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
2019-08-07废斯人
废斯人
立夏了,田地该种上稻子。她念叨黄历上的日子,每月过得特别慢,每日又特别长。天刚漏出几缕光线,她就醒了,意识是先醒,身体是后醒,两者之间要隔个几分钟到十几分钟,等她完全能控制自己的骨头,多一秒钟都不愿意待在床上,赶紧爬了起来,仿佛风湿、高血压、冠心病都藏在被褥里。
梳洗完毕,她提了一个木凳子坐在阳台上。此时,天色微明,周遭寂静无声,连个雀儿的叫声都没有。这个季节应该有蝉鸣,出茧的蝉虫,眼里的世界是新鲜的,它会大声叫,叫个不停,才能安心;刚兴起的蝉声尖锐刺耳,像是喊着插秧、快去插秧似的。她木讷地望着东方,除了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什么都看不到;她知道五百公里外,有属于她的十亩田地。所以她一走进这套房子,就问儿子国强她来时的方向。国强说东边。她就记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咕咕趴在她的鞋面上,伸长脖子,学她的模样仰望远方。咕咕是一只公鸡,一只阉公鸡,不会咕咕地叫,更不会打鸣。它有一身光亮艳丽的羽毛,顶着小巧鲜艳的鸡冠,拖着又黑又长的尾羽,让人忍不住爱抚。一年前,花生熟了的那半个月,中央台的天气预报一直说有雨。等地里的花生都采收完了,雨还没落下来。她又拿上锄头去地里,细心地将残留在土壤下的花生翻出土面,好让山鸟小兽能轻易地啄食,分享这一季的收获。干活累了,她喜欢坐在半山坡的皂荚树下,从那儿刚好能远远地望见花生地,花雀、田鸡、大尾巴貂、长毛松鼠,甚至流浪的土狗,都是她的熟客,名正言顺地咀嚼着她种的花生。花雀前年吃得可欢了,去年雨水多,花生长势不好,米粒瘪小。花雀连啄几个都是空壳子,急了,对着她叽叽地叫了起来,像是在抱怨她没把作物照料好。她满怀歉意地笑了,对着花雀安抚地说道,地里长的东西不好伺候,过了秋天,苕熟了,铁定好吃。等雨落下来,地里的花生浸了水,要么霉烂了,要么发了芽。她又忙活了起来,把田地平整一番,种上小麦。作物是抢一季有一季,田地不能闲着,她也不能闲着。
正下雨的那天,国强打电话来说,他已经顺利通过博士论文答辩。这本该是个令人喜悦的消息,国强平淡地告诉她,她也平淡地听着,然后哦了一声,两人没再说其他的话,就把电话挂了。她知道博士的意思是书读到头了。国强读书有天赋,是村小的老校长告诉她的。老校长说她一个寡妇带孩子不容易,生怕她不让国强读下去,从学拼音起一直到现在,每次见面,老校长都再三强调天赋是多么重要,还能遗传,一代强的话,下一代更强,不像隔壁的狗子,老子老子读书不行,儿子儿子读书不行,儿子学老子初中就辍学了。
她当然相信,那时九年义务教育还没普及,地里秋冬的收成刚好顾上学期的学杂费,春夏的收成顾下学期学杂费,收成不好就得去学校开欠条。直到上大学情况才有所改善,国强很少提钱的事,还经常从学校带钱回来,什么奖学金、助学金、学科比赛奖金,一拿就是大几百,另外他还兼职做家教,挣自己的生活费。可以说国强从小到大,她没操过心,就像地里的花生,种下去,到季节就熟了,只需拿锄头去地里挖。只不过她万万没想到国强的书能读这么久,读穿了,都快是三十岁的人了,而狗子家的孩子都学会谈恋爱了。
雨停了的那一天,国强又打电话回来说他决定去省城研究所工作,带事业编制,工资虽然没有上市公司高,但是稳定,而且工作量不是很多,比较轻松。她对着听筒哦了一声。她是农民,擅长耕种,除此之外,她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不能做,自然也没有什么主见,反正她也没指望国强回到乡下继承这十亩田地,种田不适合他,一担水都挑不动,没天赋,国强的路只能由自己抉择,她帮不了什么忙。电话里,她不知道说什么,就什么都没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挂断了电话。老校长在一旁听着,便出主意:考试不正是国强的强项,最好去考公务员,考到中央去,没准以后能考个总理。老校长说这话是真心的,再说隔壁县出了好几个大领导,风水摆在这儿。回家之后,老校长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关系可大了,他辗转反侧,一宿没睡好,早上四点就起来了,沿着村子转了又一转,直到碰见去地里锄草的国强妈,扯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国强要是走从政的路得赶紧入党,党管一切,要不然先让国强在村里入党,他这个有四五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可以当介绍人。她拿不定主意,跟党有关的应该是好事吧,但国强又不一定听她的,于是她先点头答应了,说下次国强打电话回来,跟他商量一下这事,主要还是看国强的意见。老校长听了这话,难掩脸上的笑容,国强要是出息了,真当上了大领导,他这个入党介绍人怕也会在党史上记下一笔。
