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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芒

2019-08-07翟妍

长江文艺 2019年6期
关键词:枝子婶子麦地

翟妍

1

好像是总害怕爹娘吵嘴的缘故,只要睡起一睁开眼,或者放学回来,就要嗅嗅家里的气味对不对。有时候,爹娘热火朝天地忙着活计,聊着闲嗑,心里就像开两扇门,觉得这一天的光景是好的,自己也跟着乐乐呵呵的。有时候,家里死了人一样闷,爹娘的脸子都挂着霜,心情自然也就沉了,像天也昏着,地也暗着,又无处躲藏。

刚过完清明,娘说,清明忙种麦。所以,清明一过完,她就跑去麦地里,张罗着翻地、打麦畦、下种子。可在做这些之前,有一件大事得先了了,那就是给地灌水。

干了一个冬天的土地,一到春天就裂口子,娘说只有水,才能让那些口子愈合。娘说,你得早点去占井。她是和爹说的。

榆村的麦地都是连片的,到种麦时,大伙抢着占井,谁先占了,谁先灌。我爹说嗯。早晨起来,却跑到河边去看鱼贩子们讨价还价,最后还弄两根鱼回来,扔在锅台上。

我是从一阵死寂中醒来的,也或许是被我爹的旱烟筒子呛醒的,反正,我醒来时,我娘不在,我爹耷拉着头,弯着身子坐在炕沿儿上抽烟。我不知道为啥,每次看到我爹这个姿势,心里就会害怕,会生出一蓬乌云,遮得心不顺眼不顺。

娘呢?我说。

我爹没吭声,吧嗒吧嗒抽几口烟,起身走了。我猜准是我娘把他骂了,鱼也没给他炖,直接丢到泔水桶里去了。

我从被窝里钻出来,蹬上秋裤,穿好秋衣,再看看钟点,是该上学了。大凤今天没来找我,应该是嫌我天天起晚,不愿意等我,就自己先走了。我在脸盆子里扑拉几下,脸也顾不得擦,从锅里拎出一块饼子,背上书包,奔着学校去了。出门时,泔水桶里果然躺着两条鱼,还活着,直扑棱。

上学,要路过我家那块麦地。

我看见我娘守在地头上,那样子是占到井了,只等上一家灌完,她就可以把水渠直接挑到我家的麦地里,让那哗哗淌出来的清流,愈合我家麦地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口子。可我娘的脸抽巴着。

那样抽巴的脸我也害怕。我想绕开我娘走,捧着饼子啃,头也不抬。有很多时候,我不想跟我娘说话,也不想跟我爹说话,我想让他们忘记我,就像从来没有生过我一样,忘得干干净净才好。

我娘还是看见我了,她叫我的小名,这让我的耳朵根子刷一下就红了,我真怕这名字被哪个淘气的孩子听去,到学校以后,会传得满操场都是,那样,所有的同学,大概连早操也不必上了,光顾着捂着肚子笑,直笑成肝腸寸断才会罢休。

我小名叫菜团子。我娘说,生我那会儿,她正站在锅台边焯干菜,一个菜团子刚攥出一半水,她的肚子就较劲了,等到她挺着那股疼,把一锅菜团子攥完时,我就跟个菜团子似的,骨碌一下从她的裤脚里掉出来了。她生我之前,已经生过两个丫头了,都是没活过七天就死了,所以我娘以为我也活不长,从裤脚边上把我捡起来,扑扑身上的灰土,脐带一断,往炕上一扔,再懒得管了。她是想到了七天又让我爹丢我到坟场里喂野狗的,可七天以后,我还好好的,身上不黄不紫,哭起来比牛犊子还卖力,我娘就把我用破袄裹了,往我爹跟前一推,说活了,给个名字吧。我爹说生了儿子,名我给。丫头蛋子,你挑个顺嘴的叫就行。我娘白我爹一眼,和我爹堵气说,顺嘴的?菜团子顺嘴,还能叫菜团子?我爹说,挺好。

他们就一直叫我菜团子。好歹他们还算有心,到我上学时,总算给我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名字,以至于学校的老师同学,都正儿八经地叫我的大名,菜团子,也就很少有人还记起了。

可我娘始终不忘,她喊,菜团子,你瞎?见到你娘闷头过?

我一口饼子噎在嗓子眼儿,怯生生叫娘。我娘说,瞧瞧你们老李家这一窝子,从老到少都这么烟不出火不进的德行。你爹死在屋里头了,太阳照腚锤子了,也不来占井,我起早扒瞎把井占下了,他还不来挑渠。我说娘,我又要迟到了。我娘说滚吧滚吧,死丫头蛋子不顶人用,家里外头耍我一个。她扛起锨杆子回家去了。

从麦地往我家走,要下一个陡坡,我往陡坡上爬,我娘沿着陡坡下,渐渐,我看不见我娘了,我娘也看不见我了,我娘是回家找我爹挑渠,而我的早课注定又迟到,我懒得看老师的脸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躺进树坑里眯瞪去了。

四月搭头的天,又蓝又暖。杨树柳树刚刚泛绿,枝条软得像婶子的腰,在细风中一摆一摆的,只那么几下,就把我摆迷糊了,眼睛一闭,睡了一个头晌。后来,是大凤从学校跑回来,在我爹我娘面前扯着嗓门嚷嚷我为啥没去上学,我娘才东翻西找,扯着我的耳朵,从树坑里把我揪出来。我娘点着我的鼻子骂,说你还真拿自己当菜团子了?一辈子上不了大台面的东西!

我爹和我娘在麦地里挑水渠,我趴在地头写作业。

我们家的地挨着我婶子家的。我婶子坐在我旁边的树根底下,说你家灌完,就到我家了。我没吱声,我婶子的话,我向来不吱声。我见我婶子,总有耗子见猫的感觉。

我婶子说,你娘是生个小哑巴吗?我从地上爬起来,大声读着语文书上的童话故事,证明我不是小哑巴。我婶子撇撇嘴走了。我知道我婶子心里咋想的,一定是嘟囔着,死丫头蛋子,不就认识两个字吗?我婶子不识字,这一点,她跟我娘一样。榆村人说不识字的人没教养,这话,我不爱听。我觉得我娘除了骂我狠些,骂我爹狠些,在别的事上,都是挺有教养的。虽然我并不知道教养是个啥东西。

2

下黑时,我爹和我娘把麦地灌完了。我爹和我娘往家走,我斜挎着书包在后头跟着,我看见我婶子和我叔把水渠挑到他们家地里去了,还听见我娘说,今年打麦畦,可得打在他们家前头,要不,那两口子准又多占咱的地。我爹不吭声,也不知道为啥,只要我娘提起我叔我婶子,我爹就不吭声。

晚饭是嘎达汤就小咸菜,我爹一端饭碗就说,有鱼不吃,光啃咸菜,真是差劲的娘们。我娘说,照你这么没正六,早晚连咸菜也吃不上。我爹说,我咋了?我娘说,你要是有天天去河边看人家卖鱼的工夫,不如自己也弄块网箔插上,弄些小鱼小虾回来,喂鸡还能多下几个蛋。我爹立马不接话茬了,他向来只愿意看打鱼的热闹,总说自己发不了水里的财,所以从来不打打鱼的主意。伺候庄稼地他倒是一把好手,不管地里种啥,都不能缺一棵苗,不能多长一根草,从种子下地那天开始,他就跟村里那个扛着扎枪看青的四虎子杠上了,成天在地里遛。只不过,四虎子遛,是怕猪狗牲口毁了禾苗,村人偷了果实。我爹是专门从自家的地头遛到地尾,专门看着垄沟垄台的蒿呀草呀的,但凡粮食以外那些不知趣的种子一发芽一露头,我爹保准连根拔了它们。缺了苗,他就补,实在补不齐,就往庄稼空里带豆角,到了秋头子,豆角一嘟噜一串攀着庄稼往上爬,一边收获粮食,一边收获青菜。就算豆角老了也不怕,我娘会把干豆角摘下来,扒出里面的豆子,做饭豆。反正,我们家的地,是榆村最干净的地,是榆村最不被浪费的地,这一点,连我叔我婶都服。

