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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蓬莱

2019-08-06月岛

福建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顾盼安安爸爸

月岛

五年级的那个期末,学校突然宣布,从整个年级里挑出学习拔尖的同学,集中在暑期上课。我带着这个消息到家时,妈妈正就着黄昏的光线熨一件苹果绿短袖上装的领子。

“暑假怎么还要上课?”妈妈疑惑地瞄了我一眼,接着埋头跟那几道顽固的褶皱较劲。熨斗缓缓推过,褶子压平,又皱起,像泛着波纹的湖面。

对于我们这样的乡镇小学,暑期补课确实是个新鲜事。据张伟男说——张伟男的姨妈在县文教局工作——县里正在开展优秀乡小学评选,其中一项重要指标是各鄉小学每年考中县中的人数。我们学校今年表现不佳,安排暑期辅导是为明年备考做准备。

听到这儿,妈妈停下手头的动作,直起身来看向我:“选上你了吗?”她的脖子微微前伸,像是为了听得清楚些。其实她没必要这么紧张,我一直名列年级前三。我点了点头。但她的目光仍牢牢盯在我的嘴角上,像是一定要听到我说出来,这件事才算作数。

“选上我了,班主任今天通知我的。”

她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接连点着头,如释重负的样子。

熨斗忘在了衣领上,边缘已升腾起一圈雾气。我提醒了一声,妈妈慌得一低头,急急拎起来。抖了抖上衣,领子倒是平了。叠好,跟着拿起一旁配套的果绿色半身裙,铺平,指尖蘸了清水,用力往褶皱处弹。

我一眼扫过去,妈妈的套装旁放着我的衣服。一条天蓝色无袖绉纱连衣裙,娃娃翻领,裙摆上飞着一圈绢织的白蝴蝶。这是我在郑重场合才会穿的衣服。比如参加学校文艺会演,去亲友家做客,或是去县城看望爸爸。学校即将放假,近来少有走亲访友的活动。这意味着,明天周六,妈妈会带我进城。

妈妈问:“还选上谁了?”

每个班选前三名,一共十来个人。我挨个报一遍,她边熨衣服边听,不时点点头。这些名字她都很熟悉。每次大考完,她都要把年级前几名的名字和分数细细看一遍,边看边嘱咐我:“这些都是你的竞争对手。你心里要有数。”她指的是升县中的入学考试。每到这种时候,我都得用力点头,表明我的重视。

听到顾盼的名字时,妈妈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意味复杂。顾盼时常超过我名列榜首,是我最有力的对手。妈妈的眼神里有这么一层意思,但不止于此。这次补习是要交钱的。费用不高,主要是书本费。我猜,她是疑心顾盼爸爸未必肯出这笔分外的钱。

早几年,顾盼的爸爸和我妈妈是同事,都在镇农机站上班,我们同住在一个职工大院。做邻居时,妈妈就不喜欢他。具体到评价,只有一句:眼珠子浅。即贪图小利,目光短浅。前几年,他为了生儿子丢了公职,一家几口搬出了家属院。妈妈对此未置一词,但我觉得她暗地里有几分庆幸:搬远了,爸爸就不会再老去找他喝酒。

妈妈不喜欢爸爸跟他走得太近,近墨者黑。她喜欢有眼光、有远见的人。我应当去县中念书,爸爸应当往城里调动,这些都是远见;而顾盼爸爸为了生儿子丢了公职就是典型的眼珠子浅。可是妈妈的远见常常缺少人配合。比起“人往高处走”,爸爸更愿意花上大半天时间到农机站附近的水库里钓鱼,晚上拎着湿淋淋的网兜和一裤腿的烂泥回家,煮杂鱼下酒。这让妈妈时常处于愤懑的状态中。“烂泥扶不上墙。”她一边用力搓着沾满泥点的裤脚,一边低声、恶狠狠地吐出这几个字,像是要把这几个字吐进下水道里。每到这种时候,我总觉得要把作业本上的字写得工整、再工整些,或许能浇灭她一部分的怒火。怒火悄无声息地燃着,久而久之,爸爸干脆拎着鱼去顾盼家。顾盼爸爸大手一挥,他老婆就赶紧去准备好下酒菜,两个人一边吹牛皮,一边喝酒到深夜。于是,新一轮的怒气。