没过多久,地里的麦子开始拔节,国强打电话回来说,他谈了个女朋友,领导牵的线,相了一面亲,双方觉得可以就定了下来。女方也是博士,考古學博士,工作单位离得也近,就在隔壁的社科院。她紧紧握着电话,忽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在村子里,三十多岁结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与传宗接代相比,博士学位更像是一张贴在墙壁上的奖状,她家里的那一面土墙上早就贴满了一层层奖状,不差这么一张。突然窗外传来了花雀的叫声,她认得那一只花雀,常吃她庄稼的熟客,飞来跃去,落在了皂荚树上。她觉得此时此刻见到花雀是一个喜兆,憋在心里的气总算舒畅了。在电话那头,国强不耐烦地喂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支吾其词地说,博士配博士还挺门当户对的,家里有两个博士了。电话那头,国强却陷入了沉默。国强一沉默,她也跟着沉默了起来,电话自然就挂了。
她想国强结婚了,生孩子是迟早的事,于是拜托老校长帮她去山里买一窝小鸡仔。六只鸡仔,十二块钱,还有一只公鸡是送的。老校长说,送也有送的缘由,这只公鸡头上有一个白点,老话叫白点鸡,与家神犯冲,不吉利,所以阉了。反正鸡是大大小小一篮子提来了,要是忌讳,就扔了,让它自生自灭。
她提起蔫蔫的白点鸡瞅了瞅。她才不信那些歪门邪道,这鸡总归是一条生命,扔了铁定是死,养就养着呗。她的鸡都散养,个算个的,长得俊不说,加之啄食虫蚁五谷,营养十足。她想等鸡长大了,儿媳差不多快生了,再把鸡杀了熬成老汤,给儿媳好好补补身子骨。
鸡倒是养大了,儿媳还是没生。她打电话问情况。儿媳说,不想生。国强说,媳妇不想,他也不强求。城里房子的首付都是岳母给的,岳母点头答应的事,他也插不上话。
难道是身体原因,她刚想说出口。儿媳抢先说,体检年年都做了,输卵管、子宫、乳房都很好。
她想不通,既然身体好,那为什么不生,生孩子有什么不好的,世上哪有不想生孩子的女人。
儿媳说,人生苦短,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足够了,找不到非要生孩子的理由。
起先,她想帮儿媳找到一个不容反驳的理由,苦思冥想了好久。养儿防老?说出来自己都不信,她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过了年龄,政府每个月按时打给她体恤费,国强给她的钱,她一分没动,全存在银行吃利息。后来她才发现,这是一个陷阱,自己那点文化是斗不過两个博士的,什么理由都不是理由。无可奈何,她那股憋着的气又回来了,而且来得更加强烈。国强打电话给她,她没说两句话,就沉默了。一没话说,电话自然就挂了。她忒烦村里人向她打听国强的情况,她搪塞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养的鸡该怎么办呢?儿媳说她是素食主义者,不吃肉。国强说,媳妇不吃他也不吃。鸡养着没人吃,她想,自己又不是没长嘴,只是鸡肉太柴,人老了牙齿使不上劲,咬不动。她望着那窝鸡,肚子里是一腔火,嘴上却叹了一口气。实在养不下去了,只得一个月杀一只,权当祭品献给先人。吃不了的,端给老校长,他刚做了一副烤瓷牙,胃口好得很。一窝鸡只剩下最后一只,就是咕咕。
咕咕通人性。她无论走到哪儿,咕咕都跟在后面。她锄地,咕咕就在一旁用爪子耙地;她坐着,咕咕跟着在她的鞋面上蹲着;她睡觉,咕咕就在床下守着。咕咕饿了,就对着她不停地啄头,她去柴房抓把谷撒在地上;咕咕吃欢了,就拍打翅膀,围着她转圈。
老校长摇头说,就不该把白点鸡带回来,晦气!老校长又说,晓得你心善,每个月杀鸡的时候,你都舍不得这只公鸡,现在这是最后一只了,杀了,断了念想吧。国强要是真不想生孩子,就把狗子家的儿子过继一个给他,狗子那小子有点用,正躲着生第三胎呢。
她没做声。不是说一代比一代强,怎么到下一代又回到了原点?
