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之耽兮”,何以见得?
2019-08-07曹加明
曹加明
教学《诗经·氓》一诗时,有学生提出质疑——“诗中的女主人公声称‘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可是她本人做到‘女之耽兮了吗?”笔者听了这一质疑之后,感觉有些学生在诗歌文本的语言品悟上还是浮于表层,于是笔者趁势激发学生思考──“《诗经·氓》一诗以女主人公的口吻提醒人们──‘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那么,女主人公所说的‘女之耽兮,是她自己的现身说法,还是口头上的‘虚晃一枪呢?如果是现身说法,那究竟表现何在、何以见得呢?”学生细细品味、揣摩文本细节之后,发现女主人公不仅没有在口头上“虚晃一枪”地忽悠时人和后人,而且是在“女之耽兮”中诉说着自己跨越千年的执著和悲凉……
同时,学生还发现,我们这个民族,并非历来内敛、含蓄,两千多年前的《氓》中的女子就已经在爱情方面表现得那样大胆与执著,虽然经历了情感的破裂,但她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在冷静地反思着自己;虽然“不思其反”,但她没有歇斯底里地自厌自弃,而是坦然从容地选择了“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那么,女主人公的“女之耽兮”究竟是何以体现的呢?
一、自由恋爱,自主选择──“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在氓的时代,主流的婚恋渠道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女主人公已然开启了自由恋爱,自主选择的“先河”。“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没有“媒妁”之言,女主人公与氓借“贸丝”之机开始谋划双方的婚姻大事,这如果没有女主人公的积极主动,是不可能进展得如此直接的──男女双方直接参与谋划!而且,女主人公与氓的相识相恋其实应该早在之前多次的“贸丝”过程中已经开始了,女主人公没有静心等待父母长辈对自己婚恋之事的安排,亦没有等着媒人来替自己“牵线”,而是趁着氓前来“贸丝”时展开情感互动,这一方面是女主人公在自主地把握自己的婚姻爱情,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女之耽兮”的萌芽呢?
没有女主人公“女之耽兮”之初始阶段的自由恋爱,自主选择,何以有男女主人公撇开父母、媒妁的“匪来贸丝,来即我谋”之直接与坦率呢?因此,透过“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之叙写,读者应该能够读出在爱情上“女之耽兮”的起点……
二、深情款款,一送再送──“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先秦时期,虽说女子没有像后世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像《氓》中的女主人公这般对心仪男子的一送再送──“送子涉淇,至于顿丘”,还是不得不说是一道吸引人们视线的“风景”。面对氓,女主人公放下了矜持与羞涩,也放下了女孩的娇媚与内敛,不惜涉水相送,虽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但是沉浸于初恋的甜蜜中的女主人公还是一送再送——“送子涉淇,至于顿丘”……此中的深情,作为当事人的女主人公当然是沉浸其间、陶醉其中的,当时的男主人公氓应该也不会是无动于衷的,因为从氓在这段情感中的前后反应来看,氓也并非读不懂女子情感的“榆木疙瘩”!
而且,没有氓的互动与响应,女主人公也未必会如此深情款款,一送再送;同时,女主人公的热情与主动,又未尝不是对氓的追求的积极回应。因此,“送子涉淇,至于顿丘”中不止有女主人公的“女之耽兮”,应该亦有男主人公氓的较为积极的响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待氓的深情款款,一送再送,甚至是难舍难分的“送子涉淇,至于顿丘”中,展现的不仅是女主人公的深情与痴情,亦有那个时代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的“惊鸿一瞥”……
三、耐心解释,诚恳告知──“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恋爱中的女子对待心上人往往是极为耐心、特别诚恳的,《氓》中的女主人公正是这样的人,在氓埋怨她“愆期”(拖延婚期)时,女主人公没有任性地蛮不讲理,也没有“得理不饶人”地责怪氓“子无良媒”,亦没有高傲地吊人胃口,而是以沉浸于爱情中的女子常有的耐心向氓解释,并非是我和我家刻意地在婚恋路上设置“重重关卡”,亦不是我有意无意地拖延婚期,而是誠恳告知──“匪我愆期,子无良媒”,自由恋爱已然被家里家外的人所诟病了,如果在婚期、迎娶问题上仍然是“子无良媒”,依然没有媒妁之言的话,也实在说不过去了;哪怕只是找个媒人走完该走的纳聘、结婚等应有的形式,也至少算是稍微正规一些吧,这样也不至于被社会上的人们议论个不停吧!
女主人公对氓的如此耐心的解释,这般诚恳的告知,不正是“女之耽兮”的重要体现吗?没有对爱情的向往和对婚姻的美好期待,哪个女孩肯如此耐心、这般诚恳呢?哪个女孩愿意放下内心的含蓄、惯常的内敛而如此真诚、直接呢?
四、委婉劝慰,妥善安抚──“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与今天的许多热恋中的男子大多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女孩不同的是,《诗经·氓》中的男主人公在看到婚期被拖延之后勃然大怒,哪怕此时的女主人公已经耐心解释,诚恳告知──“匪我愆期,子无良媒”了,他依然是没有按下心头的怒火。他不仅没有反观自省,没有认识到婚期的推迟其实主要的原因并不在女方,而是他们男方“无良媒”,但是他依然是“恃宠而骄”,依仗着此时是“女之耽兮”──女主人公是沉浸、沉溺于爱情之中,对他这个心上人一味地忍让、迁就而乱发脾气。而女主人公呢,并没有对氓反唇相讥,反驳他是“子无良媒”,而是委婉劝慰,妥善安抚──“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试想想,这不正是热恋中的女主人公对爱情的近乎无原则的呵护与经营么?
