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弟弟
2019-08-06李璐佳
作者简介
李璐佳,1996年出生,福建福州人,现就读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作品见于《青年博览》《福建文学》《福建日报》等报刊,曾获第二十一届新加坡大专文学奖小说组次奖等奖项。
一
沈南拨开层层杂草,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地挤进,从参差的草尖中稍稍抬头,看见那间灰色楼房的影子。那间房子在几乎荒废的省道边上显得更加破败,灰白的混凝土和鳞次的栋梁让它的匆忙完工一览无余。
“队长!”正在做现场勘查的顾清看见沈南走近,急急喊了一声。沈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地上趴着一个男人,头部凹陷骨片碎裂血肉模糊,看样子已经断气一段时间了。“根据尸斑初步推测,死亡大概一到两天的时间。”顾清一边戴着手套一边走近尸体,“可以判定是他杀,但是现场很干净,找不到凶器,甚至没有发现任何指纹和脚印。”沈南一边听着,一边沿着尸体倒下的方向走了几步。“我们从他身上发现了一个钱包,但是里面没有身份证或驾照这些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所以目前没有办法得知死者是谁。”
沈南托着下巴,停在了尸体脚边,慢慢蹲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说道:“身高175厘米左右,年龄大概30岁。手部很干净,没有什么老茧,说明平时没怎么干活,而且手指关节上没有长期握笔形成的突起,两只手中指均没有偏向一侧的痕迹,可以判断受教育程度不高,加上从服装上判断,极有可能是无职业者。”说着,他弯着腰站了起来,“你去查查最近的失踪人口有没有符合这些条件的人。”
“好。”顾清低着头飞快地在本子上记着,“刚刚找到的钱包我让尔雅拿过来。”
一个扎着马尾的女警接过一个袋子大步走了过来。
沈南的目光一下被那个钱包紧紧黏住。顾尔雅看着他那副模样,耸了耸肩:“是啊,这种钱包的確很少见,纯手工制作,上面的图案也是一笔一笔画上去的,而且无论从材料还是风格来看都和市面上流通的完全不一样。”她停顿了一下,“甚至可以说,独一无二。”
顾清眼睛一亮:“那不是?”
“不。”沈南突然打断了他,“和你想的恰恰相反。如果是这样,只要做的那个人不愿意说,我们就永远不知道他是谁。”
现场沉默了。许久,沈南叹了口气:“还有别的什么发现吗?”他看到顾清皱了皱眉头。
“其实,有人说好像看到了一个目击者……”
“什么?!有目击者你怎么不早说?”
这句话没有人回答,好像四周所有声音都被冻结了。
过了很久,一个声音低低地响起。
“因为目击者是个哑巴。”
二
眼前的木门看上去很破旧,四周安静得让人怀疑这里有生命的存在。
沈南上前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低头却瞥见一道细细影子从门缝里一闪而过。他一下收敛了表情,贴近木门,声音低沉而严厉:“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们是警察,请你配合我们查案。”那道影子倏地停了下来。
门忽然开了,像一只被踩到的老鼠,发出了吱呀的惨叫。
沈南看着门后面的人,不禁愣了愣。
那竟是一个看上去20多岁的女子,五官说不上多精致,挽着头发,脖颈修长,一双眼睛像盛了水一般,却装着太多似是而非的感情。她身上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更像是一种感觉,仿佛藏着很多悲伤的秘密。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女子抱着两只手臂,轻轻地问道。
“我们找向子童,他住这里吗?”
女子的手指猛地一缩,忽然怕冷般地抓紧了袖子。短暂的沉默里,沈南看到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他、他是我、我弟弟。”她突然停下,倒吸了口气,嘴唇开始有些发白。正要继续,一只手“啪”地搭到了她肩上,她整个人一顿,脸上表情陡然硬住,浑身的寒毛好似一下都倒竖了起来。沈南越过她的肩膀看过去,昏暗中一个男生走了出来,那只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轻轻拍了几下,女孩的神情渐渐柔和下来。
沈南看到她的手指渐渐松开了袖子,被抓皱的地方水波一样慢慢散开。
三
从向子童家里出来,已经接近黄昏了,阳光像爆米花一样跳跃在每个地方。走在街上,到处都笼罩在一种暖洋洋的氛围之中,连空气都被染成金灿灿的模样。沈南和尔雅两人并排走着,眼睛半垂,都没有说话。他们路过了一片快要拆迁的老墙,墙根下的阴影渐渐盖住了他们的脸,好像走进野兽为等待猎物而张开的大口。
“怎么样了?”顾清见两个人回来,快步迎上去,问道。
沈南摇摇头,一边把本子丢到桌上一边说:“两姐弟,姐姐叫向阳,弟弟叫向子童,根据现场周边居民提供的线索,向子童可能是这次命案唯一的目击者,但是他姐姐说他12岁那年受到一次惊吓之后就再也不会说话了。”
尔雅接着说道:“他那天刚好去那里写生,做美术课布置的作业。据那边的居民说,下午4点左右的时候,一个不会说话的男孩子给了他们10块钱要向他们买水喝,他们就给了他一壶水,然后男孩到路边开始画画,中间还走过来添了三四次水。晚上7点半左右,男孩背着画板来还了东西,然后他们就看到男孩骑着电动车走了。法医断定死者死亡的时间是8点左右,头部遭到多次重击,排除抛尸,头部的红色碎屑与现场建筑的砖头一致,因此该建筑为第一现场,初步断定为激情杀人,所以凶手很有可能是7点到7点半这段时间到达那里,和死者起了争执,失手杀了死者,也就是说男孩很有可能看到了凶手。”
“那你们今天去问到什么了吗?”
“别提了。”尔雅摆了摆手,“他姐姐表面是在厨房里做事,实际上我感觉她一直在盯着我们,好像时刻准备冲出来,就像我们马上就要把她弟弟吃掉一样。”
沈南听到这里忽然抬起了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眉头一皱,又猛地低下了头。
“这不,我们才聊了半小时,她就出来说什么弟弟身体不好,要赶我们走。”顾尔雅抱怨着。顾清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尔雅一下从沙发上直起来,瞪大了眼睛:“你笑什么!”
“没没没,我又没有在笑你,我在笑……”
“什么?”