我叔我婶服的人不多,尤其是能把庄稼地侍弄好的人,在榆村,还真没谁能入他们的眼。他们要是见谁家的地比自己的地长势好了,到了庄稼拔节抽穗时,总会混过四虎子的眼睛,抽冷子钻进人家的地里去,苞米,弄它一麻袋扛回去。谷子,趁着月亮地也能剪一口袋沉甸甸的穗子。葵花,搓粒,裤脚子一扎,从裤腰往里一把一把塞,有时候,把大青虫子都塞到裤衩子里去了,一聚敛聚敛贴在肉皮上拱,我叔我婶能忍着疼,忍着痒,愣是一声不吭。我娘说,你叔你婶那副精神,要是赶上和日本鬼子打仗,当汉奸绰绰有余。

这话,也不知是咋传到我婶子的耳朵里的,气着我婶子了,一见我娘她老早就是一口呸,呸得我娘一愣一愣的,也不好问人家为啥呸她。倒不是我娘多怕我婶子,是我娘知道,在和我婶子吵嘴这件事儿上,她是永远也占不到便宜的。

我婶子和我娘吵嘴,甭管吵赢还是吵输,我婶子都会哭哭啼啼跑回家,跟我叔说,嫁你是干啥的?到了你们家,我是来受气的吗?那娘们算老几,凭啥拿我下眼皮?我叔是最见不得我婶子受屈儿的,只要我婶子哭天抹泪几句苦秧子念下去,我叔势必要跑来我家,找我娘理论理论的。

我叔的理论,从来不讲理,他会指着我爹说,你那老婆,该教训教训了。我爹就会数落我娘,说你当大的,还能不能有点大的样儿?

我娘是没处哭诉的,我娘抹再多的眼泪秧子也没用。不管是当着我叔的面,还是背地里,我爹总跟我娘说,那是我亲兄弟,踩着一个娘的肩膀头爬出来的,要个啥里表嘛!

我娘也不是没哭过,一哭就拿我抓法子,哭着哭着就会说,要不是生你个死菜团子,这日子我是一天也将就不下去了。

我爹呢,好像也正是因为我娘生下了我这个死菜团子,就觉得能把我娘拴得死死的了,就算她把天哭塌下来,他也懒得在她面前说句软话。要哭就哭嘛,累了你自然就不哭了。

我娘哭过那么几次之后,真的再也不哭了,我娘在哭的过程中总结出一个经验,要么忍,要么狠。否则,想在这个家挺直腰杆子活,比种下高粱却结出谷子还难。我娘选择了忍。

可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家的麦地连着我叔家的麦地,我们家的玉米地也连着我叔家的玉米地,我们家所有的地,都挨着我叔家的地,年年一到种地的时候,秋收的时候,两家就要闹别扭,闹得轻时,地头地尾碰到了,扭头过去,当是谁也没看见谁。闹得重时,吵起来也没一定。

就说那年收玉米的时候,早上的太阳刚一放红,我娘眼瞅着我叔套上马车,在马车上装好夹板,又在夹板上围上榆条帘子,奔着玉米地去了,她就毛丫子了,用泔水舀子敲着猪食桶喊我爹的名字,说洪贵洪贵,可不能再磨蹭了,再不赶紧去苞米地里看看,那恶鬼的娘们指不定手爪子又刺挠了。

恶鬼,是我叔的代名词。恶鬼的娘们,是我娘送给我婶子的昵称。

我爹慢吞吞撂下筷子,从屋子出来,去马圈牵马,先套驾辕的老骒马,再套拉帮套的新马崽,刚训的,还不太上手,所以,即便有些力气,却只能拉拉帮套。

等把这一切做完,再绑上夹板,围上榆条帘子,我娘锁好门,两个人赶着马车上地时,太阳已经有一竹竿子高了。庄稼院的活儿,都是贪早不贪晚的,一竹竿子高的时间,差不多能从地头走到地尾了。所以,等我爹我娘进地开始掰苞米了,我叔和我婶子的马车都快装满了。

我娘总怕我婶子的胳膊长,把手伸到我们家的苞米棒子上来,就跟我爹说,把着恶鬼家的边儿掰。这点,我爹由着我娘。他们就把着挨着我叔家地的那条垄掰。扎进地里半条垄之后,我娘发现,挨着我叔家的那条垄,苞米秆子上空了,那些昨日还竖着的橙黄的棒子,一转眼全没了,光剩下几片凌乱的叶子还夹在苞米秆的胳肢窝里,被风扯着呼呼啦啦直响。

3

我娘一见那些空叶子,心慌了,她说她心慌的毛病就是打那时落下的。也难怪我娘心慌,她伸手扑一个苞米秆子,空的,再往前,再扑一个,还是空的,我娘一直往前扑,一直扑空,她的心跳到嗓子眼了,拍着大腿说李洪贵呀李洪贵,你上辈子是欠那恶鬼的,还是挖他们家祖坟了,这辈子他托生成你兄弟,这么来祸害你呀!

我爹也蒙了,干了一年到头,不就图这点粮食吗?粮食没了,吃啥?花啥?日子还过啥?我爹在马车旁边蹲下去,点着一根旱烟筒子,吧嗒吧嗒抽,我娘说,一杠子压不出个屁呀你,还不去追?我爹没动,继续吧嗒旱煙筒子,我娘急得把牙花子咬得咯嘣咯嘣响,差点动手揪我爹的脖领子了,我爹才把烟屁股往脚板下一塞,碾灭,说,追上说啥?

我娘说,还说啥?这不秃头的虱子明摆着呢吗?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爹说,吵出去,丢人不?

我娘说,他伸手的都不嫌丢人,你怕啥丢人?她绕过我爹,绕过马车,往苞米地外头钻,说这哑巴亏,我不吃。

我爹嚯一下站起来,说闹啥闹?钱财没出外国,干活!

我娘那天真是急眼了,愣是没听我爹的话,从苞米地里蹿出来,赌气冒烟跑到我叔我婶子家去了。那会儿,我叔我婶子正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四齿耙子,在院子里卸马车,我婶子唱曲好听,我叔让她唱一段,她就高门大嗓地唱:身穿大红袄头戴一枝花,胭脂和香粉她往脸上擦。她这么一唱,正好我娘进来了,我娘一听那腔调,气得肺管子都要炸了,往马车前头一站,说洪泉,钱那么好花?光天化日拿人家的,脸不臊?欺负你哥心不愧?

我叔把四齿耙子往地上一拄,说你吃饱撑的吧?没头没脑的。

我娘说,一垄苞米发不了家,咱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看是你富得流油,还是我穷得要饭?

