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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马红尘

2019-08-07周湧

苏州杂志 2019年3期
关键词:枣红马马夫马厩

周湧

沧浪亭畔的一〇〇医院是一家部队医院,部队有一个特点,就是都是来自祖国各地的兵哥和兵姐们。“文革”时期在这儿当兵的多数干部都是参加过“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的老兵,医院政委是一名老红军,其他老八路军、老新四军和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战士则更多。军人,不论是男女,身上都有一股军人的豪气,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军人的孩子,特别是男孩,多少都学到一些父辈的英姿与气质,雄姿英发,朝气蓬勃。

那时的军人非常朴实,军队的装备也很简陋,团级单位一零零医院里只有一辆救命车。在平时,医院最主要的运输工具是马车。马车,对于老兵来说都有很深刻的印象。一位后来评到技术三级的军医大学老教授在他的回忆文章里就写到了他在上世纪60年代(1965年)来苏州报到时的情景:一辆两匹高大军马拉着的马车,和一位身穿军裤热情和蔼的马车夫早已在平门外人烟稀少的火车站广场上等候着我们。我们几个坐上颠簸的马车,双手扶着看似随时要被颠到马路上的背包和几件简单的行李,沿着人民路的弹石路,抬头望着古老而又高耸的北寺塔,途经繁华的察院场及饮马桥等处,再从三元坊往东面的石子小道上转弯,猛然间发现风光秀美的沧浪亭以后,便来到了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工作单位——解放军第一〇〇医院。

马车,不但在60年代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50年代建院(1951年挂“苏南军区医院”牌子)初期的“抗美援朝”时,马车更是发挥了它不可替代的作用。据当年直接参加接收志愿军伤员工作的范军医回忆: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和一匹匹跑得粗气直喘的驮马拉着满车载着从苏州火车站接过来的志愿军伤员。那些伤员是从战场上直接被救下来的,有的被炸断腿的伤员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绷带上满是血迹,横七竖八地躺在马车上就被送了过来。那阵子,医院全体医护人员不分科室,只成立了一个大科室,日夜派人等候在医院大门口,随时接收志愿军伤员。当时病房也异常紧张,凡是可以架设病床的房子都架设起了病床,沧浪亭西面的“小沧浪”院落里的祠堂和庙宇也被作为“大病房”使用。所有医护人员,包括几个护送志愿军伤员来苏州的医护人员全体上岗,好多人连家都不回,轮流睡在值班室里,有的人干脆在地板间里打个地铺,合地就睡。医院里的熟人,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因为每个人都忙得精疲力竭的,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除了人忙,马车也忙,医院里的一辆马车配了四匹战马,两匹马拉一辆大车,歇马不歇车,马夫轮班上岗。他们除了负责到火车站接送伤员外,还要负责往齐门外的洋泾塘分院(原福音医院)转送伤员,忙得不亦乐乎。

后来查阅苏州地方志,上面记载着:解放前只有40张病床接待能力的原“吴县公医院”,在“抗美援朝”时期被解放军“苏南军区”接管后,最多时接收志愿军伤员达700多人(含分院)。可见忙碌程度。

医院那些马车夫干得最久的一位叫作王世才,人们都说这个战士原本是骑兵部队里的马车夫,也上过战场,剿过土匪。这个战士有个特长,就是擅长养马、驯马、钉马掌,甚至杀马,反正与马有关的事他几乎样样都在行。这个人到底是个驯过烈马,骑着战马剿过土匪的战士,性格刚烈,桀骜不驯,爱抽烟,平时操着一口油气的苏北话,经常穿着他那条从骑兵部队带过来的马裤驾驭着马车。那时,人们常见他马鞭一扬,英姿飒爽地驾着马车疾驰在马路上的姿态,给人的感觉野气十足。王世才特别喜欢大院里的小孩子,只要不是执行紧急任务,不管哪家孩子在路上看见他的马车,只要手一招,再甜甜地叫一声“王叔叔”,他都会勒紧马缰,停下来让你跳上马车,顺路把你带回家。