“前几天我看一本书,上面正好讲到子童这个词,说是古代皇帝对皇后的称呼。我一想,怎么会有人给自己儿子取这种名字,就觉得很好笑。”
“那有什么奇怪的?又不是人人都知道这个,像我,我就不知道嘛!”
“你不知道,不是正常吗?”
尔雅听了几乎从沙发上直接弹起来要打他,顾清笑着避开,做了个鬼脸。
在他们说笑打闹的时候,沈南沉默地坐在一边,眉头拧成一个纠结的川字。想到顾清刚刚说的话,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攥住了他的心脏,好像一根针落下来扎进脚背,又好像一只虫子钻进耳朵。
“顾清,尔雅。”良久,沈南忽然开口,两个人慢慢收起了笑容,站直,看着沈南。“尔雅,你明天再去找一下现场附近的居民,看看还有什么线索。特别留意一下向子童去加水的时间,还有,7点半的时候,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离开了。顾清,你明天和我去一趟他的学校。”
“队长,你这是?”
“尔雅,”沈南打断她,眼神变得犀利,“对于我来说,所有可能犯案的,都是嫌疑人。”尔雅怔住了,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还有,你也去查查他们两个的背景。”
“哦对了队长,”顾清忽然想起什么,“你昨天让我去查失踪人口,那边反馈过来,查不到相应的人口信息,不过……”
“不过什么?”沈南的目光一下阴沉了下来。顾清急忙解释:“是个好消息。在现场附近的草丛里找到了几块碎片,经鉴定是信用卡的一部分。继续找到其他部分我们就可以复原卡号,知道卡号我们就可以知道卡的主人,说不定他就是被害者或者嫌疑人。”
两个人走后,沈南点了一支烟。其实他原来是不抽烟的,但是自从做了刑警之后,就没有一天不抽烟。或许对于他来说,抽烟的时候才是放松的,烟是他忠诚的伙伴,因为烟不会说话,从来不会把他的心思说出去。
当然,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心思。
四
向子童的学校离他家不远,同样坐落在这个城市最偏僻的区域,在打工人群中间,鱼龙混杂,很是难找,甚至到了门口都看不出来是学校的样子。在这片区域,没有人关心你是谁,你来自什么地方,你长得像狗还是像马。在那些打工者疲惫而无神的脸上,只有当听到钞票的字眼时,眼睛才会像闪电一样倏地发亮。
正是下课的时候,向子童坐在座位上,感到一阵风吹了过来,抚在脸上,软软的。风忽然没了,像被什么挡住了,作业本上多了一块阴影。向子童抬起头,看见一个女孩子站在他面前。那个女孩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在背后好几个女生的议论和注视的目光中,飞快地把一个东西放到他的桌子上。向子童往女生那边瞥了瞥,她们短促地叫了一声,急忙转了过去——那个女孩已经走了,桌上摆着一个折成心形的纸条。他忽然感到一阵不自在,心脏开始没来由地酸疼,仿佛掉进了一根蜘蛛丝一样。他急忙回头,看向教室的后面。最后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女孩,神情淡漠,挽着头发,低頭看着一本书。向子童紧张地看着他的姐姐,发现她连头都没抬一下,便表情僵硬地又转了回来。他看着手上那张便签,有些出神,忽然用力地捏了捏。
“队长,你看到刚刚向阳的表情了吗?”顾清偷偷从窗边挪开,轻声对沈南说道,“她好像触电一样抬头向她弟弟那边看,表情好像很紧张,又好像,痛苦?”说完顾清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一样歪了歪头,“而且,从那个女孩送东西给向子童之后,她那页书好像一直都没有翻过。”
沈南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你没有发现吗?那页书从她开始看就一直没翻过。你记得昨天尔雅说向阳一直在盯着我们吗?”
“对,你们还被她赶出来了,”顾清说着,忽然想到刚刚的情形,瞪大了眼睛,“难道?”
“没错。其实她监视的,是她弟弟。”
手机响了两声,沈南急忙捂住,走到一边接了起来,是尔雅的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沈南用手拢着话筒,轻声说:“我们在向子童的学校里,见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向阳?”
“嗯。而且她就坐在向子童的教室里,最后一排,像一个学生一样,看着一本好像是艺术理论的书。”
“正好,我也有关于他们的消息想要和你说。”尔雅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今天去居民那边,没有任何新的消息。但是关于向阳……”
“怎么了?”
“太奇怪了。她找得到的信息屈指可数,只知道是个自由画家,在画廊寄卖作品,以此为生。但是她没有任何银行账户,所有的支出和收入都用现金完成,就连他们现在住的房子,也是6年前向一位老太太一口气交了10年的租金租下来的,现金。”尔雅加重了语气。沈南感觉浑身一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多现金呢?
“他们家好像只有她和弟弟两个人,所有的信息截止到6年前,估计是那个时候迁移到本市的。”
“好,我知道了。你继续查他们6年前的事情,待会儿联系。”说着沈南挂了电话。耳边传来一声铃响,放学了。
“严老师。”沈南正色道。老师被他低沉的声音吓了一跳,看着他不苟言笑的脸,脸色也肃穆了起来。“我想知道,为什么向子童的姐姐也在教室里?”
老师忽然变了脸色:“向阳在子童刚入学的时候,就向学校提出申请,说弟弟从小因为身体缺陷会被别人欺负,所以希望可以在学校里保护他。校方当然是不会同意这种申请的,但是向阳也不管那么多,直接就在空桌子那边坐了下来。我们看她长得也好看,又安安静静的,不会打扰别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就这些?”沈南扬起一边眉毛,审讯似的看着老师。他看到她咽了口口水,眼睛在镜片后面有些颤抖。
老师慌乱地抬起头,抿了抿嘴,随即摘下了眼镜,放到衣角上擦了擦。
“我们那时有个数学老师,比较严厉,眼里揉不得沙子那种。有一天她可能心情也不太好,学生上课也很闹,她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就把气撒到向阳身上,当着全班的面叫向阳滚出去,说她不是这个班上的人,学生都是被她带坏的。”
顾清和沈南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呢?”