老校长继续说,放心吧,国强即便“丁克”,还是有资格当大领导的。说完,死死勒住阉公鸡的脖子,顺手拿起地上的菜刀。咕咕惊慌地大叫,却怎么也叫不出声,喉咙像是掉在了地上。她见状,在一旁乍然痛哭,哭她没有孙子,要绝后了,对不起祖宗八代。老校长只见过她苦巴巴地干活,从没见过她流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放下菜刀。
咕咕终究没杀成。
好多楼房啊,她不禁感叹地说,像是家门口的一座座大山,望不尽啊。咕咕如同感知到了她的情绪,圆碌碌的眼睛直盯着她,而后又摇头晃脑,像是在说一些安慰的话语。她笑了,低下身子抚摸咕咕的后背,问它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咕咕拍打翅膀,大概是表示认同吧。
一声鸣笛,小区的铁栅栏徐徐打开,幼儿园接孩子的校车缓缓驶入。这意味着时间到了七点十五分,她的一天要开始了,庄稼人闲不住,即便没什么事情做,她也要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烧水是一天中的第一件事,要是搁在老家,她会往锅里浇一勺水,再往灶肚子里塞一把干松针,坐在灶门旁,光是望着蹿动的火焰,身子就会暖起来。烧开的水一部分灌进开水瓶里留用,另一部分拿来洗手洗脸、涮洗碗筷。而现在她只需从消毒柜里拿出玻璃杯,放置在饮水机上,按下红色键,滚烫的热水就流了出来,既方便又省事。国强教她左边按热水右边按凉水,一样一半,掺在一起,温度刚刚好。她不干,喝凉水爱得病。她倒了满满一杯热水,放半个小时摊凉,喝了一口,不是那个味。她心想,水还有什么味,不都是大白味,又将就喝了大半杯。喝水对身体好,中央台的养生专家常说。
喝完水,她瞥一眼主房,房门紧锁,国强两口子要睡到接近中午的时候才肯起床。她又钻进厨房,围上灶衣,抓了三把米放进电饭煲,想了想,又抓出了半把。儿媳喜欢吃沙拉、水果酱、炝菜;而她才不会吃那些没有煮熟的蔬菜。一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她十分不愿意分餐,现实只能如此,国强夫妇吃她们的,自己吃自己的;每天做给自己吃,倒也落得舒适。她的主食是粥,一日三餐吃粥。二把米熬成粥的话,够她吃三餐,还有半把是给隔壁陈太熬的。
陈太得了老年痴呆症已经很多年了,本来个子瘦弱,再穿着宽大的睡衣,坠在轮椅里,分不清身子和腿,像是整个人与轮椅融为一体了,怎么看都不协调。她想帮陈太裁剪一套合身的睡衣,一直没有机会开口,她想着等过几天买好了布料,再说也不迟。陈太有一个独生女,住在市区的另一头,陪孩子读书,孩子不补课才有空过来,平时由一位比陈太年轻不了几岁的保姆照料。保姆也煮粥,但是习惯多给水,煮成的粥汤汤水水的,称之为稀饭。她不一样,她喜欢吃浓稠的粥,稠到几乎见不到米汤,能大口地咀嚼米粒。陈太和她有相同的偏好,喜欢吃稠粥。保姆硬说她那煮的是饭,不是稀饭,两者不是一个东西。保姆坚持要煮正宗的稀饭。她也不争执,只是每日煮粥的时候记着给陈太送一碗粥过去。
趁着煮粥的空当,她用平底锅煎了两个鸡蛋,膨胀的蛋白,让她想到了田里的秧苗冒尖舒叶,那一棵棵小苗疯狂地吸吮大地的力量,气温一升高,就开始抽芽拔节,见个面换个模样,长势惊人。如果家里没出事,她现在恐怕正脚插进泥土屁股朝天地倒腾秧苗。怪就怪在雨下多了,梅雨季节还没到,天像破了个窟窿似的,水哗哗地往下流。