我婶子小曲早不唱了,嘻嘻笑着说,早晨倒尿盆,见门前落个老鸹,还真丧气。

那一垄苞米是讨不回来的。我娘说,讨不回来也要说道说道,得让他们心里知道,别以为谁心里没数。

可少一垄苞米,起码少收成二百块,我娘总是捻着手指头说,二百块,我菜团子的一个棉袄面没了,过年一套新衣服没了,新书包也买不成了,喜欢了半年的那件夹克衫,也不用惦记了。我娘心里还是疼我的。

可我叔我婶子家里不一样,过年了,买了冻秋梨,冻柿子,一家三口从头换到脚,连袜子都是红的。我叔家的小子小我一岁,骑在墙头上啃着冻秋梨跟我说,巴狗馋巴狗馋,人家放炮,你跟着过年。我娘听了,把我从院子里拉回去,回手塞个冻豆包给我,说啃这个,红豆馅儿比梨甜。

我信我娘的,觉得确实比梨甜。我娘说,见了人家吃好的,嘴里唾沫要是多了,就转头别看。见了人家穿好的,眼睛要是直了,就掐自己的大腿里子。我信我娘的,不看。掐大腿里子。

所以,我娘说要赶在我叔家打麦畦之前把我家的麦畦打完,不是没道理的,我叔我婶子,是能想出多占我家地的名堂来的。

地灌完水,要洇几天才能下犁杖,要不,刚灌好的地,泥头拐杖的,牲口和人都下不去脚。我娘说,洇两天得了,麦畦早打完,早省心。我爹说急啥,洪泉的地灌在后,这回,怎么也打不到咱们前头去。

我娘心里不安,没事偷瞄我叔我婶的院子,看人家套上犁杖一出门,她那心慌的毛病就犯堵,我娘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因为我叔我婶子,不仅仅霸过我们家一垄地的苞米,还咬过我们家的地。

这话说起来要讲到一个规矩,榆村人种地的时候,一大片土地,一垄和一垄排着,和别家做邻居的那两条垄,都是有半垄地由两家交替着耕种,榆村人管这叫“咬半”,我家的地挨着我叔家的地,我叔家的地要是上咬半,我们家就是下咬半。可我叔种起地来,却年年咬去我家的半边垄不撒口,这样一算,两年一过,我们家的地,势必要少去一条垄了。我娘不干,我娘找我叔要她那一条垄,我叔不给。我叔当着榆村人的面说我爹命不好,娶个搅家不贤,成天无事生非。

我娘哪吃得下一条垄一条垄给人咬的亏,去找村干部,让村干部拿上尺子给重新量地,我娘说她就是要量量是她无事生非,搅家不贤,还是那恶鬼我叔黑了心?

尺子总是最讲理的。量完了,村干部给我娘撑腰杆子,说洪泉呀,你哥不好说啥,你也不能拿着你嫂子这么戏耍呀。我娘哇一声哭了,我娘说自己十九岁嫁到榆村,两眼迷黑,快十年的光景,总算听到一句公道话。

我婶子因为地被村干部又判给我娘了,就在秋头子掰苞米的时候,又把那一垄地的苞米掰回去了。我娘说,倒让他们更便宜了,还省了种子化肥,连铲地的力气都省了。我爹由着我娘磨叨,他吃准了我娘是斗不过人家的。他也吃准了他那叫洪泉的兄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亏着的。他说,家丑不可外扬,吵来吵去,谁都不光彩。

我叔和我婶子不光在我们家这不能亏着,在全村人面前都不能亏着,记得有一回下雨,我叔扛着锄头往家赶,路过大凤家门口,大凤妈说这要是走到家,你就淋透了,还是进屋避避雨再走吧。我叔就进到大凤家避雨去了。等到雨停了,从大凤家出来,一迈门槛,踩住了大凤家那条哈巴狗的尾巴,那狗回头啃他脚脖子一口,弄得血盈盈的,我叔当时把狗踢个倒仰,没好说啥,回家去了。可转天我婶子找上门去,说是我叔去镇上打了疫苗,花好几十呢,说要不是大凤妈喊着我叔进屋避雨,哪会出这样的事?

大凤妈把那好几十给掏了。过后,大凤跟我一起上学时,气恼恼地说,你叔你婶子可真不是玩意。

4

说一千道一万,我叔我婶子那麦畦到底是打到我家前头去了。我娘早看晚看,却做梦也没想到,人家半夜睡不着觉的工夫,把麦畦給打了。那天,我爹和我娘吃过早饭,套上马拉的犁杖去犁地时,我叔家的麦地,已经带着新鲜泥土的气息,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泛着油亮亮的光了。我娘顿时觉得脑袋嗡一下子大了,赶忙踩着去年种过的垄台,从东数到西,又从西数到东,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我叔家的麦畦,正好打在我家的一条垄上。我娘立刻像中了毒邪似的,指着我爹说,下犁杖,下犁杖,给我豁了它!

我爹牵着马笼头,像被谁施了魔法,点了死穴一样,望着那条笔直还冒着地气的麦畦,一动也不肯动。我娘说,你死人吗?人家骑到你脖子上拉屎了,你还大气不敢出?我爹还是没动,但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起来,像他抽烟时偶尔燃起的一束火焰,烤到他的颧骨,他忍着疼痛,狠狠将那火焰掐灭。他吆喝一声驾,马迅速拐进地里,我娘一把扶正犁杖,把犁铧扎进那条麦畦里,带着湿气的泥土,瞬间浪一样向两边翻开。我娘看着那些在脚下翻腾的泥土,抿起袖子,使劲在眼上蹭一把,长长出一口气。

犁杖从麦地的这头走到麦地的那头,又从麦地的那头走到麦地的这头,来又去,去又回,整整花掉一个上午,我爹和我娘总算把那片麦地犁好,总算看见我们家的麦地也泛出油亮亮的光,在日头的烘烤下冒着地气,一晕一晕散出泥土的味道。他们心满意足,坐在地头,一边歇马,一边歇他们自己,他们还在歇的时候商量了一下,说既然把麦畦挑了,那就趁热打铁,午饭也不要吃,赶紧把挨着我叔家的那条麦畦修好,也不多占,就修它个当当正正,公公平平。

他们就开修了。修到天黑日头落,才拖着两条泥腿回家。

我爹和我娘一进门,连做饭的力气也没有了,幸亏,我已经会做饭了,虽然我还不到十岁。

我做的是小米粥,我娘一边喝粥一边说,这事儿,能消停吗?然后,倒头睡过去了。

晚上,我娘睡得不好。我爹睡得也不好。他们总是睡着睡着翻一下身,重重叹一口气。我害怕那样的叹气声,好像被人塞到烟雾里一样憋闷,又好像被塞进一个一点一点变小的房子里,有四面墙一起朝我挤来。这样的感觉,我和大凤说过,大凤说那是缺氧了,得养花,因为花释放出的都是氧。

我挺佩服大凤的,觉得大凤比我知道的多。可大凤说不是她知道的多,是她在城里上班的二叔知道的多,她二叔得空就打一通电话给她,问她缺本子钢笔吗?缺了,会让通村的大客车捎回来,顺便带几本大凤得意的书。

于是,大凤送我两盆花。一盆是月季,一盆是仙人掌。

那两盆花很耐养,皮得要命,就算总也想不起浇水来,依然会活得旺盛。我把它们摆在窗台上。我觉得憋闷,就抱着那花,像饿了三天的孩子闻见邻居家的炖鸡肉一样,大口大口吸气。大凤说,那就是吸氧。

窗外的星星若隐若现,月亮洒下一层朦光,我从被窝里钻出来,站在窗台前,看见月季的花苞正一片一片绽放。我爹和我娘的叹息依然凝重。我抱着月季,大口大口呼吸。外面的狗突然不是好声叫,我爹和我娘便抬起脑袋朝窗外张望,可玻璃上黑黢黢的,啥也望不见,我娘让我爹起来看看,说别是偷马贼,偷了马,以后的活就没法干了。马是我们家的宝贝,我爹向来对马比对我上心。他披上一件外衣下地,摸着黑,一只脚穿进鞋里,另一只脚还在地上划拉,就听见哗啦一声,紧接着,一个砖头从我头顶飞进来,砸在北墙上。我和我娘尖叫起来,我爹扑到碎掉的窗户前,朝外头喊,谁?