“谁都没有想到,子童突然站了起来,老师都没反应过来,他直接就把她的三角板砸了,一把抓了老师头发就要把她扔出去,好几个男生都拦不住他,我也劝不住,老师硬是被他从讲台拖到了门口,头皮都要被拽下来了。最后向阳出来直接甩了他一巴掌,他才冷静下来,眼睛还是红的,都没有人敢靠近他。”
“本来数学老师闹到校长办公室说一定要开除子童,结果他刚好也在,他就静静地看了那老师一眼,老师立马就闭了嘴。听说后来向阳都给校长跪下了,还赔了那个老师一大笔钱,这事才解决,记了个大过,但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赶向阳走了。”老师说着,脸上露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表情。
“不过,这事就这样解决了?”顾清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
“可不是?听说那钱全是用现金给的,好几包呢,把老师家的地板都要放满了。”
沈南心上被重重敲了一下:又是现金。
“队长!”顾尔雅突然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跑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
顾尔雅重重叹了口气,抬起眼睛,正视着沈南。
“队长,向子童和向阳6年前的信息,一片空白。”
五
怎么会一片空白呢?
很快,他们在一路贴满办假证小广告的电线杆上找到了答案。
“所以,两个人的身份可能都是假的?”顾清问道,“隐藏身份,还住在这种流动人口聚集的地方,看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嗯。还要继续查,先从画廊入手,看看能不能有什么信息。”
回去的路上,沈南若有所思地对顾清说:“那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向阳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弟弟。这样看来,如果她要卖画的话,肯定是不会超过他们的活动半径。我们重点排查他们住的地方和学校周边,不出意料,就能找到和他们有关系的画廊。”
顾清恍然大悟:“好的,我现在就去。”
看着顾清离开,沈南轻轻地皱起了眉头。尔雅翻着卷宗,一抬头看见沈南沉着脸思考的样子,无奈地撇了撇嘴角:“队长,要不我们再去一趟向子童的家?”
下午5点20分,太阳偏西将落,向子童家里一片昏暗。
“警官,你们是在怀疑我弟弟吗?”良久,向阳沉不住气了,有些激动地问,“我弟弟不会说话,你们这是在浪费时间。而且那天他7点半就离开了,你们要是怀疑他的话,毫无道理。”
沈南猛地挑起一边眉毛:“你怎么能确定他7点半就真走了呢?”
向阳愣住了,仿佛一句话噎在喉口。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直视着沈南,“因为那天,我们一起在市中心的电影院看了8点20分的电影。”
尔雅忽然看到昏暗中的向子童身子晃了一下,居然张了张嘴,又猛地抿紧,迅速低下了头。
沈南的手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眉头锁得更紧了。骑电动车从案发地点到市中心,平均下来要40分钟的时间,还不包括堵车、红绿灯等因素的影响。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是向子童杀的人,他根本不可能赶得上电影。
“可是,你会不会在撒谎呢?”尔雅忽然问道,屋里更安静了。
向阳奇怪地笑了,她站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个盒子,翻出了2张票根,递给尔雅:“你们自己看。”
沈南接过票根,时间地点都没错,确实也都有被检票员撕过的痕迹。他把票根夹到笔记本里,舔了舔嘴唇,说:“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们的配合。”
起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屋子的角落放着一张画,上面盖的白布不小心掉下来了一角,露出了一些花样。
回去的路上,尔雅一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快到警局的时候,她忽然停下了脚步,猛地抬起头,喊住了沈南。
“我总感觉向子童他会说话。”
六
“找到了!”顾清冲进办公室,“确实,向阳同时在他们那块附近的三家画廊寄卖作品,其中一家叫品味的画廊是她6年前就开始合作的。”
沈南直起了身子:“死者的身份查出来了吗?”
“哦。”尔雅迅速掏出本子,“其他信息还在进一步收集,目前知道卡的主人叫刘飞,经DNA核对确实是死者,35岁,目前没有固定收入,老家在离这里20公里左右的一个小县城,家里开服装厂,是当地的纳税大户;但是他25岁的时候就离开老家在我们这里混了,据调查是因为赌博欠下巨额债务,家里一气之下断了来往。他的口碑不好,喜欢拈花惹草,经常哄骗别人,所以没什么朋友。”
“他和向阳?”
“目前没有资料证明他们有任何关系。”
沈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开始在兜里掏烟。
“不过倒是有人说,刘飞经常去这家叫品味的画廊。”
沈南眼睛一亮:“准备出发!”
画廊的老板叫周志,一个50岁左右的矮壮汉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他看着刘飞的照片,没来由地抽抽了几下,眨了眨眼睛:“是,这人确实来过我的店。”
“然后呢?”
“啊,什么?哦哦哦,他,他经常就是和我聊聊天什么的……”
“他沒有买过画?”
“没有!他一个俗人,买什么画呀!”说着周志自己笑了起来。
“那这个你怎么解释?”顾清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抖开手里的一张单据。周志睁大了眼睛,面部有些抽搐。
“这是刘飞的银行账单,上面显示和他交易最多的那个账户的户主就是你,而且据警方了解,你在民间私放高利贷。”
周志搓了搓脸,身子因为急促的呼吸而起起伏伏:“警,警官,是,我的确借过他钱,他需要钱,我也是帮他……”
三个人互视一眼,刘飞缺钱的原因很可能成为他被害的理由。
“他为什么需要钱?”
周志痛苦地皱皱眉:“有时候是赌钱,有时候是买画。”
“你刚刚不是说?”
“对不起警官!”周志说,“我撒谎了,撒谎了。那幅画叫价3万元,画家着急卖,大概是前年10月的事情。刘飞他看上了那个画家,那段时间天天给人家献殷勤,再说他那时候赌博运气也不错。我觉得可以赚一笔,就半哄半骗他借了钱!可是我也没捞着什么好处啊!他没工作,后面亏得一塌糊涂,利息经常不给我。”
“等等。”沈南悠悠地看向他,“那个画家,叫什么?”
“啊?好像,好像,哦!是向阳!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沈南眯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本子。
前年10月,正是向子童殴打老师的时间。
七
屋里还是一如往常的暗,他们家里似乎不喜欢开灯。向子童站在饭桌边上,桌上摆着两碗馄饨,还冒着热气。沈南看着那两碗馄饨,眯了眯眼,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向阳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了下来,看到了站着的子童,他浑身僵硬,直勾勾地看着这边。“子童,你吃饭吧,别管我们。”向阳柔声说道,沈南却看到了她眼里不容拒绝的气息。向子童坐了下来,在暧昧的光线中变成一团影子。
“向小姐,我开门见山了。刘飞,你应该是认识的,对吧?”