当然,后来怒气终于散了。顾盼一家搬走了,爸爸也调进了城里。那是后来的事了。

第二天早间新闻响起时,妈妈叫我起床:“我们今天进趟城。”我顺从地起来,洗脸,刷牙,换上叠放在床头的裙子,默默地吃掉桌上的小米粥和鸡蛋。天已经热起来了。电扇呼呼地摇着头,只喝了几口粥,汗就满头满脸的。妈妈看了看外面的天,又从橱柜里找出两顶太阳帽。吃完早饭,穿戴整齐,我们一起出了门。

几个邻居正坐在门廊前择菜。其中一个扬起头跟我们打招呼。“又去安安爸爸那儿啦。”妈妈笑了笑,点头致意。我也跟着笑一笑。

我们一路往南,走到向前街的公交总站台,进城的唯一一辆中巴从那儿发车。阳光很热烈,刺眼的光线在帽檐处略一颠簸,跌向地面。我们俩的影子像两颗图钉,牢牢地钉在柏油马路上。等到帽檐发烫时,公交车裹着热浪驶入车站,扬起一层浮灰。

从家出发去县城,一共18站。有时候,我们坐到离爸爸住处最近的迎宾桥站,下车后找一个地方坐下,等他过来。这种情况很少。更多时候,我们任意挑选一站下车。妈妈带着我在陌生的大街小巷里闲逛,没人认识我们,这种感觉很自在。走得累了,找附近的书店或是小公园坐下。妈妈看她的财会书,我复习功课。我们静静消磨一天的时光,直待到太阳快落山时,搭车回家。

爸爸是在我三年级那年调进城的。妈妈托了城里的亲戚,左一层右一层的关系,等了许久,终于空出来一个位置。爸爸先安顿下来,等我考上县中,妈妈再想办法过去。这是最初的计划。刚进城时,爸爸每周末回来一趟。后来变成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对门的邻居探出头来:安安妈妈,最近没看到安安爸爸回来呀?

妈妈笑笑,忙。

我们每个月进城一次的惯例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们不会走得太早,等邻居们赶完早市,坐在院子里聊天择菜时,我和妈妈出门。我们闲逛,呆坐,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打发大半天的时间。

很多事一旦形成惯例,就很少再去思考喜不喜欢它。就像我越来越说不清自己想不想见到爸爸。他匆匆到来,带着一袋零食、几本书。最近学习如何?和同学相处怎样?老师对你好不好?我点头,点头,再点头。短暂的沉默后,爸爸起身抽烟,匆匆而去。临别前,塞给我几张钞票。

早前他在家时,家里也总是这样的沉默。沉默的方式一成不变:一方隐而不发,另一方视若不见。内里暗流涌动,一触即发。爆发是他在家的最后一晚。深夜,四野寂寂,墙那边传来妈妈压抑的咒骂:“你有没有良心,你良心被狗吃了?”我躺在隔壁的房间,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爸爸的回应模糊不清。隐约中,我捕捉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句子。累。在她面前自在。人家那才是女人样。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离开了,带走了几套衣服、鞋袜,还有他的那一套渔具。

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去过爸爸在县城的住所,妈妈不准。我也就无从得知那个更有女人样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有时候,我会趁着妈妈睡午觉时偷偷观察她,她的鹅蛋脸,自然蜷曲的长发,还有缺乏血色的嘴唇。什么才是女人样呢?我原以为妈妈的模样就是女人样。等到她不在家,我会把门反锁上,站在镜子前一寸一寸地看自己,从头看到脚。我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长成女人该有的样子?

妈妈从不跟我谈论这些。爸爸,那个更有女人样的女人,或是每月一次的进城短行。可能她觉得我心里都明白,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也可能,她心里有一条盲目的信念:不予谈论的事,可看作从未发生。

中巴车走走停停,晃了一个多小时。下车后,妈妈领着我直接去了县里的新华书店。

“你在这儿看一会书,我去办点事。”

我很乐意这样的安排。径直走到书店最里端,右手边靠墙的位置是社科类书籍。木质书架的第二排靠边放着一套少儿百科全书,一共4卷,历史、文化、自然、科学。在那些无处可去的午后,我细细地翻看过每一页。我最喜欢自然那一卷,里面有许许多多神奇的动植物。面包树、猪笼草、箭毒木,我从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有这么多有趣的、鲜活的东西。丛书价格不菲,我每次来都会翻一翻,从没想过要买下来。

妈妈是接近中午时分回来的。叫我时,我正倚墙坐着,盯着一株捕蝇草的贝壳状叶片看得入神。

“安安,不看了,我们去吃饭吧。”

她的嗓子有些沙哑,我忍不住抬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她是哭过了吗?我迅速移开目光,假装没有看到。