大院里会拉车的几匹战马不论它们是在马路上,还是在马厩里,都会吸引一群好奇心极强的孩子们去围观。我家原本住在“小沧浪”院落,出门过小木桥后就是马厩,端着饭碗去看几匹高大的战马洗澡、进草、上马套,都是常事。1966年,原本一〇〇医院东南面的一座古庵———“结草庵”里的唯一的看门僧人,也被“造反派”们强行“还俗”到上方山果园去当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结草庵人走庵空后,那块庙宇宝地就被划给一零零医院使用。医院拿到此地后,将放生池上“七孔石桥”南堍的几间寺庙改为马厩、猪圈、狗房、兔舍和白老鼠、癞蛤蟆室等动物养殖用房。一夜间,原本清静悠闲的庵堂,忽而变成了大院孩子们最爱去玩的热闹“动物园”了。马厩搬到结草庵以后,那些住在“大礼堂”大院里的孩子去观马、喂马就近多了。只要出大院,过小石板桥,走后门便可进入马厩看马,游园(庵)了。在部队,大凡军人家的孩子,特别是男孩都喜爱战马,许多人从小也都有一个骑兵梦,梦想有一天能骑着战马驰骋在疆场上。

大院里有一个男孩子这样的“骑兵梦”有一天提前到来了。

那是1970年的一天晌午,马夫王世才赶着一匹善领头,但又性格暴烈的枣红马和一匹性格比较温顺的大白马拉着的一辆大车,车上载着满满一车粮食,从“大礼堂”西大门驶入大食堂门口,准备下粮食。此刻,正巧遇上放学回家的男女孩子们。那些挎着黄色军用书包的孩子们,一见大食堂门口有马车停着,就不约而同地纷纷围着马车观看。在这丛围观的孩子中有一位叫甦慜的男孩,特别英俊,一点也没有江浙男人特有的“奶油气”。这个男孩是一个东北种,他父亲是东北“乡绅子弟闹革命”的典型,早年“背叛自己的家庭”参加革命了。后来,他父亲随着“四野”部队从东北一路打到江南,再打到广西镇南关(现称友谊关),最后他们“四野”部队解放了海南。他父亲这样一位革命者,在“文革”时期却因“家庭出身问题”遭到批斗。批完后,他父亲和那些挨批斗的人一起,被一群武装人员看管着,准备押送到镇江的“学习班”里去“学习”。临别前,只有十岁的甦慜从家里拿了他父亲遗忘的衣物,飞奔着跑往那辆押送他们的卡车边送衣物。当他父亲小心接过他送来衣物时,悄悄地在他耳边叮咛了一句:“你们要相信组织,好好生活。”这句耳语让当年只有十岁,还似懂非懂的甦慜思考了好几年,甚至也有可能刻在他骨子里,让他思考了一辈子。但是,无论甦慜怎样思考,都无法正确理解他父亲所说这句话的内在含义。可是,甦慜看见高大的战马后似乎忘却了一切,照样喜滋滋地跟着他的小伙伴和小姐妹们一起围着马车看热闹。喜欢小孩子的马夫王世才看到有这许多男孩女孩围着他的马车转,也甚是兴奋。

歇了一会儿,从大食堂里走出来一位老厨师,对着王世才说:“王师傅,你来得不巧,我们厨房的人全部被医院喊去开会了,没人来卸你这车货。”

王世才回应道:“这他妈的,我这两匹马可是一早就往横塘跑了,到现在这俩伙计连一口草料、一口水都没有吃上,累坏了。”

“那咋办啊?”

“实在没法我就把大车撂在你家门口,明天再过来拉车,这马可真累了,要赶紧赶回马厩歇着。”

由于大食堂门口在进大院的路口,所以来围观马车的孩子是越聚越多,他们只顾着看战马,谁也没在意王世才和老厨师说了点啥。

许多围观的孩子都是王世才看着长大的,熟悉得很。他养马这许多年,自然也知道孩子们对战马的好奇心理。他一边把战马的套绳松开,一边和他边上的几个个头和他差不多高的大男孩聊了起来:

“你们中间有谁骑过战马啊?”

无人回应。

“我看你们都是怂男人,没人敢骑。”

孩子们还是鸦雀无声,无人回应。

这马夫王世才可是一个善于逗孩子的高手,他见两次都没有人回应他,又抛出一个大诱饵,说:“你们谁有胆量骑这匹最高大的枣红马的话,我就让他坐十次马车!”