向阳神情一滞,呼吸急促了起来。
她的喉口滚动了一下,声线有些不稳地开口了:“是,他买过我的画。”
沈南停下询问,静静地看着向阳,他忽然想起来尔雅前几天和他说的话。
“队长,我一直觉得向阳家里那幅画眼熟,你注意到了吗?”
沈南点点头:“注意到了,可是艺术这种东西我不太懂。”
尔雅走上前,递给了他一张照片:“你不觉得,和这个花样几乎是一模一样吗?”照片上面,是一个钱包。
“警官,问完了吗?”沈南沉思着,向阳忽然发出了声音。
“哦,没有。”沈南笑了笑,“其实我觉得,你们应该是,恋人吧?”
屋里忽然砰地发出一声巨响。沈南身子一抖,回头一看,向子童猛地站了起来,几乎掀翻了桌子,眼神阴骘,好像一只看着猎物的秃鹫。
向阳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命令地说道:“子童,坐下。”向子童咬着牙坐了下去,依然看着这边。
“是,我们曾经在一起过,后来分手了。”
向阳沉默了。沈南想追问,看到向阳眼里,波澜不惊之下,似乎暗藏着一种波涛汹涌的隐忍,默默地收回了。
“那可以告诉我,6年前,你和你弟弟在做什么吗?”
屋里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见此起彼伏的沉重的呼吸声。向阳突兀地笑了,声音却是掩不住的颤抖:“这种事,你们警察应该比我们自己更清楚吧。”
沈南看着她,眼神仿佛可以穿透她的思想。出乎意料的,向阳没有躲闪,而是直直地和他对视。
“警官,你们没有理由怀疑我们。相信你们已经去确认过了,那天晚上,我们确实在电影院。”
的确。沈南摸了摸下巴。那天顾清已经去确认过了,电影院前台工作人员对向阳印象深刻,因为她确实让人过目难忘,再加上8点18分的时候她因为不会使用自动取票机,向柜台求助过,没有人会对一个漂亮女孩子的求助视若无睹的。
现场陷入了死局,大家都不说话。忽然,沈南的电话响了。
“队长!我们在周志的家里,发现了刘飞的身份证!”
八
“队长,周志都认了。”顾清走进办公室,看到沈南手上夹着一支快燃尽的烟,面色阴沉。“怎么了队长,有什么不对的吗?”
沈南放下烟,挥了挥手:“算了,周志怎么说?”
“他承认那天晚上他接到一个电话,说刘飞就藏在省道旁边的建筑里,当晚7点25分左右他就到了那边,然后和死者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就拿起建筑旁边的砖头朝死者的头部拍去,死者当场就倒下了。他吓坏了,匆匆整理了现场就走了,砖头带走扔在回城途中的野草地里。”
“根据他的证词,我们确实在路上找到了那块砖头,上面残留的血渍与死者一致,确认是凶器……”
“等等。”沈南突然打断,“他打了死者几次?”
“这个……他表示当时情况混乱,他也记不清了,不过他一开始以为是装的,确实补击了几次,具体不记得了。”
沈南又皱紧了眉头。
“队长,还有什么不对的吗?周志自己也承认,最近经营情况不好,政府又在打压民间借贷,他经济状况很不好。刘飞的本息怎么都要不回来,最近干脆失踪了。这个动机很合理。”
“那么,是谁给他打的电话呢?那个人怎么会知道刘飞在哪里,又为什么要通知他?”
“周志自己说,他听说刘飞外面还有五六个债主,所以想要先人一步找到他要钱,也拜托了很多人打听。”
“公用电话?”
“对,不过在一个人流量很大的地方……”
“那你说这会是巧合吗?”尔雅忽然开口,晃了晃手里的资料,“刘飞有两个手机号,一个在很早就没有通信记录了,推测是对外的手机;另一个应该是私人号码,最近记录是遇害当天下午2点,号码,也是一个公用电话。”
“什么?”沈南一下坐直身子,“和打给周志的是同一个吗?!”
尔雅摇摇头:“不是,但是也是在繁華地带。”
沈南失望地靠回椅背,突然灵光一现:“顾清!打给周志的电话是几点?”
“呃,是2点35分!”顾清忽然叫了出来,“天哪!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两个地方的步行时间就是差不多35分钟!”
沈南一拍手:“很好!说明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打的电话!也就是这可能不是一场激情杀人,而是被蓄意设计的杀人案!”
尔雅跳了起来,忽然又迟疑了:“可是,会不会只是巧合呢?”
沈南摇摇头:“你看法医的报告,头部创伤主要归为两处,一处是从低处击伤的,刘飞174厘米,而周志只有165厘米,这个高度差符合伤口特点;另一处是高处击下的,如果被害者第一击就倒下的话,周志蹲着连击死者也是可以造成的;但是,”沈南忽然停住了,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法医怀疑,死者头部有第三组创伤。”
“什么?!”
沈南点点头:“是。第三组创口和第二组离得非常近,连击入点都差不多,乍一看会以为是同一次连击造成,不仔细检查根本分辨不出来,所以法医也只是怀疑有第三组创口。”
“有道理。尸检说死者头部至少遭过10次击打,以周志当时的状态,根本不可能打了这么多下才收手。”
“所以,有个人设计了这整场的谋杀,还目睹了整个过程,并在最后补上了致命的打击?”尔雅不可思议地看向沈南,“那会是谁呢?”
顾清在屋里兴奋地走来走去:“肯定是一个同时知道周志和刘飞的人!刘飞那可是私人号码,他人缘又不好,有多少人会知道呢?这两个人之间的最大联系就是向阳,要我说,肯定就是她了!她之前是刘飞的女朋友,有私人号码很正常,情杀的动机也说得过去。”
尔雅翻了一个白眼:“可是周志说,打电话给他的可是一个男人。”
“变声器?或者是向阳和向子童合谋?”
“你疯了吗?向子童可是个哑巴!而且死者死亡时间是8点,向阳那个时候已经在电影院了,这个要怎么解释?”
