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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的心灵

2019-08-08李二

南方周末 2019-08-08
关键词:希特勒纳粹犹太人

李二

“犹太人有罪!”德意志帝国启蒙与公共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博士的好几条日记以这句斩钉截铁的话结尾。在柏林的纳粹集会上,演讲者激情地用这句话煽动高潮,在每周张贴在德国大街小巷的墙报中,这句话用巨大的字体占据了画面中心。纳粹政权的邪恶早已人尽皆知。但是对纳粹反犹宣传之系统研究却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德意志公敌: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纳粹宣传与大屠杀》是该领域第一本权威性的综合著作。作者杰弗里·赫夫不仅详细地描述了纳粹宣传机器从希特勒上台开始就一刻不停地开展的反犹太宣传战,更以纳粹反犹宣传为切入口,探讨了大屠杀这一史无前例人类暴行背后的实施者的心理动机。

从无数公开和私下的言论中,纳粹党人反复表达了具有浓厚阴谋论色彩的激进反犹主义的信念。这一反犹主义从它偶然、传统的源头,发展为一种解释和观察世界运行逻辑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希特勒、戈培尔、汉斯·弗兰克、希姆莱这些人都是习惯性撒谎者,但是他们在根本的信仰和目的上却惊人地坦诚与前后一致。“犹太人躲在事情背后、犹太人要为一切负责”的论调不止贯穿整个纳粹宣传的始终,连希特勒在自杀前的“政治遗嘱”都不忘记指控“国际犹太人”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罪孽。希特勒在公开演讲中数次提出要“终结”和“灭绝”犹太人,他使用的是绝不会产生歧义的德语单词。因为当他用同样的词语指控犹太人将会“终结”和“灭绝”德国人的时候,他指的就是肉体消灭。没错,纳粹对世界和公众隐瞒了“最终解决”的实施细节,但是他们从没有否认同盟国对他们的指控。戈培尔面对同盟国宣传部门对纳粹德国屠杀行径的揭露,所采取的反制措施是指控英帝国在印度和中东也采取了不人道和残酷的措施。

正如赫夫指出的:与其说纳粹的反犹宣传诉诸纯粹的谎言和虚构,不如说他们对“现实”采取了一种偏执的视角和解释。这种视角扭曲了实际发生的事情之间的因果联系,让纳粹政权的行动在外人看来充满悖谬。《德意志公敌》以生动和具有说服力的例子展现了这种偏执狂思维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纳粹式反犹主义的重要特点就是它和民间反犹主义所固有的那种感官的、经验的成分不相匹配。19世纪以来的反犹主义和旧的基督教欧洲所固有的宗教反犹不同之处在于,随着法国大革命和1848年革命,欧洲各国逐步放松了对犹太人的法律歧视。于是历来重视教育投资的犹太群体在文化传媒、金融、法律、大学入学等方面取得了不成比例的进展。而这些行业相对于传统又有着更高的曝光率。一般的民众很容易产生“明明犹太人是少数群体却占据了社会高层”的印象,而这种怨恨又往往和关于犹太人的习俗、外观的刻板印象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漫画式的反犹太情绪。在约瑟夫·戈培尔博士毕业后混迹柏林的落魄岁月里,德国为数不多(占人口1.5%)的犹太人近乎半数集中在首都柏林。这些犹太人更是集中在上文提到的行业中。我们不难想象戈培尔一面拿着博士文凭艰难谋生,一面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犹太人律师”“犹太人金融家”“犹太人报纸”所产生的负面情绪。

如果仅仅止步于此,他也就只是芸芸众生里又一位粗鄙的反犹分子而已。让戈培尔、希特勒、希姆莱等纳粹党人“与众不同”的是他们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把自己来自于经验、对现实进行偏狭反映的模糊感受,上升为一套理解现实、指导行动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和粗鄙反犹主义不同,纳粹反犹主义的阴谋论思维极其看重“表面背后的因果联系”,力图从事实的蛛丝马迹中找到驱动世界变革的根本动力——“国际犹太人阴谋集团”。在纳粹党的领导阶层看来,国际犹太人阴谋集团是一个团结一致、无所不能的政治实体。他们躲在背后,操纵世界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霸权,推出表面上和犹太人无关的领袖做他们的傀儡。反犹主义世界观不但是对他们所感受到的世界的反映,也决定了他们“看到”什么世界,这样的世界在一般人来说是反直觉和荒谬的,但对纳粹信徒来说,却恰恰代表他们勘破了迷雾,抵达了真实。粗鄙的反犹主义关注犹太人的“外观”和举止,但纳粹的阴谋论反犹主义则无时无刻不担心身边隐藏的犹太人。平民大众或许反感犹太人的“可见”,但是纳粹则相信“不可见”的犹太人更为可怕,需要将他们置于阳光之下。这就是为什么纳粹统治下的犹太人被迫携带大卫之星的袖标。戈培尔相信犹太人阴谋集团有着很强的“模仿能力”(mimicry),会伪装为客居国家的人,渗透进他们的社会有机体,最终接管他们的社会。如果没有纳粹党人的火眼金睛,全欧洲“雅利安民族”都会被害。