狗叫声依旧,却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我爹紧步去追,一到门口,被我娘喊住了,我娘说,人家在暗,你在明,闷棍砸在你头上,都没处抓人去。我爹顿了顿,木了似的杵半天,回到炕边来说,咱们能得罪谁呀?我娘把呆住的我塞进被窝里,给我掖掖被角,说除了那恶鬼,还能有谁?风从那碎掉玻璃的窗口呼呼灌进来,我娘说完那句话,狠狠打一个激灵。我爹顺手捡起屋角的一块塑料膜,和我娘一起,把窗窟窿钉上了。

他们坐了一夜,天就那么亮了。我娘抹着眼泪去灶房做早饭,我娘说没见到人影的,找去人家也不会认。我们家又陷入沉闷,每个人都好像被捏住了喉咙,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我叠被子,抹柜盖,擦窗台,还特意给大凤送我的那两盆花上水,扫地,洗脸,梳头发。我爹在马圈里喂马,他把上好的谷草里放上苞米面和少许的盐,用水搅拌匀乎,就坐在马槽子边,看着马吃料,自己抽闷烟。我爹到底有多少说不出的话,都是顺着那烟飘走的,谁也不知道。

我们家的早饭向来简单,我娘忙活了一会儿,就把桌子放好,碗筷端上来,粥和馒头一样一样出锅,我娘让我唤我爹吃饭,可嗓门大得能喊破天,不等我出门,我爹就回来了。坐在饭桌前,我们都捧着饭碗,不再说话,满屋子只有吸溜吸溜喝粥声。我们家的门就在我们吸溜吸溜喝粥的声音里,被一脚踹开了。

我叔来了。我叔气势汹汹的,眼珠子快要从眼眶子里蹦出来了,嘴上骂骂咧咧扬起胳膊甩过来,他手里拎着马笼头,头一下,抽在我娘的脸上。又一下,我们家的盘子碗筷粥盆和馒头都掀到地上去了。再一下,屋子里能碎的都碎掉了,我眼见着大凤送我那盆月季和仙人掌从窗台上滚下来,泥土和折断的枝叶散落一地。

我叔扬长而去。

5

我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场凌乱,能比被我叔砸过的家更难收拾了。那些碎掉的碗碟和玻璃片,只需笤帚轻轻一扫,便清除干净了,可我叔那恶鬼一样的影子,却总也驱之不散。

我叔一走,我蹲在那两株从花盆里摔出的残花面前,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我觉得我的氧气没了,说不定哪天,我就会被憋死了。我想把那些残枝再栽进花土里,我听大凤说过,那月季和仙人掌,只要随便弄个枝杈养起来,就会扎根发芽。

我重又找两个泥盆回来,装上土,插上花秧,把它们摆在阳光能够照进来的地方。我爹垂着头,抽着烟,坐在一片狼藉里,看我忙来忙去。

我娘出去了。过了好久,她回来了,像是没有力气了,倒在炕上一动也不动,她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把另一个胳膊横在脸上,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家里很快就来了好些人,我爹的三叔四婶子五姑七大爷,教书先生和村干部,挤了满满一屋子。他们都是替我爹我娘来讨伐我叔我婶子的,他们说这洪泉太不像话了,长兄如父,这么闹,会遭报应的。我从没见过我爹掉泪,可他们那样讨伐我叔我婶子的时候,我爹掉泪了。我爹红着眼圈说,菜团子,烧水。

我烧了一大锅水,从碗架子里掏出僅剩的几个饭碗给大伙泡茶。往屋子里端茶水的时候,饭碗不够了,我站在人群里囧着,我希望我娘能从炕上爬起来,告诉我接下去该怎么办,可我娘从炕上爬起来了,却看也没看我,对着那些人说,我把长辈们请来,就一事相求。我要换地,把那恶鬼换得远远的。

这话一出,我爹那些七姑八姨的傻眼了,连村干部的眼睛也直了,跟谁换?你自家兄弟他都这么整,挨了别人,谁能得好?

一屋子人正锵锵得热闹,我叔和我婶子来了,脸红脖子粗的,他们门也没进,门框子两旁一倚,一边一个,门神似的贴在那。我婶子叉着腰说,自家的事儿都摆明白了吗,编排我,当大瓣蒜来了?一个个倚老卖老的。

这一句倚老卖老,把一屋子人都气着了,他们下地的下地,起身的起身,一溜烟往外走,说洪泉咋娶了这么个货色,把李家的门风都带坏了。他们一个一个从我叔我婶子的眼皮子底下出了我家的门,我婶子一口一句慢走不送,把他们打发了。我娘趴在没有玻璃的窗户上朝外喊,你们别走呀,别走呀,事儿还没摆清楚呢。可是,他们还是走了,摇着头跟我娘说管不了了,管不了了,这年月,倒反天纲了。

人走光了,我婶子得意起来,说找谁都没用,麦畦豁了,就算你种上麦子,结了麦穗照样是我的。

我娘咬着嘴唇,巴巴看着我爹,说洪贵,你说句话呀?

我爹手指头上夹着旱烟筒子,划一根火柴,刚要点上,却又把火灭了,他站起身,闷着头说,洪泉,你说说,我这做哥的,从小到大哪儿对不住你?

我叔说,你鬼迷心窍了,你老婆说啥你信啥?

我爹说,窝里反让外人笑话,你就不嫌丢人?

我叔说,活成你这窝囊样才叫丢人。

我爹把手里的烟攥成一团,碎屑顺着指缝往下掉,忽地抬起手去打我叔,我婶子一拦,巴掌落在我婶子的脸上了。我婶子一愣,呼天扯地嚎开了,说这是不让人活了,大伯哥打兄弟媳妇了。

我爹说啥也没料到我婶子来这招,气得眼前一黑,人倒在地上了。我叔和我婶子一见这阵势,转身往外走,我叔走着走着还回头扔下一句,说就这么一副不经事的子。

我爹一倒下,我们家的天塌了。我娘赶上马车拉着我爹去镇上看大夫,今天去了,明天去,后天还得去,我爹始终不能回到原来的样子,人醒过来了,话语比从前更少,人也日渐消瘦。我娘每天早上起来做饭,都用二大碗给我爹蒸上三个鸡蛋做成的鸡蛋羹,可我爹总是贴碗边吃掉一半,把另一半端端正正剩下来,说太多了,肚子装不下。我娘最怕我爹吃头不壮了,她说嫁给我爹的时候,看中的就是我爹一顿能吃三碗饭,还总也不挑食。她说能吃的男人才能干,活得才久长。我爹这肚子突然间软硬都装不下去,我娘也跟着蔫耷了。麦畦打好了,麦子却顾不得种,等到忙过我爹的身体时,再想去种麦子,时令又不等人了。那片麦地荒下来了,我爹说,种不成麦,就种别的吧。

谷雨时节,开始种大田了,我娘马车赶得顺溜,犁杖也扶得好,会打垄,会点种子会培土会压磙子,我爹不能下地的日子,我娘照样把地种得有模有样。我娘跟我爹说,你就在家好好养着,地里啥活都不用你惦记,你在炕上躺累了,就去村干部家门口坐着,咱不求别的,把地换了就成。我爹说嗯。

这回,我爹没再跑去河边看鱼贩子讨价还价,这回,他真听了我娘的话,天天去村干部家的门口坐着,只要村干部一出门,他就迎上去,跟人家说,我不给村里讨麻烦,把地换了,我就不来你家门口坐着了。村干部摇摇头绕过我爹,我爹也不追,还老老实实在人家的门口坐下去,等再遇见人家时,把那话原原本本又说一遍给人家听,半个月下去,村干部连自己的大门也不走了。

我叔我婶子种下的那片麦地,几天后便冒出绿芽来了,我天天上学放学时从那里经过,看着那麦地一天一个样绿起来,更绿起来,而我家的,稀稀落落长出几丛蒿草,像是没有主人的野坡。有时候,我不想早点回到家里,就在那地头坐上一会儿,大凤会陪着我,会从书包里一样一样掏出她的新玩意跟我显摆,说文具好看吧,是她二叔从城里给她捎回来的。问我日记本牛不牛?是他二叔单位的职工专用。说钢笔花了好贵的钱,是她二叔旅游时的纪念品。我总是看着看着心里一阵难过,在芒种的前一天,我把大凤的书包扔进了水渠里。大凤哭了,大凤疯了样地捞起书包说,你就是个坏种。我说我不坏,我叔才坏。大凤说,那你像你叔。我和大凤撕扯到一块去了,我说我就是像狗,都不会像我叔。大凤把我打得鼻青脸肿的,然后我们回家去了。