那天晚上,她心不在焉地看着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突然,伴着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颤抖了起来。她以为是地震,吓得赶紧关了电视机,拔掉有线电视的插头,躲在床下面。等震感消失了,她才敢走动,跑出来一看,半边墙没有了,山体滑坡流下来的石头泥浆碾压过厨房,一直冲到了客厅。她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刹那间,她想到了咕咕。鸡笼没有门闩,咕咕平常会坐在她的鞋面上,陪她一起看电视,等《新闻联播》一播完,它就自己回笼子去睡觉。当天雨下得大,咕咕一早就回了鸡笼。想到这儿,她顾不了许多,匍匐地趟过泥水,搬开石头,鸡笼已经被砸得四分五裂了,里头只剩几根鸡毛。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眼泪差点忍不住洒出来了。就在这时,脚边钻出一个扑通的活物。她从泥巴里扯出来一看,是咕咕。它满身的泥水,像是一座雕塑似的,唯一灵活的地方就是屁股,扭了几下,一屁股泥巴全都甩在她的脸上。她忍俊不禁,抱着咕咕躲进了里屋。雨刚下小一点,她不放心,又冲了出来,发现三间房屋,垮了一间半,于是她拼命抱住掉下来的梁木,顶住断裂的墙体,防止垮塌得更厉害。
不一会儿,老校长披着雨衣赶了过来,见屋子塌了一半,吓得脸色铁青,大喊了几声国强他妈,见没动静,冲进屋里一看,只见她裹着被褥睡在床下,人好端端的,这才松了一口气。老校长说,这是危房,雨还在下,可不能住人,叫她去家里跟他媳妇睡。她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自己家里待得舒服,她哪儿都不去。老校长见劝不动她,就要打电话给国强。她坚决不让,说国强前不久已经回来过,孩子有工作要忙,哪能天天往家跑。老校长说了一句,何必呢。就再也没说什么,坐在门口抽烟,一直守到后半夜,雨停了,才回去歇息。
第二天,又下起了小雨,她找了几根松木柱子将里屋的四面墙稳稳架住,又移来了三个大衣柜把床团团包围,上面搭了一层塑料膜防雨,捯饬得差不多了,她又将老伴的遗像从客厅移到了衣柜的中央,自顾地说着,死鬼拿来镇邪。说完自己也乐了。她打算将就住下来,等天晴了,再请泥瓦匠把房屋修葺一番。她抱起咕咕,拍著它的后背说,这屋子可有些年头了,还是结婚的那一年建的,这么多年经风历雨都不倒,这次铁定倒不了,死鬼至少要给她留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她又擦了一遍死鬼的遗像,骤然蹙起眉头,仔细打量遗像,竟发现遗像上的死鬼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她哼笑了一下,死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没变。
第三天,国强出现在遗像下。她吓了一跳。这屋子倒塌成这样,还能住人吗?国强生气地说,你还不打算跟我说,你以为瞒得住吗?别人会怎么说,说我这个博士读书读到狗屁眼儿去了,不讲孝道,不管老母亲的生死。国强喋喋不休地抱怨,像一个女人似的,不,像是一只母鸡,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国强最后决定,带她回城里。她很识趣,一句话都没说,把贵重财物收拾进箱子,寄存在老校长家,抱着咕咕麻溜地跟着上车。国强迟疑地盯着咕咕——一只肮脏的公鸡。她把咕咕抱得更紧了,一副不肯屈就的样子,如同做好了争执的准备。国强本想将那只湿漉漉的公鸡也丢给老校长,只是倔强的母亲已经答应去城里了,他就不好再说什么。车刚要离开村子,身后传来一阵轰隆的声响,她忍着没往后看,可能最后半边屋子也垮了,也可能没垮,不管垮没垮,死鬼都住在那里。她默念着,既然如此,死鬼你就好好照看家吧。
粥煮好了,她端给陈太,咕咕一步不离地跟在她的后面。陈太躺在轮椅里,无精打采地望着门口,近来天气骤变,导致她精神不太好,看样子,不知道活不活得过立秋。一见面,陈太就来劲了,喊她阿花。她问阿花是谁。陈太摇摇头。保姆说,阿花是陈太养的一条狗。她又问陈太,阿花是怎样的一只狗。陈太结结巴巴地说,狮子狗。她这才回过神来,陈太是在说她,她今天没有盘发,而是将头发披散在肩膀上,看起来可不是像狮子狗的卷尾巴。她问陈太,吃粥吗?陈太点头说,要吃,要吃!
