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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襄公所往事

2019-08-07王稼句

苏州杂志 2019年3期
关键词:公所绸缎织女

王稼句

七襄公所,即艺圃址,在阊门内宝林寺东北隅。前明嘉靖间浙江按察司副使袁祖庚于此筑醉颖堂,门楣“城市山林”四字,乃红尘中一片清静地。万历间归文震孟,重加修建,题名药圃,有世纶堂、石经堂、青瑶屿诸构,房栊窈窕,林木交映,为西城山水清胜之处。清初,莱阳姜埰流寓苏州,由文震孟姻亲周茂兰之介,遂归姜氏,建念祖堂诸构,称敬亭山房,又名颐圃,谐音改作艺圃。至姜埰次子实节时,又重构景观,园中有南村、鹤柴、红鹅馆、乳鱼亭、香草居、朝爽台、浴鸥池、度香桥、响月廊、垂云峰、六松轩、绣佛阁、四时读书楼、思嗜轩等,归庄、黄宗羲、施闰章、吴绮、王士禛、汪琬、陈维崧、吴雯等皆有诗文歌赋,此乃是园全盛时期。康熙中归吴斌,葺园娱老,峰石林立,丘壑闲静,时有雅博堂等。道光初归同族吴传熊,又葺而新之,惜未几下世,后人亦未久居而徙出。道光十九年,胡寿康、张松如等集资购下,筹建绸缎同业公所,名曰七襄,一直持续到民国年间。在其后期,或为学校借用,或为乡公所占居,年久失修,日趋败落。一九五〇年代起又先后为苏昆剧团、越剧团、沪剧团、桃花坞木刻年画社等使用,几不成园。至一九八二年才开始整理水石,修缮建筑,恢复旧观,两年后对外开放。

自晚明以来,这个园墅屡易主人,占地时大时小,其主体位置,东界文衙弄,西界十间廊屋,南近宝林寺前,北近天库前,在同治间所刊《姑苏城图》上,那地方清楚地标曰“七襄公所”。

“七襄”者,典出织女星,《诗·小雅·大东》云:“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明周祈《名义考》卷一说:“襄,《说文》:“织文也。”汉魏郡有县能织锦绮,因名襄。七襄,织文之数也。《诗》意谓望彼织女,终日织文至七襄之多,终不成报我之文章也。”但七襄公所并不属丝织业,而是绸缎商家的行业组织。

道光二十七年,杨文荪作《七襄公所记》,回顾了公所的创始过程:“迨己亥,吴氏将他徙,于是胡君寿康、张君如松拟创建会馆,率先各垫五百金;吴中绸缎同业者,咸量力亦各垫多金,购营公所,名曰七襄,以为同业议事公局。俟后有新开店业,议定一体照捐襄其事,范君徵铨为之会计。局既定,乃疏池培山,堂轩楼馆、亭台略彴之属,悉复旧观。补植卉木,岭梅沼莲,华实蕃茂,来游者耳目疲乎应接,手足倦乎攀历,不异仲子当日矣。胡、张二君是举,非徒为友朋会合燕闲愒息计也。吴中百货萃聚,四方懋迁有无者辐辏,莫不有会馆。绸缎肆方甲于天下,独会馆阙然未备,市价之低昂无以定,物色之良楛无以别,至于同业或有善举,亦无从会集议行。兹园介乎阛阓之区,名肆近在跬步,其艺特便。爰筹公费,立规条,如同业中有老病废疾不能谋生者,有鳏寡孤独无所倚藉者,有异乡远客贫困不能归里者,由各肆报之公局,令司月者核实,于公费中量为资助。其费则各肆酌捐五厘,按月汇交公局,籍而记之,以待诸用。”

早先苏州绸庄并无行会,自七襄公所成立后,各绸庄步调一致,规范质量,调济货源,商定价格,并将公所的相关条约,通过官府,移文浙江嘉兴、湖州两府,晓谕当地绸绉各肆,一体遵守,特别是在捐济同业方面,公所起了很大作用,生老病死,均给予资助。

咸丰十年,太平军陷落苏州,乃近代苏州史上的一次浩劫,七襄公所亦发生一件惨事。当太平军入城后,有数百男女老幼逃入公所,继而集体投水自尽。战事平定后,从池中清理骸骨,另葬他处。光绪元年,吴县知事褚成绩撰《悯烈碑记》,记下了这件事和立碑的前因后果:

“公所迤近阊门东,咸丰十年,粤逆陷苏城,居民之避寇者,夺门出,而贼骑自此入。男妇数百人,惧为所辱,匿公所,骈死于池,邑人吴大墉目击之。城既复,缯商理旧业,清其池,徙骸骨而他瘗焉。而当日之死难于是者,无由胪列姓氏,上邀旌恤,时恻侧以为憾。久之,乃具状前宰高君,请于池侧筑室,建总位,春秋致祭,兼撰文寿诸石。高君韪之,令举祀典而碑故未镌也。旋解任去,予适来受代,吴大墉复乞文纪其事。夫阐扬节烈,士大夫之责也。此数百人者,力屈势穷,甘就一死,谓之见危授命,固无愧色。惜其姓名湮没,既不得援建祠之例以达于朝官斯土者,又不为阐幽隐而表彰之。数百年后,无复识此间祔有毅魄贞魂,死者有知,其曷以慰?且以吴大墉等,激发忠义之气,弗如所请,亦非所以扶人心、励风节也。”