顾清一下停了下来,梗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
“好了,其实有个事情我也很奇怪。向阳和向子童寸步不离,那么向子童跑那么远写生,向阳去哪儿了呢?”沈南合上了笔记本,伸了伸腰,“不过那场电影我查了,是一场首映,主创也会到场,所以迟到是不能入场的,时间上来看两姐弟似乎都没有问题。”
“那就奇怪了,到底是谁?”
尔雅耸耸肩:“可能,根本就没有那个人吧。”
忽然她又说道:“你们不觉得,他们两姐弟实在有点反常?”
反常?沈南若有所思地点了支烟,翻开了面前的本子。
向子童是不是有点对他姐姐的事情,太过上心了?
九
沈南走进一家早点店,一偏头看见旁边两个人正在吃馄饨,脑子里不自觉就想到了那天向阳家馄饨的香味。
“客人,您吃点什么呢?”
沈南自嘲地笑了笑:“来碗馄饨吧。”
几分钟后,馄饨端了上来,清清的汤汁上浮着一点油星子,几粒小葱悠悠散开。沈南刚拿起勺子,忽然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抬起了身子,脑中火光迸溅,一片惨亮。他颤抖着急忙拨通了电话,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说着:“顾清顾清,去D市,快去D市!”
顾清一头雾水:“队长,怎么了,去D市干什么?”
“馄饨,那天我在向阳家里看到他们吃的馄饨,汤里加了酱油!我们这里从来不会在汤里加酱油的,这一片只有D市做菜喜欢加酱油!”
傍晚,沈南终于看到了顾清,他急急忙忙从外面跑进来,一把拽过沈南的手狠狠地握住,力道大的沈南不禁微微弯腰。他手上满是汗水,脸上发红,喘气都在发抖。
“队长,找到了。我一开始去那边,查不到向阳这个人,正要走,结果一个警员看到了向阳的照片,一脸惊讶地说,这不是向艳梅吗?”顾清深深吸了一口气。
“向艳梅?!”沈南几乎是喊出来的,“向艳梅?6年前那个‘8·9弑父案的主嫌疑人?”
尔雅睁大了眼睛:“什么?”
沈南咽了口唾沫:“6年前在D市的一个工厂里发现了一具男尸,因为是夏天,又在河边,尸体才3天就已经是高度腐败了,警察花了很多时间才确定了死者身份,并把嫌疑人锁定为他的继女,向艳梅。后来因为没有目击者,证据不足,释放了向艳梅,但还是引起了很大的舆论。向艳梅卖了D市所有的资产之后就失踪了,这又掀起了更大的议论,最近几年才慢慢平静下来。”
“所以,向阳就是……”
“对。”顾清坚定地点了点头,“当时她刚刚从艺校毕业,在一所小学当代课老师,事后她都没辞职就不见了。”
“那为什么是继女?”
“她的母亲很早就带着她改嫁了那个受害者,不久之后又不告而别,只留下还是高中生的向艳梅和受害者生活。据说受害者对她特别不好,有严重的暴力侵向,还要靠着向艳梅到处打黑工卖东西养活两个人,所以当时警方第一个就是怀疑她作案。”
“哎,你說她母亲带着她改嫁的,那向子童难道是她母亲和受害者的孩子?”
顾清一下愣住了:“没有向子童,他们家没有兄弟姐妹。”他舔了舔嘴唇,一脸茫然地继续说道,“而且,D市也查不到向子童这个人。”
沈南的烟灰“啪”地掉在地上:“那向子童,到底是谁?”
十
向子童到底是谁?他和这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种种疑问一直困扰着沈南。以多年的刑侦经验,他像一只警犬一样凭着嗅觉闻到了他们危险的气息,但是他们就像两团抛入迷宫的毛线,堆堆绕绕,始终看不出头尾。
吸了支烟,沈南在本子上写下了三个字,向子童。
“所以,破案的关键,在于弄清向子童的身份?”
“是。”沈南疲惫地揉揉眼睛,“这个案子太多说不清楚的地方了,如果我们把所有的疑问整理成一个逻辑图,就会发现所有问题是围绕他们两个展开的,所以必须要搞清楚他们的关系才能进一步梳理案情。”
顾清点了点头:“按照她那时的情况,确实不可能收养这样一个孩子。”
沈南微微眯了眯眼:“所以说,一定有一个不得不让她和向子童在一起的原因。”
“可是,你们知道吗?刘飞和向阳分手是向阳提的,这样的话向阳情杀动机就不存在了,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吗?”尔雅有些焦虑地说道。
“那如果,他们分手有别的原因呢?”沈南不动声色地接过她的话,“我们去了一趟刘飞老家,发现他有个老婆。”
“什么?”顾尔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种情况在小县城很常见。两人育有一男一女,当时只是在长辈的要求下拜了堂,没有去民政局登记,虽然法律上没有夫妻关系,但是早有夫妻之实……但是可能刘飞对那个家最大的贡献就是生了两个孩子吧。”
“他最近一次回家是两年前,还是回去要钱的,看起来是为了筹钱买向阳的画。”顾清接着说,“估计他老婆因此起了疑心,发现了向阳的存在,然后把事情告诉了她。”
“所以,现在有动机了吗?”沈南抬头看了一眼尔雅,倒在椅背上,“现在我们要知道,向子童有没有在撒谎。”
尔雅瞪大了眼睛,旋即又摇了摇头:“不,队长,就算是这样,他们家没有除了电动车之外的交通工具,离案发地点最近的公共交通也要10分钟,所以向阳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向子童虽然疑点更多,而且所有事情只要一涉及向阳他的反应就会特别激烈,冲动之下为她去杀一个伤害她的人也说得过去,但是那个电话怎么解释?一个哑巴怎么打电话呢?如果他是找人帮他的,那这么奇怪的举动不可能找不到线索啊?”
沈南沉默了。忽然,他想到一个事情:“尔雅,我们这儿有萤火虫吗?”
尔雅一头雾水:“没有吧,我们这儿是工业城市,污染比较严重,气候也干燥,萤火虫喜欢植被茂盛湿度高又干净的地方,比如说D市啊……”
“D市?!”
“对啊。”
“顾清,我要6年前D市所有的失踪人口档案,特别是,”他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12岁左右的小男孩,还有18年前D市所有的医院的出生记录,以及这个时间福利院的人口档案。”
“队长,这是?”