保姆要下楼去超市买点东西,托她帮忙照看一下陈太。她拉开铁门,咕咕一下就钻了进来,它常常来陈太的家,四处巡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坐到轮椅的棉垫上,等待陈太摸它的背。陈太以往总把咕咕错认成她女儿,伸手小心抚摸它的羽毛,喜爱得不得了。咕咕近来越来越懂得享受,哪里舒服待在哪里。
陈太指着咕咕,嘴里迸出一个字,鸡。
她吃惊地说,今天你倒没认错,它是鸡,还是一只公鸡。
陈太又指着她的脸,叫了一声阿花。
她笑着学了一声狗叫。阿花这个名字好土啊,农村都不取这个名字了。
陈太也跟着笑。她知道陈太根本没听懂她说话的意思。她从餐桌上拿了个勺子,给陈太喂起了粥。她想要是自己老了,得了陈太这钟病,整日颠倒错乱的,该如何是好。她反念一想,要是真到那个时候,百事不晓得,倒真无忧无虑,解脱了。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这手机是国强以前用的,专门给她开了一个号,方便外出联系她。她的手机只有两个联系人,国强和老校长。手机一直响到忙音,她恁没接,老校长想讲的话她一清二楚。前不久,镇里来了一个大老板,要流转土地做休闲观光农业,在田里种满果树,吸引游人来采摘体验,这些对于她来说都不关键,关键的是她那十亩田地也在征收的范围之内。老校长说,十亩田自己种一年到头还挣不到两千块,流转出去什么不做,光租金就有两千。钱不值什么,关键是老板难进来,谁不盼村里好点呢。然而对她而言,一码归一码,根本不是钱不钱的事,果树就该拿到山上去种,好好的稻田种树,以后复不了原,岂不是白糟蹋了。她自然不愿意。她的田地,她要自己种。
手机又响了几遍,依旧是老校长打来的。
咕咕不见了。这是陈太摇晃着身子,指着轮椅下空空的棉垫,激动地喊着鸡!鸡!!她才从田地的臆想中挣脱出来。陈太尖锐的嗓音,让她有些紧张,急忙问道,咕咕哪儿去了?陈太指向门口。
她回到家中,除了主房之外,四处找遍了,都没有;而主房的门一直锁着,鸡又不可能穿门而入。
难道咕咕跑到楼下去了?她出门一看,电梯正显示下行。平日上下楼,她从不坐电梯,而是选择走消防楼梯,一来可以作为一项日常消遣,好打发闲暇,二来可以锻炼身体。她受不了电梯封闭的空间,从22楼到1楼,至少要3分钟,每一秒她都觉得难受。倒是咕咕对电梯挺感兴趣的,一有机会就盯着显示器上变换的红色数字,它大概认定那是某种可以食用的昆虫,就像老家趴在墙壁上的壁虎和长腿蜘蛛。
咕咕不会乱跑。她走到哪儿咕咕跟到哪儿,何况这一层没人按电梯,电梯又不会自己打开。她第一个想到了小区的那几个孩子。每天上午她准时和咕咕去街口买菜。到街口要经过几个小区,她常常绕晕了找不找着路,幸好咕咕机灵,走了一遍的路,它都认识。咕咕在前面雄赳赳地迈着步子,她提着菜篮跟在后面。带一只鸡买菜的确很新奇,但是相对于城里人养的蜥蜴、蛇、飞鼠这些宠物来说,鸡算不了什么,大伙也只是多瞅一眼,见怪不怪。那天,她发现一群孩子围在后门的花坛边,大概七八岁,穿着学校的制服,那衣服看一眼便知道质量好,里面是白色衬衣,外面套了黑色西装,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或许因为越没有越想要的心理,她只要一看到小孩子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劲儿,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他们。她绕过大门,穿过种满桂花树的绿化带,孩子们笑得脸红扑扑的,可爱极了。她走近却发现花坛角落里萎缩着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猫,瘦骨嶙峋,应该是一只流浪猫。一枚枚石子重重地砸在小猫身上,小猫无处可逃,惶恐地突兀着大眼睛,痛苦而绝望地望着孩子们。而孩子们却以此为乐,手里的石子开始往小猫的要害部位集中,小猫发出羸弱的嘶叫声。她目瞪口呆,尖叫了一声,孩子们吃惊地转过头盯着她,她乍然头皮发麻,不知所措。很快孩子们的目光从她的身上转到了咕咕。一只鸡,有孩子叫了一声。