我们家依旧很闷,我爹和我娘连嘴都懒得吵了,总是把不得不说的话说完,就再也没人吭声了,我浑身上下泥猴猴样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看都没看我一眼,便说,洗洗吃饭。看样子,他们已经吃过了,给我留下的饭菜扣在一个搪瓷盆里。我走过去,盯着那盆子问我爹,麦地还种吗?我爹歪着头瞅瞅我,说脸咋弄的?我说,麦地不种了?我爹说,庄稼人的地咋能荒着呢?我说,那咋还不种?我爹说,管好你书本上的事就行了。种庄稼,轮不到你操心。

我看着我爹佝偻的身子,说爹,你是不是再也下不成地,干不成活了?我爹一愣,说谁说的?我说,你要是下不成地了,我和娘一起下地。我爹一下子火了,我叔占我们家地他都没发过那么大的火,一巴掌拍在炕沿上,把炕席底下的灰土震起来一层,在阳光里盈盈地飞,我爹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人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

我爹说的话我半句都没听懂,但是我知道,我想和我娘一起下地的事儿,是不能再提了。

芒种那天,我爹破天荒不再去村干部家门口堵村干部了,他和我娘正儿八经地说,麦地得种,种麦不行了,种谷子吧。他把马车套好,装上犁杖,谷种、点葫芦,叫上我娘。说走,种谷子去。我娘说你能行?我爹说能行。他们就出发了。

打好的麦畦要毁掉,重新打垄,种谷子得种在垄台上。撒谷种的活还是我娘做起来最上手,她把点葫芦上头连着的布口袋里装满谷种,往胸前一挂,用一根树棍敲种子经过的筒子,种子从点葫芦里爬出来,均匀地撒在垄台上早已犁好的种沟里。我娘在垄沟里走着一字步,那敲点葫芦的当当声,像是一缕玄妙的曲子,载着我娘的身体,在那片由麦地变成谷地的田野里飘来飘去。我爹的犁杖在前面犁出浅浅的种沟,我娘碎步跟在后面,我在上学的路上远远见了那场面,像是看了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一段日子后,我们家的谷子也像我叔家的麦子一样,拱出嫩芽,盖住大地。我爹和我娘开始忙着铲地,除荒草,好像一进到夏天里,我爹我娘和我叔我婶就变得相安无事,我叔会做瓦匠活,地里的庄稼一出齐,头遍地一铲完,他就随着基建队出去四处找活儿干,家里就只剩下我婶子和小子两个人了,我婶子没有我叔仗腰眼,人会变得安生些。顶多是我爹去灌谷地时,我婶子把水渠偷偷开几道口子,让水顺着豁道溜到她家麦地几分。所以我爹给谷地灌水,总是不能消消停停坐在地头等水从另一端淌过来,他得地头地尾来回遛着,好及时堵住那些我婶子抽冷子打开的口子。

到了歇伏的时候,我爹也想到外面搞点副业,可自打那回晕过一次之后,我爹的身子常是急不得火不得的,我娘便不让他走,我娘说钱那东西,多有就多花,少有就少花,没必要拿命去换。我爹说那也不能闲着,守家在地也要找点零散活,那样手头能宽裕些。

也是巧了,我爹正为闲发愁时,村干部传出话来,说他们家包了一片林地,枝杈太多,树长不直,想雇几个人撬树枝。我娘一得到消息,兴颠颠从外头跑回来,跟我爹说,这活咱接吧,一片林地,起码能把那恶鬼掰去的一垄苞米找补回来。我爹说,那就接。

于是,我爹和我娘起早贪黑去给村干部撬树枝,林地在村外,撬完的树枝还得用马车拉回来,村干部家要留着做烧柴。那活儿,本来村干部自己安排车干就好了,可我爹偏偏逞能,跟人家说,树枝子都撬了,也不怕再多干上几天,顺便给你拉回来了就是了。村干部一听,心里高兴,嘴上却说,这个,可不能给你加钱。我爹说,不要你加。

花了大半个月的工夫,那片林地里蓬乱的枝杈都被我爹我娘清理干净了,就连村干部家门前的枝子垛,都高过他们家的屋顶了,我娘说,按一天五十块算工钱,他们也挣了六七百块呢。可村干部的钱迟迟没兑现,我娘有些着急,要去找村干部要,她说这钱到手了,一个夏天的花销就有着落了,手头能宽裕些,好给菜团子换双凉鞋。

我爹让我娘不要急,说要钱的事,还是他去比較好。我娘不明白我爹的意思,以往,我们家大事小情,都是我娘张罗在前头的,如今,我爹突然想担起要钱的大任,我娘对他有几分刮目相看,当即答应了。还嘱咐我爹跟村干部好好说,不是咱信不过他,实在是手头太紧。我爹应下了,正要出门,村干部来了。

村干部不是空手来的,腰包里鼓溜溜揣着我爹我娘给他家撬树枝的工钱,他说活干得地道,没偷奸耍滑,钱也不能偷奸耍滑,该多少就多少,一分不少。他掏空口袋,把钱拍在炕上。

我娘赶紧抓过来,在手指头上沾了吐沫数,我爹一把拦住她,夺过钱,塞给村干部,攥着人家的手,说这钱我不要。

村干部一脸糊涂,说不要钱你要啥?我爹说要换地,把我家的地,换成离洪泉家的地远远的。我娘听我爹这么一说,也醒过腔来了,附和着我爹说,洪贵说得对,换得远远的。村干部说你们这不是难为人吗?那洪泉差不多头顶一拍脚底冒脓了,谁愿意挨他?谁敢挨他?

我爹说,他怕你。

村干部眼都立起来了,可看在我爹我娘说啥也不要那工钱的面子上,还是答应把地换给我家了,按亩数,按质量,该咋调咋调,村干部说,那从明年春天开始,换过来种吧。又说,也就是你吧洪贵,别人,给我磕头都不好使。

我爹和我娘千恩万谢把村干部送走了,那钱,当然也被村干部揣回去了,可我娘还是美滋滋包了一顿饺子,她说,要是有炮仗,真巴不得点上一挂呢。

7

我爹解决了我们家土地的大事,我娘天天乐,嘴也合不拢,我娘和我爹有好长一阵子,都过得有说有笑,我爹的身子,渐渐又像从前那般壮实了,又开始忙着遛庄稼地,白也遛黑也遛的,格外上心,有时,还会带上我。谷子在三伏天里拼命生长,夜晚,从地边走过,会听见谷子拔节的声音,咔咔、嗞嗞,沙沙,伴着虫鸣和清香,好听又愉悦。我想跟大凤重修旧好,在月光透亮的晚上,从我爹的屁股后跑去大凤家里,跟大凤说,我们去听虫子叫吧。大凤一开始不搭理我,后来歪着头看我好半天,说你跟我说句赔不是的话,以后咱俩还一起玩。

我本来是要给大凤赔不是的,可大凤那样一说,我的嘴变得比鸭子嘴还硬,抠鼻子摸眼,半天不吱声。大凤噗嗤一声笑了,说你可真行。拉着我朝村头跑去。我和大凤就算和好了。

我和大凤追着一群玩警察抓小偷的孩子从村头跑到村尾。在经过村干部家的枝子垛时,我看见一道道亮光朝着那柴垛飞,和大凤绕到近处一看,竟是我叔家的小子在玩火。他手里拿着火柴盒,把火柴摁在磨砂上,用手指头一根一根往枝子垛里弹。大凤说,会失火的。我拉着大凤跑,我说要是失火了,会赖上我们的。

我和大凤一直跑,一直跑,跑得回家睡下了,做梦时还在跑。

村干部家的枝子垛到底是烧起来了,我爹和我娘跑去救火了。我婶子也去了。我婶子站在大火冲天的枝子垛旁,跟榆村的几个女人说,保不准是给人家撬了枝子,又觉得人家钱给少了,就点一把火,省得人家占他们的便宜。

有个快嘴的说,村干部咋能占他洪贵的便宜呢,虽然往回拉枝子讲的是白拉,可人家把自家的地换给洪贵家了,那不也是洪贵巴不得的事吗?我婶子眼睛瞪溜圆,说啥?村干部和他家换地了?凭啥?