沈南深深吸了一口气:“是,我怀疑向子童12岁以前一直生活在D市,因为在他那天的写生的作品上,画满了萤火虫。”
“真的不知道队长为什么对向子童的事情这么执着。”顾尔雅一边看着卷宗,一边发着牢骚。
顾清笑了笑:“尔雅,很多时候判案就是凭着一念之间的直觉去找到那些看似不可能的线索。我相信沈队肯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就算最后一无所获,也总比放过这些奇奇怪怪的疑问好吧。尔雅,你在听我说话吗?”顾清停下,看着旁边突然变得呆若木鸡的尔雅,“你怎么了?”
尔雅两眼发直,指着面前的一份档案:“你看看这个。”
顾清凑上去,断断续续地念着:“海扬帆,于8月9日下午5时许出门失去联系……怎么了?这段时间失踪的案子还有很多个呢。”
“不,你看这里。”尔雅戳着档案上的一处,“镇前小学,这不就是向艳梅之前代课的小学吗?”
十一
门开了,向阳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警官,又有什么事了吗?”
“了解一点情况而已,向艳梅小姐。”
向阳唰地变了脸色,瞳孔骤然缩紧,扶着门的手开始发抖。她不知看着哪里,过了很久,深深吸了一口气,舔了舔嘴唇,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张了张嘴:“请……”
“砰!”门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道狠狠压上,沈南他们都被震得面部一抽。
“请你配合我们……”
“快走。”
顾清陡然硬在门边。沈南和尔雅脸上的表情也都僵住了。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的。
门忽然又打开了。沈南看着面前的向子童,他正直视着他,胸膛起伏,眼神像把刀子一样。
“我们应该进去谈谈。”沈南说道,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布满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海扬帆?”
他看到路灯的影子在向子童的脸上微不可捉地跳了跳,然后向子童移开了身子。
“你觉得她逃得掉吗?”
向子童低着头,不发一言。
“其实你根本不是哑巴。”
向子童看了沈南一眼,忽然笑了笑。
“為什么要装成哑巴?”
他笑得更深了。
然后,沈南听到了一种他大概永远忘不了的声音。
“我什么都不知道。”
像一个渴了很久嘴唇干裂的人的厉声呼救,又像一只受伤野兽从破碎的肺部发出的嘶吼,那样沙哑而含糊,仿佛一个老人临终呢喃的方言。尔雅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声音听得真叫人不舒服,比锐物划过金属的噪音还要让人难受。
沈南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他带回去吧。”
一天过去了,向子童没说一句话,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哑巴。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他要让向阳逃跑呢?”尔雅问沈南。
沈南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到顾清匆匆忙忙跑了进来,一脸惊慌:“队长,向阳,向阳,来自首了!”
“又见面了,向小姐。”沈南坐下来,看着眼前的女子。这已经是第四次见面了,但是沈南依旧记不清她的样子,像今天,她是他从没见过的冷静。
向阳微微地笑了一下:“沈警官好。”
“你来自首?”
“对,是我杀了刘飞。”
沈南挑了下眉毛,正要问,向阳坐直了身体,径直说了下去:“你们也知道我的身份了。当时刘飞帮了我很多。”她的眼神忽然蒙上了一层柔光,好像是回想着什么开心的事情。“他那时,是真的很好,就像一束光。我真的很开心,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说完,她的眼神慢慢暗了下去,像黑夜里的海。她笑了:“结果他骗了我,我恨他。”缓缓抬起头,她平视着沈南:“我知道周志一直在找刘飞,以我对周志的了解,他平时脾气暴躁,我推测在刺激下他会攻击刘飞,所以我特意把他们俩约到了同一个地方,然后一直等到周志跑了,我怕刘飞没死,又上去补了几下。”
“你想得挺好,万一周志没攻击刘飞呢?”
“刘飞不知道来的是周志,意外之下他的态度肯定很差,这很容易激怒周志;但是如果周志没打他,我也做好了自己动手的准备,然后嫁祸给周志。”
“你怎么约的他们?”
“周志很简单,直接告诉他刘飞的下落就可以了;刘飞也不难,我和他说想和他谈谈分手的事情,他就出来了。”
“可是给他们打电话的是个男的。”
向阳顿了一下,说:“变声器。”
“变声器呢?”
“扔了,连着打刘飞的砖头一起扔了,不知道在哪条河里。”
“你给刘飞打电话也用了变声器?”
向阳愣住了。
她垂着眼,似乎思考了一下,坚定地说:“没有。”
沈南怀疑地看着她:“现场发现的信用卡碎片……”
“是我剪的。我随身带着画画的工具,里面有剪刀。”
“周志已经拿走了身份证,为什么你还要剪信用卡?”
向阳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无奈地笑了一下:“我那时很紧张,忘了自己在想什么。”
沈南用手指敲着桌子,看着她:“那时间上的问题,你怎么解释?”
“我去黑市借了一辆车,路况好的话,从现场到电影院10分钟就够了。”
“这点我们可什么都没查到。”
“很难查到的。黑市的老板帮我处理了D市的所有财产,我给了他不少的钱,所以这次我向他借车没有办任何手续。”
“哦。这样。”沈南点点头,慢慢靠到椅背上,“那时间就说得通了。所以你在电影院求助工作人员,是为了伪造不在场证明?”
向阳似乎轻松了很多,笑了笑:“一部分吧,我也是真的不太会用那些高科技的东西。”
“那你平时看电影怎么办?”
“是子童……”她忽然住了嘴,神色骤然紧张,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急忙看向沈南。
沈南也在看着她。
审讯室一下变得很安静,他看见向阳的手指在慢慢扣紧,以及她面部肌肉不自然的收缩。
良久,沈南叹了口气:“向阳,你还要包庇他到什么时候?”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们问了影院的工作人员。之前你们来的时候,一直都是向子童取的票,你是根本不会用那个机器的。那天你之所以自己取票,是因为向子童根本就没有来!”
“他只是迟到了一点。”
“8点20分的首映,8点18分他还没到影院大厅,等电梯上楼最少也要3分钟,他是不可能在20分之前到的。而且那天路况良好,正常40分钟就能到影院,如果他真的在赶这场电影,不至于7点半出发还赶不上吧?”
向阳一下提高了声音:“不是的!”