听了这话,一直在心里打着鼓的甦慜,更是心动神驰。这年他已十几岁,与十岁时送他父亲去镇江“学习班”时已经判若两人。围观的人丛中恰好有几个“窈窕”女生,她们虽然被草绿色的“国民色”裹得严严实实的,但是,她或她的眼眸中还是散发出几分“窈窕淑女”般的光芒。如若“好逑少年”遇上这缕“淑女光芒”的话,必定会“辗转反侧”,猛然间会涌出一股上山能打虎、下海能降龙般的少年勇气!

甦慜正在犹豫之时,只听见“哇”的一声,围观的人群迅速散开。原来这马夫王世才在说话间已将套马的辔头,和连接大车的衡木,轭杆等家什全部都松了下来,那匹暴烈的枣红马被松开“羁绊”后,下意识地往人群里跨了两步,吓得大家惊魂四散,乱作一团。

“都是一帮没出息的胆小鬼!马才动了一下,就把你们吓成这样!”王世才动作也快,顺手拉住马嚼子边上的缰绳,把枣红马拉到一旁的女贞树下拴了起来。

拴好枣红马,王世才回头准备把那匹比较温顺的大白马先骑回马厩。这时人群中的甦慜再也憋不住了,大喊一声:“王叔叔,我来!我敢骑这大马!”甦慜这一喊声立刻把人群中所有少男少女们的目光全部都吸引了过来。甦慜顿时嘚瑟不已。一会儿,等王世才走近后,甦慜又面对着他补上了一句:“王叔叔,我敢骑!我来骑!”王世才一看这个个头已经到他耳边的少年很是喜欢:“我说呢,这许多父母都经历过沙场的老战士子弟里不会都是孬种吧!来,甦慜,王叔叔先教你几招骑马的要领,然后你跟着王叔叔骑上马儿上路回马厩。”话音刚落,甦慜就走到大白马边,王世才面对着他,比划了几下,教了他好几招。随后,王世才顺势把甦慜托上了大白马。骑在大白马上的甦慜,瞬间成了围观少年少女们仰视的对象。人群中情窦初开的她或者她,就像见了自己的白马王子一样,眼睛里不时闪现出几分少女特有的敬佩、仰慕、柔情的目光。这种神秘的“淑女”目光,望得大白马上的甦慜,忽然间有一股“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意与自傲。

甦慜骑上战马的这一天,恰是人间最美的四月天。这回甦慜在大食堂门口出尽风头,他们亲眼看着马夫王世才骑着枣红马带着跨在大白马上的甦慜,闲庭漫步,从“大礼堂”西大门信步骑到满是四月好风光的南园。离开小伙伴们送行的目光后,他俩骑着战马在南园玉镜坊(后改竹辉路)的石子阡陌小道上,望着四周四月天里的田园美景,一路遛马向西,引来田园上耕作菜农们的起身观望,真是风光无限。

甦慜甚是潇洒,满心欢喜。马夫王世才特意放慢了马步,一路担心,随时往后张望,生怕甦慜这小子出啥事情。可是,甦慜与这匹大白马有缘,顺风顺水,骑得很稳,让马夫王世才放心了不少。他俩骑着马儿一路往西,经过近泮村右拐,一下子上了人民路。领头的王世才见人民路上人车稀少,一过“工人文化宫”门口,突然“驾”的一声,骑着枣红马飞奔起来。跟在后面的甦慜看见这一状况先是一愣,然后瞬间忽然想到这王世才是否又在试他的胆量?于是他毫不犹豫,也策马赶了上去。两人策马红尘,一直跑到三元坊,王世才这才略微放慢了骑速右转,跑进了这枣红马最熟悉的通往结草庵马厩的弹石子街——沧浪亭前街。这时,几个出入“小沧浪”院落的大院孩子,都看见了马夫王世才和甦慜策着马儿跑过沧浪亭前的一刻。当他们看着自己的小伙伴甦慜,跨在高大的大白马上,英俊潇洒地驰过红桃绿柳相间的沧浪池畔时,无不羡慕,其中一个嘴里还大声惊呼道:“甦慜!甦慜!你这小子骑姿可真够跩的啊!”

儿时听闻甦慜与马夫一起策马奔跑在沧浪亭畔的城市山林之间的事,很是难忘。我想,苏州清幽的水乡,静谧的沧浪池,蜿蜒的竹韵桥河,也会记下他俩策马红尘,飞驰而过的那一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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