那快嘴的嘻嘻笑,说凭你大伯嫂长得俊,你信不?快嘴的不过是句玩笑话,我婶子却传开了,说我娘是为讨村干部的好,想让村干部和我们家换地,才和我爹给人家撬树枝。撬完树枝,村干部答应换地了,顺便还占了我娘的便宜。说撬树枝我爹能忍,占我娘的便宜,我爹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一把火给村干部家的枝子垛给点着了。

话儿没腿跑得最快。没到一天,那闲话闹得满村风雨。我爹和我娘也听到了,都心里慌慌的。我娘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就怕村干部顶不住那些吐沫星子,把说过的话给否了。要是反悔了,不换地了,那榆村就再也没人敢和我们家换地了。

我爹说,村干部要是这点压力都顶不住,还当啥村干部?可过了两天,村干部还是找到我们家里来了。他跟我爹说洪贵呀,吐沫星子我能顶住,我媳妇我顶不住呀。全村人都不和你家换地,偏偏我换了,我媳妇咬着这点直画圈呀。我爹说那我去给嫂子解释解释吧。

我爹就去了。到了村干部家,话也没说几句,村干部的媳妇就把他给轰出来了,说无风不起浪,除非你把那放火的给我找出来,我才相信村里传的都是瞎话。换地的事,咱还说到哪儿做到哪儿。

村干部媳妇让我爹给她找放火的人,难为我爹了,他又不是公安局的,咋能破这么大的案子呢?他一宿没睡觉,第二天一起炕,牙床子肿成馒头那么高,哎哟哎哟直喊疼。我娘看他那副样子,说那就不换了嘛,大不了年年种地收庄稼的时候,和那恶鬼吵两架。我爹捂着半边脸,说这可不是换不换地的事了,这是你清白的事,咱现在要是蔫退了,你以后在榆村还抬头不?我娘说,全村人都埋汰我,你信我就成。我爹说,那这黑锅你也不能背,编排人的事儿咱不扛。

可去哪儿找那儿放火的人呢?一天两天三四天过去了,村干部的媳妇在路上碰见我爹,说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公安局都破不了案,你瞎咋呼啥?我爹是从来不喝酒的人,回到家里非要整两口,一下子喝多了,望着屋顶直发呆,说村干部得罪谁了呢?说天灵灵地灵灵,谁知道真相就托个梦吧。

我趴在炕沿儿上写作业,寻思半天,说爹,我知道点火的人。我爹一下子清爽了,说你咋知道?我说我看见了。我爹说你咋看见的?我说我和大凤玩时看见的。我爹说谁点的。我说小子点的。我爹愣了,说别胡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说真是小子点的。我说我看见小子拿着一盒火柴弹,火光飕飕往村干部家的枝子垛上落,差不了。我爹呼一下把我拽到眼皮底下,说这事儿别到外头讲,小子再不好,也是你弟。我说我没弟,他从来没管我叫过姐。我爹说那也是你弟。我不懂我爹了,心里一气,挣开我爹跑了。

第二天早上,我爹和我娘吵起来了,我听见我娘说,这回你就不顾我的清白了?我爹說,可小子只是个孩子。我娘说那我们的地咋办?让我跟着你一辈子受那恶鬼的气?我嫁的人是你李洪贵,不是他李洪泉,我为啥要受他的窝囊气?我爹说地的事儿,以后再慢慢商量吧,可小子玩火这事儿,谁都不准往外说。我娘说不说也行,那日子也别过了。当天下午,她收拾几件衣服,回娘家去了。

村里的谣言越来越重了,那些从来没有的,都变得像被人亲眼见到样的真实起来,他们说我娘是没脸在榆村待下去了,不回娘家还能去哪儿?

我娘不在家的日子,村干部又来找我爹,说洪贵呀,换地的事儿,当我没说过,我是一村之首,名声比命都值钱。

我爹蹲在门槛子上抽烟,烟雾一绕一绕的,让人看不清他的脸。村干部也不等他回话,转身就走,我站在窗前看着,心里翻腾着小子弹火柴的样子,在村干部路过我身旁时,突然拽住他的衣角,我说大,我知道火是谁点的。村干部斜着眼睛看我半天,问是谁?我说是我叔家的小子。我爹蹭一下蹿出来,照着我的脸就是一巴掌。他说小孩牙子,别胡说。我仰头对我爹说,就是小子点的,你打死我也是小子点的!我亲眼看见是小子点的!我说,我要我娘。

8

我把小子给供出来了,村干部的媳妇在放学的路上把小子堵住了,她问小子,枝子垛是你点的不?小子把头摇成拨拉锤,扯着嗓子喊娘。村干部的媳妇就揪着小子去找我婶子。

我婶子正忙着剁猪菜,一见村干部的媳妇进门,把菜刀一扔,挽住人家的胳膊说,你可是稀客,是啥风把你吹来了呀?

村干部的媳妇拉着脸,顺手把小子从身后掠过来了来,指着小子的脑壳说,你自己问问你儿子。

我婶子那人,很机灵的,一看那架势,就晓得是小子闯祸了,这祸要是闯在别人身上,我婶子胡乱嚷嚷几句,连骂小子再骂找上门的人,也就过去了,可来找的是村干部的媳妇,我婶子就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脑瓜仁子来回转,笑嘻嘻点着小子的胸脯说,又弄啥了?可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小子一抬胳膊把我婶子的手扒拉开,啐一口村干部的媳妇说,她赖我点她家枝子垛。

我婶子的脸刷一下变了,瞅瞅村干部的媳妇,又瞅瞅自己的儿子,说我的妈呀,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把孩子吓坏了,可不是那一垛枝子的事了。村干部的媳婦冲我婶子笑,说洪泉家的,要是没有苗头,我能跑来胡咧咧吗?

我婶子心跳有些加快,脑门也冒出汗来,她知道小子在外头常常是不省心的,前几天,卖豆腐的推着车子满街喊豆腐,豆腐,小子就趁着人家在墙角撒尿的时候,抓人家两块豆腐塞进嘴里了,还一边吃一边晃荡着腚锤子跟人家说,干气猴,干气猴,气死你这豆腐老头。那卖豆腐的原以为一个孩子把豆腐吃了也就吃了,可小子晃荡腚锤子的样子把他惹急了,非揪着小子去找我婶子赔豆腐,我婶子硬要卖豆腐的拿出证据来,气得卖豆腐的举起一盘豆腐摔在地上走了。

这回,我婶子又说,点枝子垛这么大的事,想赖小子身上,也要有凭有据,不然,别说你是村干部家的,就是天王老子也出不了这个门。

村干部的媳妇当然有证据,她的证据是人证,那个人证就是我。

我婶子揪着小子,村干部的媳妇揪着我,让我和小子对质。村干部的媳妇说,菜团子,你看到啥说啥,别怕,有你大给你撑腰呢。我站在我婶子面前,心里不停地打鼓,小子攥着铁锤样的拳头,让我感觉天在转,地在转,云朵长腿一样在奔跑。我的一只耳朵听见我婶子说,菜团子,你不分里外拐了,小子是你弟,你竟然冤枉他?我的另一只耳朵听见村干部的媳妇说,菜团子,不讲真话,就别指着你娘还能回来了。那两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来回碰撞,发出嗡嗡的响声,震得我快死了,我闭上眼睛,心一横,说,小子往枝子垛弹火柴。那声音小成跟蚊子叫样的。