“而且我们验了你的两张票根。第二张票根的背面有你和检票员的指纹,而正面却没有任何指纹,再加上两张票根的切口几乎完全重合,说明根本就是你把两张叠在一起给检票员检票的。”
“警官,你们想太多了。”
“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所以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帮他隐瞒了,对不对?”
审讯室猛地安静了下来了。
向阳看着他,微微喘着气,眼里布满血丝,不自觉红了眼眶,像是要哭了一样。过了很久,她突然露出了一个凄凉的微笑,抬起头,似乎把眼泪逼了回去:“是我对不起他。他本来应该像个正常孩子一样长大,却因为我……”
沈南微微皱起眉头:“看来我猜得没错。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事情吗?”
向阳转过头,看着沈南:“你们觉得呢?”
“这个我们还真想不到。”
“因为啊,他是唯一一个,目击者啊。”
十二
你们见过真的黑暗吗?被混沌包裹着,看不到一点方向。
向子童经历过,向阳也经历过。
6年前,当时还是海扬帆的向子童,遇到了一个漂亮的美术老师,那时他很孤独。
他一个人住一套破烂的房子,家里灌满了冷风,到处散发着潮湿而阴郁的气味。他不喜欢回家,那不是家,那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每天他都在街上游荡到筋疲力尽,再把自己丢到床上。他也不喜欢上学,大家总是用奇怪的眼光打量他,每当他抬头看过去,他们装作若无其事地避开,总是让他把一肚子的委屈和羞愤悻悻地压回去。也总有那么几个人,当着他的面,肆意地大喊:“野孩子!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
爸爸妈妈?他默然红了眼睛。这两个词语太遥远,又太炽热,让他不敢去触碰,又太渴望着那种温暖。在他刚懂事的时候,他还有个家,有爸爸妈妈,尽管他们总是声嘶力竭地争吵。可是就是突然的某一天,他们不告而别,以后代替爸爸妈妈的就是从不同地方来的汇款单子,他们却再也没有出现。只有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偶尔会来看看他,但是哥哥总是在抽烟,眼里藏着犀利的光,让他害怕靠近。
想到这里,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愤怒地嘶吼着扑向那些人。但是他太瘦小了,每次都被他们推倒在地上,在他们的嘲笑声中被踢来踢去。
这样太多次了,仿佛变成了别人眼里的一个游戏,但他还是依旧这样,好像总有一天能冲破这些桎梏。
那一天,他还是重蹈了覆辙,像一团泥巴一样任人蹂躏。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响起:“你们怎么欺負人呢?”
这是命运的开始,也是命运的玩笑。
他的美术老师,把他从最脏的泥里拉出来,为他擦干净了身体。手心的温度,他几乎已经要忘记了,原来人类和人类接触的体温,可以点燃一颗心脏。
他在课上再次见到了她。
“你们都没见过萤火虫啊?”美术老师问,班上的同学三三两两地摇着头。
“萤火虫啊,它们在夜里会发光,人们看到黑夜里的光,就好像看到了希望一样。”说着,她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着什么,眼神却有些飘忽,“我们这里就有很多萤火虫,它们喜欢在很潮湿的地方,身子那么小,有些人却依赖着它们那一点光而活下去。”
海扬帆出神地听着,看着他的美术老师自顾自地在黑板上画着,一只又一只,讲台下渐渐起了密密的说话声,那一瞬间整间教室好像只剩下一双属于海扬帆的眼睛和纷飞的萤火虫,还有那个仿佛站在很远的地方的她。
当天晚上海扬帆没有睡着,他眼前翻飞着一片萤火虫汇成的星空,像一条大河一样缓缓流淌。
他忽然打算去看看萤火虫。夜风很凉,他想了想,记起来离家不远的地方有大片大片的水草,那里会有萤火虫吗?
城边的野郊,还叫向艳梅的向阳,看着倒下的男人,面无表情。她知道从举起砖头的那一刻,她作为向艳梅的一生,就已经结束了,那肮脏、屈辱、卑贱的人生,每一刻每一秒,都化为她计划里的每一步,终于走到了今天。她甚至很平静,就好像是做了一件出门随手把垃圾扔掉那样理所应当而又平常的事情。
抬头,环视,她的周围仍是黑暗。以为杀死带给她黑暗的人,世界便会有光,此刻她才知道,黑暗不会自己消散,而光明却需要别人给予。她无声地笑了。
“他竟然是这么瘦吗?”向艳梅暗自想着,那个男人弓着背的姿势一如那个晚上,她的世界从那一刻起,被熄掉了光。那个时候她蜷缩在被窝里,四周的黑暗一如此刻地包裹着她。
她记得,这个男人带着怎样的一种气味,像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一样,突然踹开了她的房门,掀起了她的被子。她也记得他用那样一种恶心的语调说,反正以后也是别的男人的,不如先给我快活。她还记得他的力气大得出奇,猛地把她拖了起来,她用尽了浑身力气也无法挣脱铁锁一样紧紧箍着她的手掌。最难忘的,是她的妈妈。那个瘦小而怯弱的女人,在听到了女儿撕心裂肺的呼喊后,突然冲了进来,用了搏命的力气想把那个男人拉开。“砰”的一声巨响过后,她看到她妈妈无力地从门板上滑下来,暗红色的血迹开始像一只爪子一样伸开。甩开她的男人骂了句脏话,终于松开了自己。
她记得妈妈哭了,在分开的时候。那天天气很好,合欢花也开了,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下。精神病院的人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们母女。她的妈妈笑得很开心,还拿了花瓣别在她的头上。可是临别的时候,她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挣扎地往院门的方向冲去。几个人把她按在地上,她听到她的妈妈口齿不清地哭喊着什么,走了很远她才想明白。
她的妈妈在说,不要去。
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深渊。
草丛里忽然腾起一群萤火虫,一道并不强烈的光突然闪亮了天空的一隅。她的瞳孔猛地一缩——有人看到了!她忽然开始感觉到黑夜里的风抽在脸上的那种冰冷和无助,麻木的心和身体开始有了知觉。
黑夜里的光一下照亮了那个人的脸,她的心脏忽然抽了一下,手里的砖头差点掉了下去——怎么是个小孩?
那孩子不过10岁出头的样子,很瘦弱,有些眼熟,瑟缩在草丛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她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妈妈被那个男人打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子躲在被子里,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小兽。她竟不知道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那孩子看到这样可怕的场面居然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看着她,眼里装满分辨不清的情绪。她犹豫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那孩子猛地收缩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对她摇了摇头。
她一愣:“你,不会说话?”