早在艺圃时代,一泓池水,就是景观中心,池中植荷,那是自然的事。汪琬《艺圃竹枝歌》云:“数亩清漪弄晩风,南村村口水濛濛。鸳鸯飞去望不见,疑在枯荷折苇中。”吴雯《艺圃十二咏阮亭先生命作·乳鱼亭》云:“种鱼莲塘下,瀺灂莲塘里。莲塘朝复暮,不住蘋风起。一半绿杨枝,随风掠春水。”至吴传熊为园主时,荷花仍为胜观,光绪六年续修《皋庑吴氏家乘》附吴大渥《唐太孺人行略》,称“园有荷池,夏日盛开,唐太孺人撷新莲子,手自剥之以供客,日以数百枚”。至同光年间,园中荷花更其有名了,卜复鸣先生《园林散谈》说:“池中历史上曾植有白花重瓣湘莲、花色娇艳的小桃红,以及罕见的一茎四花宛若众星捧月的荷花品种‘四面观音莲’。”它们的由来,难以稽考,一说在太平军据苏期间,公所被听王陈炳文部所占,相传这些荷花珍品由太平军将士从湖南移植而来,但这是没有确证的,只能姑妄听之罢了。

光绪十一年,包天笑十岁,从桃花坞移家文衙弄,就在七襄公所隔壁,他在《钏影楼回忆录·自桃花坞至文衙弄》中说:“里面却有一座小花园,有亭台花木,有一个不小的荷花池,还有一座华丽的四面厅。因为我们住在贴邻,又和七襄公所的看门人认识,他放我们小孩子进去游玩。除了四面厅平时锁起来,怕弄坏了里面的古董陈设,其馀花园各处,尽我们乱跑。”“七襄公所荷花池里的荷花,是一色白荷花。据说是最好的种,不知是哪个时候留下的,每年常常开几朵并头莲,惹得苏州的一班风雅之士,又要做诗填词,来歌咏它了。所以暑天常常有些官绅们,借了它那个四面厅来请客,以便饮酒赏荷的。”当荷花盛开时,确乎常有一班文人墨客在园中雅集,赏花赋诗,兴致勃勃。陆懋修《癸酉七月招同人小饮艺圃倜卿用麐生沧浪原韵赋诗见贻依韵奉答》有云:“独此遗泽留,追寻首屡俯。白莲冒一池,赤日欲忘午。开轩面沦涟,还当胜场圃。”自注:“吾苏白莲花绝少,闻此自湘南移来。”此外,邓邦述有《费韦斋肃政树蔚招集艺圃观荷》、陈任有《艺圃观荷》、汪芑有《艺圃观白莲题壁》等等,不胜枚举。

艺圃

可惜的是,那名贵的重台白荷花,抗战前就绝迹了,改种了平常的品种。日人高仓正三《苏州日记》一九四〇年八月十一日记道:“在七襄公所打听了绸缎公所的一些情况,绸缎公所自道光年间就有了,此话不知是否可信。眼前满池荷花盛开,全是桃色单瓣,而没有从前的湖南种白色复瓣(竟有一百零八瓣)。下起雨来了,欣赏了片刻雨打荷叶声和流水声,等到正午过后雨止而归。”

七襄公所既为绸缎业行会,议事和祭祀并举。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自桃花坞至文衙弄》中说:“七襄公所有两个时期是开放的,便是六月里的打醮,与七月里的七夕那一天,致祭织女。打醮是大规模的,几十个道士,三个法师,四个法官,一切的法器、法乐,都要陈列出来。这个道场,至少要三天,有时甚至五天、七天。里面还有一座关帝殿,威灵显赫。七夕那天致祭织女,在初六夜里就举行了,拼合了几张大方桌,供了许多时花鲜果,并有许多古玩之类,甚为雅致。织女并没有塑像,我记得好像有一个画轴,画了个织女在云路之中,衣袂飘扬,那天便挂出来了。这一天,常有文人墨客,邀集几位曲友,在那里开了曲会的。”六月里打醮,那是为关帝做法事。咸丰九年《吴县为七襄公所请官致祭给事碑》记公所司事等禀称:“设立七襄公所,供奉关圣帝君神像,每逢春秋二祭,应请官为致祭,所需祭品猪羊,由生等公捐备办,于奉部颁祭之日,陈设祭祀。”关帝诞日在六月二十三日,但苏州向于五月十三日祭祀,顾禄《清嘉录》卷五说:“吴城五方杂处,人烟稠密,贸易之盛,甲于天下。他省商贾各建关帝祠于城西,为主客公议规条之所,栋宇壮丽,号为会馆。十三日前,已割牲演剧,华灯万盏,拜祷惟谨。行市则又家为祭献,鼓声爆响,街巷相闻。”七襄公所将祭祀放在六月,或许就是为了那一池荷花。祭祀行业神织女,则放在七夕,与“七襄”本义相合。据顾震涛《吴门表隐》卷五记载,在祥符寺巷的机圣庙里,“天仙织女”只是丝织业十几个祔祭之神之一,而作为绸缎业的七襄公所,就将她作为主祭了,显示了两个行业的不同。

七襄公所的故事,应该还有许多,就浏览所及,掇拾一二,聊供谈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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