我婶子一个巴掌扇过来,她说,你说看见就看见了?那我还说我看见你弹火柴了呢,我还说枝子垛是你点的呢。黄嘴丫子没褪净,就知道疯狗一样乱咬人了。我捂着脸,我说我没乱咬人,不信你们去问大凤,大凤跟我一起看见的。我婶子眼珠子晃来晃去,说大凤也是黄嘴丫子没褪净的,谁信?村干部的媳妇说,信不信,问了再说。她们拽着我和小子去找大凤。那会儿,大凤刚好不在家,村干部的媳妇和我婶子才把我打发了。

黑下,我爹没做饭。我蜷在炕角问我爹饿不?我爹说,你要是饿了,自己去热饼子。我脸上印着我婶子的手印子,我爹扫一眼,说不让你说,也是为你好,你偏说。我没理我爹,裹紧衣服睡下了。我在梦里有几分害怕,脑子里总会跳出我婶子的脸,鼻子眼睛都歪着,对着我骂些难听的话。有好几次,我惊出一身冷汗,醒来,看见黑洞洞的房间里有一点红光,忽闪忽闪的。是我爹在抽烟。吐烟雾的时候,他长长吁一口气,好像要把肚子里的气一下子都吁出来才会腾出空余,吸进新的氧气。可大凤送我的月季和仙人掌都死掉了,要不,我该让我爹抱着它们好好吸一吸。

大凤送我的月季和仙人掌在我娘回娘家那天彻底死了,我娘走那天,我又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扑到那两盆花跟前大口大口吸气时,突然发现它们的根已经烂掉了,轻轻一碰,便从盆中折下来,粉身碎骨了。

我翻一下身,想着不知村干部的媳妇问过大凤没有?要是问了,大凤一定是向着我的。可天亮时,大凤来找我了。

大凤没进屋,趴在窗台上,说菜团子,我娘让我啥也别说。说我娘说了,你们家的事儿,我们掺和不起。

大凤撂下这句话走了,我光着脚丫追出去老远,不管咋喊大凤的名字,大凤头也不回。以后,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碰见了,她也绕开我。

而我,只想让我娘回来。但回来的不是我娘。是我叔。我叔是讨完做瓦匠活儿的工钱,急匆匆从工地跑回来的,因为我婶子在电话里说有人欺负他们母子了,都堵上家门口来了。我叔哪能让我婶子受这样的委屈,就算能委屈我婶子,也不能委屈小子呀。小子是他的命。

我叔就回来了。我婶子给他炖好鸡,热好酒,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哭啼啼诉苦,我叔听得火冒三丈,一个酒嗝接着一个酒嗝往上漾,到最后,筷子一摔,说这还没谁了呢?村干部有啥了不起的,他冤枉我儿,我让他断子绝孙。我叔五马长枪要去找村干部,我婶子说,菜团子给作证了,没那死丫头乱说话,人家咋能找到小子头上来?就是菜团子欠扁,你得替你哥嫂教育教育她。

我叔觉得我婶子说得对,觉得确实该教育教育我了,就在我放学的时候,坐在我们家那片谷地的地头上等我,我一走近,他就喊,说菜团子,叔不打你,也不骂你,你就跟叔说句实话,村干部家的枝子垛着火了,是谁让你赖在小子头上的?我往后退几步,手指搅着衣角,不敢看我叔的脸,我看见那田地里,麦子黄成一片,穗子低垂,只有我家的谷子,青草一样,绿得扎眼。我想说叔,真是小子点的。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叔字叫出口,一转身,冲进我家的谷地里,那叶子上附着的芒刺,急一下缓一下,在我的胳膊上、脖颈里划出一道道红色的细痕。

9

我叔和我婶子三番五次去村干部家闹,把村干部家闹得鸡飞狗跳,大凤依然不肯把看到的讲出来,村干部没法子了,只得亲自出马,请我叔到他家喝酒,跟我叔说都是误会,都是菜团子顺嘴胡说,才冤枉了小子。他让我叔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他是村干部的份上给他留点面子,可不能再闹了。还把家里的一口袋冰糖和一篓鸡蛋拿出来,让我叔喝过酒带回去给小子吃。

我叔在村干部面前攒足了脸,临走,拍着村干部的肩膀补上一句,说哥,你就是我亲哥,可不能跟洪贵换地,洪贵的地没你的地肥。村干部应下他了,说不换不换,有你洪泉在,他洪貴算老几?

头伏一了,二伏一到,榆村人都忙着割麦去了。枝子垛着火的事儿,再也没人提了。小麦不受二伏气,割麦是好比虎口夺食的事儿,一点都不能含糊,割晚了,麦子会脱粒,遇着风淋着雨,麦秆会倒在地里,麦穗会在泥土里发出新芽,一年的收成就毁了。更何况,麦子收完,麦地是要重新灌水打垄种上萝卜白菜的,那是榆村人冬天里的稀罕物,要赶在二伏让种子下地,要不,白菜不壮心儿,长成趴拉棵,就只能晒干了。

只几天的光景,一大片油黄的麦田就消失了,剩下的,是空旷的麦畦和我家那片披了浓彩一样的谷地。我娘是不打算回来了,不管是家里,还是谷地的这头那端,都始终不见她的影子。上学放学的路上,走到那谷地边边上,我恍惚总能听见我娘当初背着点葫芦点种子敲出的当当声。

我娘不在的日子,我爹活得像个游神,张家的麦子要上场了,我爹帮着去扫场子,李家的马拉不成磙子了,我爹就用我家的马换上。我叔我婶子见了,当着榆村的人说我爹那样子,都快赶上讨饭的了,说他东家串西家,就为了混饭。可我知道,我爹不是在混饭,是想讨人家的好,让人家跟他换地。我爹说,地换不成,菜团子就没娘了。

我爹去接过我娘,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我爹说我娘让他把我带过去,说她想我了。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要是去了,她就不想我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整个榆村的麦子都打完时,我爹还没找到和他换地的人,他有些泄气了,他常常喂着喂着马,就在马槽子边上睡着了,非得手指头上夹着的烟头烧到他了,他才会一哆嗦醒过来。

我总觉得我娘不回来不光是因为地换不成了,还因为那些谣言,而那些谣言,都是因为那枝子垛引起的,换句话说,都是因为小子玩火引起的,我觉得,这笔账,得跟小子算。

老天爷是愿意成全小孩子的。没过几天,我就逮到一个和小子算账的机会。是小子在学校里喊我菜团子,弄得全校上下都不叫我的大名了,我就把小子给推到粪坑里去了。小子带着一身屎尿回家没多久,我婶子就骂上门来,说我是有娘养没娘教的。我听了,冲着她嘿嘿直笑,我从来没那么开心过,觉得终于为我娘出气了。

我婶子走后,我一个人跑进我家的谷地里,从谷地头跑到谷地尾,浓绿的谷穗在奔跑的激荡中摇摇晃晃,新生的谷芒带着锋利尖刺,钻进我麦麸色的皮肉里,丝丝裂裂的疼痛一涌一涌地鼓动我,不觉不知,我跳进我叔我婶子种好的白菜上,一脚踏碎一棵嫩芽,仿佛在脚掌落下去那一瞬间,我整个人正在跳舞。

我婶子哪咽得下这口气?拉着我去找村干部,村干部一脸无奈,说菜团子,你就认了吧,明天让你爹去给人家的苗补上,这事儿就完了。我说谁看见我踩了?你们说是我就是我?那我还说是你呢。我指指村干部。我婶子直跺脚,说这死丫头记仇呢,拿我说过的话怼我。我说我黄嘴丫子没褪净呢,我不敢怼你。我婶子又要扇我巴掌,我呸她一口,从她眼前溜掉了。

我爹打我了,他簸箕大的巴掌拍在我后背上,他说,大人的事儿,谁要你管?他说,一棵秧苗从地里爬出来,要花多大的力气?你咋下得去脚?我爹说,你叔你婶子有千不对万不对,地里的秧苗没罪。我爹说,踩了秧苗的脚趾头会烂掉的。他买来白菜的种子,非拉着我去给我叔我婶子补地。