她明显地感觉到孩子们冰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兴奋,把咕咕也吓了一跳,拍打着翅膀直往后退。她顾不上看那只可怜的小猫,抱起咕咕,逃似的回了家。后来,她好几次听说,在小区的垃圾池发现了血肉模糊的小猫小狗尸体,有两只还是小区居民刚领养不久的宠物犬,这些动物尸体统统套着黑色的塑料。从那之后,她要是出去买菜的话,总会小心避开垃圾池和穿制服的小孩,然而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她,不,是盯着咕咕,她忽地心慌起来,连走路都脚软,只好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想些其他的事情,比如说村庄以北有一条小河,河水澄澈,小鱼多,虾蟹也多;河两岸种着柳树,一根柳条上至少有十只蝉,它们躲在叶子下没完没了地叫;繁星低垂,稻场上摆放着七零八乱的竹床……
她站在电梯里,重复按着电梯的关门键,好像这样做,电梯能跑得快点。电梯门一开,她迫不及待地冲出去,沿着绿化带一顿狂奔,只要一想到咕咕惊慌失措被石子砸的场面,她关节的疼痛就会蔓延到全身,像是自己脆弱的骨头承受着石头的撞击。她围着小区跑了三圈,不放过任何偏僻的地方,就是没有发现那些孩子的踪迹。她猜想那群孩子为了顺利实施“谋杀”,预防被她发现,去了更隐蔽的地方。
她在小区漫无目的地晃荡,神情沮丧。她想要找人帮忙。找谁呢?国强?刚来的时候,国强抢着喂养咕咕,他从不拿剩饭喂,专门去买了一大包颗粒饱满的泰国大米,一粒粒地喂食;咕咕吃完一粒,要抬头望着他一眼,才能得到另外一粒。他很享受这个类似于游戏的过程,既能感觉到咕咕的驯服,又能体现自己的施舍。她心疼咕咕,没再让国强喂食,她心里清楚国强只是当咕咕是一只家禽,就像小时候家里养的那些鸡一样,他成天捉虫子将小鸡养成大鸡,大鸡生蛋了,拿鸡蛋换笔换作业本,等鸡老了,再杀了卖了交学费;只不过杀鸡的那一天,国强总会哭一阵子。然而咕咕对国强来说,是没有交换价值,又不能成为盘中餐,自然不会有任何感情。何况今天是周末,他还在睡觉,不到中午十一点钟是不会起床的。
她又想到了尤大姐,同住一个小区的尤大姐跟她是来自一个乡镇,以前也是在家务农,几年前来城里带孙子。现在孙子大了,她得了空,于是学别人染了一头棕发,穿一身花裙子,每天早上跳扇子舞,中午逛超市,晚上跳广场舞,活得有滋有味。她的普通话不太顺溜,总是找尤大姐说说方言,吐吐乡情。她们是同岁,尤大姐看起来比她年轻多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年轻”两个字了,仿佛一过了某个年龄,肤容就变成了埋进土里的模样。她不在乎这些,尤大姐在乎,那些从儿媳妇梳妆袋里偷拿出的化妆品没有白用,打扮之后,的确年轻不少。她之前告诉尤大姐自己闲不住,她看着小区后面有一块绿化带荒芜了,就想去开垦一块菜地,种点黄瓜、豇豆、茄子,免得去街口买,一把绿叶菜十几块钱,贵得吃心。尤大姐反问她,你还想种地?都种了一辈子了,总归要吃吃别人种的菜。她忧心地问,地不种就荒了,种肯定好一些,只是不知道那块地可不可以种。尤大姐肯定地说不能种,城市里的地可精贵着呢,即使到处都是空地,那也不是用来种地的,是用来做房子的,一套房子够你种十辈子地。尤大姐劝她跟着自己学跳舞,有些事想多了,就像田里的雨水多了,烂根,你再着急,也没有办法解决。尤大姐建议她先把白头发给染了。她不干,她觉得白色挺好的。此时小区的健身广场上空无一人,她喊了两声尤大姐,毫无回声。她不知道尤大姐住在哪一栋哪一单元哪一楼,只是每天早晚铁定会在这广场上碰见尤大姐跳舞,要找到尤大姐出主意,怕是要等到晚上跳舞的时候。