那孩子也是一愣。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了头,望向她,坚定地点了点。
她看着那孩子,风呼呼地从他们中间掠过,吹得草丛哗哗作响。很久以后,她舔了一下嘴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步跨了过去。
海扬帆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醒来以后,他发现自己在一辆行驶的车子上,看到他的美术老师在前面开着车,阳光炽烈,他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路上的D市两个字越来越远。
那一刻,他忽然笑了,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哑巴了。
十三
“队长。”顾清忽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犹豫的神色,“向子童疯了,一定要见他姐姐。”
向阳的身子猛地一抖。沈南看了一眼向阳,她红着眼睛,胸膛很急促地起伏着。他摸了摸鼻子,努了努嘴,沉吟了一会儿:“找个地方吧。”
“可是队长……”
“快去,我负责。”
在他们生活了许久的家里,他们再次见面了。
向子童和向阳面对面坐着,他们谁都不说话。向阳低着头,而向子童却一直看着她,眼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尔雅在一旁看得有些不耐烦:“他们这怎么回事?”
“姐姐。”向子童忽然对着向阳喊了一句。他的眼眶通红,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上的野兽。
向阳一愣,肩膀开始剧烈颤抖。这是她从来没有奢望能听到的两个字。
“姐姐,”子童红着眼睛,又叫了一声,好像要把这两个字揉进血里,声音沙哑到几乎黏在一起,“姐姐,姐姐,我会保护你的。”
空气凝固了。所有人僵在原地。
沈南忽然瞪圆了眼睛,心中一紧:“不好!”说着拍案而起,撞翻了椅子,猛地冲了过去。
尔雅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向子童唰地把一个东西狠狠地割向手腕。她像被人突然抽了一闷棍一样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一股血从向子童手腕上滋出来,在压力下直直地向前射去,然后无力地落下来,泼在向阳白色的裙子上。
“快,快叫救护车!”
沈南紧紧地按着向子童的手腕,臉色白得吓人,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掉下。向子童倒在地上抽搐着,面孔因剧痛而狰狞扭曲。他不断倒吸着凉气,眼神有些涣散,手臂弱弱弹动着,无力地想挣开沈南。
“队长,这是向子童留的一封信。”把向子童送上救护车后,顾清踩着地上的快要凝固的鲜血,走了出来。
沈南接过来,看到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字:遗书。
他拆开。信里面他把罪全认了,详详尽尽地记载了每一个细节,生怕别人不相信一样,把每一个物证都写得清清楚楚,最后还签了名,盖了血指纹。信里他还特别写道:“6年前的8月9日,由于那天天色太暗,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不具备目击者的基本条件,因此不能作为证人指证。”
看到这里,沈南摇了摇头,随手把信纸翻了一面,突然看到向子童潦草地写着:“关于与姐姐见面一事,完全是我个人的一意孤行,与当值的三位警官无关,无论发生什么,所有责任,我一人承担。”
他心里忽然一疼,好像被一双手紧紧地拧成一把。他瞥了一眼满是血渍的房间,脚印、手印和血迹搅在一起,抹得到处都是,像是炼狱一般。别过脸,沈南用力地合了合眼睛,把信装回信封,没人看到他手抖得厉害。
尔雅走了进来,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周围。她脑子里不断回想起向子童割腕时的情景,几乎是肉眼看不清的速度,不知道是带着多大的决心才能对自己下这种狠手。她忽然失神地想,他是不是很痛?她又想起了向阳,向阳会替他难过吗?
向阳仍旧保持着一开始那个姿势坐着,一动没动。尔雅正想伸手推她,顾清一把按下了。她疑惑地看向顾清,发现顾清朝她摇了摇头。顺着顾清的眼神看过去,她看到向阳没有焦点的双眼,像两个洞。她浑身染满了向子童的血,仿佛一副掛着人皮的骨架,好像身体里面的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挖走了一样。
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躯壳。
十四
“队长真的要走吗?”
“这次这个事情这样处理已经是很轻的了,再说案子刚结,就当给队长放个假吧。”
尔雅撇了撇嘴:“不知道向阳怎么样了?”
顾清摇摇头:“她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重度抑郁加上精神分裂,寻死好几回了。”
尔雅叹了口气:“看来向子童的死真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啊,两个人在黑暗里行走至少还感觉有方向,如果只剩一个人了,那便是真正的黑暗了。”
尔雅感慨:“就像她给向子童取的名字,皇帝用后宫幽禁了皇后的一生,她用自己幽禁了向子童的一生。”
“到底内心还是觉得愧疚吧。可能她早就后悔了,毕竟那样一天一天过下去也是一种折磨,可是也舍不下,所以那天其实是想给向子童一个机会,或者说给自己一个机会放他走,却没想到向子童是去为她杀人。”
尔雅叹了口气:“向子童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连剪银行卡让警方怀疑是利益纠纷这点都想得到,偏偏没有想到向阳会替他顶罪,最后只能以自杀来保护她。”
顾清摇摇头:“你不懂,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活下去,要不然以他的智商,怎么可能会出那么大的纰漏?要不是向阳及时反应过来,他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的意思是?”
顾清往后靠了靠:“他以为自己的自杀对于向阳是一种解脱,但是又舍不得离开她,所以才抱着侥幸的想法这样安排。可能对他来说,向阳在黑暗里面前行的一丝光,比他的命都重要。”
他们正说着,沈南忽然走了进来,朝他们点点头,然后看着窗户外面,叹了口气:“向阳,子童,艳梅,扬帆,其实都是美好的愿望啊。”
尔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沈南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快要落山的夕阳里面。尔雅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顾清,你说,队长是怎么知道只有D市吃馄饨加酱油的啊?”
“你不知道吗?队长就是D市调过来的啊?”
“啊?他原来是D市的啊?”
“对啊,听说他是为了查案才申请调到我们这里的。”
“查案?什么案子?”
“好像是他弟弟的失踪的案件吧,有人给线索说他弟弟在这边,他就过来了。”
尔雅脑子嗡地一下,没来由地心头一悬:“他弟弟什么时候失踪的?”
“好像,3岁时候失踪的。算起来,现在也有18岁了。”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