我爹在前头刨坑,我在后头撒种,培土。等把那些踩坏的秧苗都补齐时,我爹拉着我坐在谷地的边边上,我爹说,人活着,都跟这庄稼一样,每个谷穗上,都带着谷芒。只是,我不想看到,你还没长大,芒刺就尖利起来。我爹的话,我总是不懂。但我爹又说,谷子收成时,你娘会回来的,她舍不下这些粮食呢。

我盼着谷子快些成熟,尽管我爹的很多话我都不懂,我还是学着绕开了小子,渐渐,那枝子垛着火的事儿,在我心里沉沉睡去了。我开始想念大凤,留心她的一举一动,渴望还能和她一起耍。于是,上学放学的路上,不管何时碰见大凤,我都远远跟着她,不远不近,也不说话。终于,大凤发现了我,大凤说,你跟着我也没用,我爹娘不让我说,我是真的啥也不会说的。我说大凤我没娘了,我想和你说话。大凤愣眉愣眼看我半天,闷着头走了。我对着她的背影喊,大凤,月季花和仙人掌都死了,我也快憋死了。大凤呼呼跑起来,越跑越远,她说,我会再送你两盆。

我迟迟没有等到大凤的花草。

一场霜降之后,谷子变黄了。

我爹说是时候该把我娘接回来了。他去找大凤的爹娘,跟大凤的爹娘说,大凤看见的,不能当着全村人的面儿说,就到菜团子她娘跟前去说一句吧。让菜团子她娘的心好受些。

大凤的爹妈答应了。我爹乐得直搓手。只等一有空闲,就带着我和大凤一起出发。

10

我爹去找大凤爹妈的事儿,不知怎么搞的,被小子知道了,小子在上学的路上堵住大凤,跟大凤说,你要是敢跟菜团子是一伙的,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大凤吓哭了,学校也不敢去,跑回家,说啥也不想上学了。她爹娘拗不过她,跟学校请假,说让她在家歇几天再去念书。榆村人都说大凤是让小子给吓病了,说小子太厌恶,是榆村的祸根,早晚得闯大祸。他们都告诉自己的孩子离小子远点。小子没了玩伴,我婶子气得嗷嗷骂,从村头骂到村尾,一村人都闭着门,扒着窗户缝儿看她闹了一天又一天的。

我爹去接我娘时,不好意思去叫大凤了,只能自己去,连我也没带上。

我爹出门后,我忙活起来,把屋里屋外都打扫一遍,锅台碗筷都洗刷干净,想着等我娘回来了,得让她看到这个家是最好的,那样,我娘就再不舍得离开了。

把一切都做好了,我坐在大门口,巴望着路的尽头,希望一眨眼,能现出我娘的影子。可我娘的影子没出现,大凤来了。

大凤是抱着两盆花来的。一盆月季,一盆仙人掌。她把花往我脚边一放,说菜团子,我二叔回来了。我说我娘也要回来了。她说花你养好。我说,为啥给我花?不是好久都不理我了吗?她说她要走了。我問她要去哪儿,她没说话,把手伸过来,拉住我的手,冲我笑笑,起身就跑。我们很久没牵着手跑过了。

我们绕着榆村跑,绕着柴垛和大树跑,我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跑到村干部家,大凤倚在村干部家的大门上,张嘴喘着粗气说,菜团子,我二叔让我去跟村干部说。我说说啥?大凤说,说我看见你叔家的小子在枝子垛前玩火了。我呆住了,说你不怕?大凤摇头,径直进了村长家的院子,说有我叔在,我不怕。

大凤真的说了。大凤是对着村干部说的。村干部家里还有几个人在陪村干部喝酒。大凤一进去,站在屋地中央,说我证明,你家的枝子垛着火那天,我和菜团子一起看见小子在枝子垛前玩火了。我确确实实看见小子玩火了。那些喝酒的人全都放下酒杯,盯着大凤看,半响儿才回过神来,说大凤,你说啥呢?大凤说,着火那事儿呀,村长的枝子垛不是着火了吗?喝酒的人笑,村干部也笑,说大火早都把啥啥都烧没了,你个小孩子,还提那做啥?大凤说,你们不是想知道是谁点的火吗?我正在告诉你们呀。村干部说,一垛枝子,烧了就烧了,大凤,回去好好上学吧,总记在心上不值当。他们朝大凤挥挥手,继续喝酒。大凤一急,从村干部的家里跑出来,哭着跟我说,他们竟然不知道我在说啥,那么大的事儿,村干部咋能不记得了呢?

大凤哭,特别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劝她,就陪她在村口坐着,看着从远处归来的牛羊。

大凤说,菜团子,他们忘了,你怪我不?我说我不知道。我手里摆弄着一捧土,一会儿堆成土包,一会儿又铺平。

我没想到我爹还是一个人回来的。

我爹没有回到家里来,是一个人坐在谷地头上,吧嗒吧嗒抽烟,我寻到我爹的时候,我爹的脚边已经一大把烟头了。我爹说,地换不成,你娘是真的不会回来了。我挨着我爹坐下去,我们一起望着那片谷地。

榆村的庄稼都收完时,别家种的白菜都卖光了,我叔我婶子的白菜还在地里。也不知怎么搞的,榆村人都不去买我叔我婶子的白菜,它们在霜冻里渐渐蔫耷了,跟我们家的谷子一样,守着空荡荡的四野,直不起腰来。

我爹说,谷子直不起腰,是谷穗太沉实了,白菜蔫耷,只能做猪菜。我爹说我娘是最舍不下粮食的。这谷地不收,她一准会惦记着。

可是,我爹还是磨镰了,他要收谷子了。我真怕我爹把那谷子一收,我娘就更心安地在娘家住下去了。我把我爹的磨石和镰刀都藏在房梁上,我比我爹更上心地守着谷地。村干部看见了,说菜团子,让你爹把谷子收了吧,不收哪能行呢?雀子祸害得狠呢。我不说话,就那么守着我家的谷子,从清早到黑夜。村干部实在看不下去了,跑到我家,说菜团子,你去找你娘吧,跟你娘说,地我跟你家换。

我就去找我娘了。我是想叫上大凤跟我一起去的,可我在大凤家的门口叫半天,他们家也没人应,我就一个人走了。那时候,太阳刚好从天边爬上来,又红又大,照在我家的谷地上,金光灿烂。而那谷地中央,有人正弯着身子割谷,在微风中涌动的谷浪,一掀一掀的,把那人遮得忽隐忽现。我恍似看到我娘种谷时的碎步,恍似又听到我娘敲打点葫芦的玄妙曲子,我朝那身影奔过去,喊着,娘,娘。我娘把手撑在腰上,慢慢转过身来。

我娘到底是舍不下那些谷子,回来了。我娘说再不回来,谷穗会被风吹落,会被雀子吃光,会掉在泥土里,被神灵怪罪,再也不赐给我们粮食了。

我爹也来割谷了。我站在谷地中央看着他们一起割谷。割着割着,我爹说大凤要走了,你不去送送她?我说大凤去哪儿?我爹说,她二叔要带她去城里上学了。

正说着,大凤和她二叔从小路的陡坡处爬上来,她二叔在前面走,大凤一蹦一跳跟在后面,她二叔说,大凤,会唱歌不?大凤说,你挑着担我牵着马算不算?她二叔说,算。大凤说,那城里的孩子唱啥歌?她二叔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就那么边走边聊着,一直从我家的谷地边聊到路的尽头。我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跑起来,穿过那片谷地,从这端跑到那端,追赶着他们的背影,我说,大凤,我想叫你叔一声叔。

大凤看见我了,踮起脚尖冲我挥手,她说你说啥?我说,我想叫你叔一声叔。

大凤说,你说啥?

我把手罩在嘴边,我说,我想叫你叔一声叔。

叔!我喊。

谷浪更猛烈地涌动起来。我看见我的手臂洇出血来,我爹说过,谷子成熟的时候,谷穗上的芒刺是比针还尖利的。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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