希特勒和戈培尔真诚地相信,斯大林并不真的掌权,犹太人卡冈诺维奇(斯大林的助手)才是真正的主人,丘吉尔是陆军大臣犹太人霍尔-贝利萨的仆人。至于罗斯福就更明显不过了,他的财政部长汉斯·摩根索,他的支持者最高法院大法官菲利克斯·法兰克福特,不都是犹太人吗?政治反犹主义成为纳粹构造世界的骨架,只要填充进血肉,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可供利用的血肉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甚至完全相反的事例都可以拿来论证同一个论点。如果说犹太人李维诺夫担任苏联的外交部长证明犹太人已经把持了苏联,那么在《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签署以后斯大林顾及希特勒的情绪而撤换李维诺夫则表现了国际犹太人集团的狡猾。如果说元首的巴巴罗萨计划突袭苏联得手说明伟大的国家社会主义德国打了傲慢无能的犹太人一个措手不及,那么西方和苏联结成看似不可能的同盟则说明犹太人集团的手眼通天。

当纳粹党人看待世界的视角一切都围绕“犹太人”为中心,世界在他们眼中就像哈哈镜一样被扭曲了。并不是说这个“镜头”中所呈现出的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事物,而是这些事物之间的比例大小和因果联系已经完全错位。这比起纯粹的向壁虚构是更加可怕的欺骗与自我欺骗。犹太人是罗斯福的忠实支持者不假,但因为纳粹只能看到“犹太人”,所以认为罗斯福只可能是为了犹太人在打仗。希特勒和戈培尔自我认知德国的战争是一场“犹太人”战争,他们也认定只要向同盟国的公众指出他们的领导人是“为了犹太人在打仗”,自然就会剥夺公众对同盟国领袖的支持。犹太人是纳粹世界观中的黑色太阳,是政治动力学中最大的发动机,为敌国不屈不挠的抵抗行动输送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希特勒认定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一场犹太人战争,德国占领下的几百万犹太人口就自然同时是战争的罪魁祸首,也是可以威胁“国际犹太人集团”的人质。灭绝犹太人在这个背景下加以解读就变得“合理”了——虽然事实上同盟国中犹太人的政治势力极其边缘化,同盟国的决策也极少受到犹太人受害者之利益的考量,但这不妨碍纳粹领导人真诚相信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但有利于轴心国的战争努力,而且是在服务于战争目的本身。

希特勒在1939年1月纳粹上台的周年纪念上发表了令人胆寒的不祥“预言”——“如果犹太人想要发动一场灭绝德国的战争,我向他们保证,灭绝的不会是德国,而会是犹太人本身。”在未来无数次的演讲、报纸头条、广播放送中,元首的这条“预言”被不断重复。正是因为希特勒相信必须和国际犹太集团作斗争,才先发制人地发动、扩大了战争。也正是因为希特勒疯狂的战争,才让苏联和西方盟国结成不可能的同盟、发动猛烈的反击。而同盟国不屈不挠的战争努力,反过来“证明”了希特勒预言的正确:犹太人“确实”要灭绝德国人!当纳粹的反犹主义彻底和经验世界脱节,他们的逻辑也就成为闭环。真实已经不再对他们的心灵产生刺激,他们活在了自己的平行现实中,一直到这一现实彻底崩塌。

造就这一崩塌的绝不仅仅是军事的失败。纳粹政权在局势转向被动的战争晚期仍然得到德国人不情愿的支持。同盟国在西方一刻不停的战略轰炸,红军在东方无情的推进,都给了纳粹的宣传以某种新的“现实感”——如果德国人民不跟随纳粹的脚步抵抗到底,犹太人联军的复仇怒火会将德意志民族灭绝。在柏林、科隆、德累斯顿的一片废墟中,德国人陷入到自己曾经恐惧过的任人宰割的境地。然而同盟国和苏联并没有对战败者施加他们幻想中的惩罚,虽然冷战造就了两个德国的分割,但胜利者在惩罚罪犯的同时,也分别促进了德国的复兴与重建。宽恕、正义、审慎压倒了自我实现的复仇的预言。盘踞在欧洲上空的纳粹心灵的阴影开始消散,欧洲历史迈入了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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