其实,此时女主人公表态的“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既是对发怒的氓的委婉劝慰与妥善安抚,某种意义上又何尝不是对氓的迁就和一定程度上的“纵容”呢,女主人公的迁就和“纵容”又何尝没有为自己在未来婚姻生活中丧失主动权、话语权而埋下了隐患呢?
五、深情眺望,思之念之──“乘彼垝垣,以望复关”
在婚前等待的日子里,女主人公对氓真的可以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每一个劳作之余的闲暇之日,女主人公都不顾世人的目光,坚定地“乘彼垝垣”,极目远眺,“以望复关”,将思念化作深情的远视!如果是“不见复关”,那么她也毫不掩饰、毫不控制自己的情绪,任由自己的思念之泪汩汩流淌──“泣涕涟涟”;如果是“既见复关”,那么也绝不压抑自己的欢心与畅快,则是“载笑载言”,毫不矫揉造作,将自己的欣喜写在脸上,与心上人一起分享相聚的甜蜜与温馨,这不正是一位热恋中的女子的真实的应然的心理、情绪状态么?
正是因为“女之耽兮”,女主人公才那么忘我地忽略了世人的青眼冷眼,才坦率真诚地“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才由衷地“既见复关,载笑载言”,这不正是“耽”于爱情的女子的可爱、可敬之处么?因此,女主人公“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中的深情眺望,对氓的思之念之,正是对待爱情“女之耽兮”的最好的证明!
六、积极响应,筹划婚嫁──“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沉浸在对爱情、婚姻的美好憧憬之中的女主人公,没有被动地等待男方包办婚姻中的一切事务,而是积极响应,不仅关心着氓对他们二人婚事、婚期的占卜过程与结果──“尔卜尔筮,体无咎言”,更是热情地参与到筹划婚嫁的具体事务中来,真诚热切地谋划,并鼓励氓──“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想想看,女主人公的此番不仅近乎无任何“关卡”设置,而且热情鼓励的婚前表现,将会给忙碌于结婚事务的氓带来多大的鼓舞和激励……特别是女主人公的“以尔车来,以我贿迁”,简直就是急于投入婚姻生活的热情、大胆的“爱情宣言”,不仅在当时感动了女主人公自己,应该也曾经感动了女主人公的心上人氓,甚至还感动和激励着后世众多的徘徊在婚姻“围城”之外的有情人……
“以尔车来,以我贿迁”中掩藏不住的“女之耽兮”,一方面,固然感动了她自己、氓以及后世读者,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轻易地、坦诚地将女主人公自己在这场爱情中的“底线”向氓“和盘托出”了呢?如此坦诚地“和盘托出”,如果说遇上了真正的“情重愈斟情”的痴情男子固然可喜,那将是一场“海枯石烂”般的爱情佳话;如果没有遇上重情的对方或是没有遇上能够读懂自己、珍惜自己的男子,那,又将是怎样的一场爱情悲剧呢?
七、任劳任怨,为爱奉献──“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女之耽兮”,婚前的女主人公不愧是痴情、重情之人,那么婚后怎么样呢?如“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一般的年轻貌美的女主人公为了爱情、为了家庭,不仅甘于“三岁食贫”,丝毫不曾嫌贫爱富。事实上,从一开始与氓的相识、相恋,直至谈婚论嫁,女主人公都不是一个沉溺于物质的“现实”的女子;而且为了经营好與氓的小家庭,女主人公是任劳任怨──“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为了爱,为了家,她起早贪黑,哪怕她在劳作时身边没有丈夫氓的陪伴的身影,没有丈夫鼓励、赞赏的言语,女主人公也无怨无悔,只要家还在,只要他们的爱情还在,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女之耽兮”的痴情女都能够幸运地遇上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重情的男子,也并不是所有的勤苦劳作都能够赢得另一方的爱情上的高度认可,事实上,终年劳作,“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的一方往往是在家庭、生计等方面投入得太多太多,而对卿卿我我的爱情兼顾得少了许多,这样的辛苦未必能够换回爱情的甜美……事实上,“耽于”爱情的女主人公的为爱奉献,任劳任怨,就没有能够维持她的感情。当然,这与她所遇上的那个在婚前“蚩蚩”、而婚后却“言既遂矣,至于暴矣”的氓这样一个男子亦有重大关系。但是,在面对、维持爱情的时候,女主人公在擦亮自己的眼睛之外,是否需要一点点经营爱情的方法与策略,而不止是一味地埋头、沉溺于“夙兴夜寐,靡有朝矣”中呢?
从“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等文本细节中,我们不难发现自由恋爱,自主选择;深情款款,一送再送;耐心解释,诚恳告知;委婉劝慰,妥善安抚;深情眺望,思之念之;积极响应,筹划婚嫁;任劳任怨,为爱奉献中所蕴含的女主人公那“女之耽兮”的动人的一幕幕……
因此,虽然文末女主人公也曾经决绝地表示“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但那并不是她没有在爱情里做到“女之耽兮”的证据,女主人公不是一个只在口头上忽悠女同胞们“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爱情“骗客”,而是一个曾经“耽于”“沉溺”于爱情的痴情女,虽然她的爱情经营方式很是值得推敲,但是她无疑是一个爱情方面“女之耽兮”的痴情女!也许,她以现身说法的方式对女同胞们的劝告有失偏颇,但这丝毫不能抹杀她的“女之耽兮”的真诚和热情!
而且,女主人公在“女之耽兮”中诉说着的自己始热恋而终被弃的不幸命运,以及女主人公那跨越千年的执著和悲凉,亦成为值得后世读者深思、省察的爱情与文学文本的双重事例……唯有我们真诚地去省察,方有可能真正地读懂文本,真正地让更多的有情人成为不离不弃的眷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学生的质疑,恰是师生开启文本意蕴的重要“杠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