说,该结构中的“死”更接近于英语对应的“death”而不是“die”。
总的来看,由于构件“死”的指称性较强,“往死里V”构式隐喻承继“往N里V”构式。典型成员“往死里打”在高频使用中固化并生发出更复杂的结构。随着变量“V”的聚合特征逐渐泛化,“A”不断涌入,常项“死”概念语义日益磨损,变量和常项双向互动下,构式“往死里X”演变为一个高程度量构式,具有一定的能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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