她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这时清扫人行道的保洁员观察了她好一会儿,才忐忑地走了过来,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她摇头叹气,结结巴巴地把找鸡的事告诉了保洁员。保洁员良久才听明白她说的话,边回想边说道,鸡她倒没看见过,但是几分钟前,她看见几个学生撒腿往外头跑,其中有一个孩子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一提到黑色的塑料袋,她立马联想到了那只被虐的小猫可怜巴巴的眼神,心头一惊,嗖地站了起來,往小区外跑去。刚冲出大门,一缕刺眼的光芒射入她眼里,只见到处都植着绿油油的草皮,到处停放着黑色、白色的小轿车,到处竖立着绿色的垃圾桶。这些习以为常的东西竟如此扎眼,致使她忽地觉得周围的环境好陌生,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踏出一步。情急之下,她当众大声地呼喊咕咕的名字,又跟着发出“咕咕”的叫声。在乡下,只要“咕咕”地叫唤,鸡鸭猪狗都会飞奔回来。她喊到喉咙嘶哑,希望咕咕能跑回她的脚边,然而,咕咕没有跑回来,一群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路人围住了她。
谁丢了?有人问道。
咕咕。她期望有人能站出来帮她。
咕咕是谁?
它可能被一群小孩子抓去了,那些孩子穿着白衬衣、黑制服,阿弥陀佛,谁来制止他们啊?
啊?是你孩子被拐了吗?人群顿时沸腾了起来。
她赶紧说不是孩子被拐了,是咕咕?
咕咕多大?
它才一岁。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最近网络上一个拐卖儿童的新闻,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她发现这些人好像在听她说,又好像没在听她说。她怔怔地站在一旁,口中默默念着,谁能帮帮她。
不一会儿110就来了。她瞅见警察的大盖帽,眼睛骤然放光,一把拉住警察的袖子,恳请他们帮忙寻找咕咕。当了解到咕咕是一只鸡的时候,警察也无能为力,掰开了她死死抓住的手,说她真想把鸡找回来,最好去小区物业看监控,实在找不着,去市场上再买一只,也就几十块钱,不贵!
见是一场乌龙,人群很快就散了,剩下两三位妇人对这种平淡的结果不太满意,不愿挪动脚步,非要骂她两声神经病没事找事,心里才舒坦。
她一言不发,像丢了魂似的,轻飘飘地走着。她觉得地面好硬,硬得硌脚,既没有泥土柔软,又毫无生机。手机响了,是老校长打来的。她接通了。老校长说,征地的事不能再拖了,家里的十亩土地,国强已经同意流转了。老校长还没说完,她就关了手机,双手不断地抹眼泪,眼泪却越抹越多。真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闭上眼,那一瞬间,仿佛闻到了稻子的青气、芋头藤的水气和油菜花的香气,她急忙上前想抱住倒戈的皂角树,却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恰巧碰到了隔壁家的保姆。
保姆双手提着大袋小袋,见她这般模样着实吓了一跳。赶紧放下袋子,掏出纸巾,帮她擦掉眼泪,又问她发生了什么,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她低下头,猛然发现大大小小的袋子中有一只黑色的塑料袋,伸出了两只鸡脚。保姆见状说,这是刚买的母鸡,今天立夏,是陈太女儿的生日,她女儿就叫立夏。前几日,立夏打电话来说今天晚上会赶过来庆生,嘱咐多买一些菜,特别是要买一只鸡。立夏说她从小到大过生日,陈太都要亲手为她做一碗鸡汤,今年,她特别想在生日的时候喝一碗鸡汤。
立夏?鸡汤?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肉多肥厚的母鸡,猛然想起方才陈太与平常不一样,鼓囊囊的睡衣,以及那双瞪大的眼睛,眼珠竟来回转动,像是一对鸡眼!她倒吸了一口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把鸡给谋杀了。这个结果让她惊愕不已,她仰头目光紧锁着高大的住宅楼,一片枯了的皂角叶飘在天空,被风卷来卷去。
保姆云里雾里,怔怔地问她笑什么。她咬着嘴唇说,你家今晚加餐了。
选自黄冈《赤壁》2018年第2期
责任编辑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