离开时,妈妈突然提出买下我正在看的那套百科全书。每本定价40元,打了8折,一共128元。妈妈付完了钱,钱包几乎空了。我抱着装着书的袋子,心里忐忑不安,像是犯了什么错,同时,又充盈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直到妈妈说,你好好学习,考上县中,这是给你鼓气的奖励。那种轻盈的喜悦忽然变得沉重,让我想起当初爸爸在顾盼家喝酒到深夜,妈妈让我去催他回来时我的心情。

那天到家时,已是晚饭的钟点。邻居们正往院子里搬桌凳,准备摆菜吃饭。

“哟,安安爸爸又买了这么一大袋东西啊。”

妈妈再次笑了笑。我没有笑,低头快步进了门。

那天,以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时常揣测她去见了谁,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心里悄悄补充各种细节,但我从未开口问过她。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我们从未打破这份默契。

在家休息了一周后,暑期课程开始了。

我到教室时,原来同班的学生已结對坐下,叽叽喳喳说着话。余下几个零星散开坐着。我也挑了个空桌子坐下,默默地翻看手里的补习材料。快上课时,顾盼匆匆赶来。她小跑着进来,脑袋上的两条长马尾一纵一纵的,让我有些羡慕。二年级时,我就去绞了辫子留了运动头,妈妈觉得长发影响学习。

顾盼四下看了一圈,看到我时,怯怯地朝我笑了笑。早前住在一个大院儿时,我们偶尔会一起玩,踢毽子,跳皮筋,女孩儿间的游戏。我挺喜欢她,但我隐隐感觉妈妈不太喜欢。说不清是不喜欢她,还是不喜欢我花太多时间在玩儿这件事上。后来她家搬走了,我们又不同班,很快就疏远了。小孩子是不懂经营一段关系的,但小孩子的友谊又很容易修复。她羞怯地挨到我面前,问:“我能跟你坐吗?”和谁同桌是小学生友谊的重要体现。我点点头,她坐下,聊了两句闲话,很快就亲近起来。

“你怎么才来?”

顾盼脸上刚消下去的红晕又泛了起来:“我得给我弟弟喂早饭。”

刚说了一句,杨老师走进教室。杨老师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去年师范毕业后,他被分配到这里,教我们班语文,今年随班升到五年级。他个子很高,身形清瘦,面目白净,比我们学校的年轻女教师都白,以张伟男为首的男孩子们私下里喊他小白杨。我不反感这个绰号。自从他执教,我们班的语文成绩一直年级第一,因此学校派他给我们辅导语文。不过,也有一种说法,说是别的老资历使唤不动,只有他愿意冒着酷暑给我们上课。

看到有人独自坐着,杨老师要求大家坐到一起:“别不好意思,接下来一个月你们就是同桌了。我先点个名,你们互相认识一下。”

一共12个人。杨老师拿起名单,报一个名字,我们答一声到。叫到顾盼时,他抬头冲她笑了笑:“顾盼,你的名字很好听。有个叫嵇康的人写过一篇文章,叫《赠秀才入军》,里面有一句,‘凌厉中原,顾盼生姿。你父母真会起名字。”

教室里响起了轻微的骚动。骚动源于张伟男,他压着声音转头对其他男生做鬼脸:“还顾盼生姿呢,我看是顾盼儿子差不多。”顿时一片嗤嗤的哄笑。我用余光瞥向身旁,顾盼抱臂坐着,背挺得笔直,环着胳膊的手指深深抠进皮肤里。

“笑什么呢?”杨老师有些疑惑,“张伟男,悄悄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杨老师。我夸顾盼名字好听呢。”

说完又是一脸坏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呢?”杨老师更疑惑了。对小镇而言,他还是个外人。

第一节课集中复习五年级学过的诗词。李清照的《声声慢》、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李商隐的《无题》……讲到《无题》时,张伟男抢着回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告诉我们要无私奉献。”杨老师示意他坐下:“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因为教材上只选了前四句。其实,这是一首爱情诗,后面还有四句。你们有人知道吗?”杨老师用期待的眼神看了看我,他一向很喜欢我。我站了起来,声音有些发颤:“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妈妈要求我每周背一首《唐诗三百首》,这首我新近背过。

“能给同学们讲一讲这几句的意思吗?”

“是讲这个诗人喜欢的人在遥远的蓬莱,他希望青鸟将他的思念带到那个人身边。”

张伟男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杨老师皱眉看了看他:“谢安安同学说得很好,这首诗大致是这个意思。你们不用背下来,但要有所了解。”

我坐了下来,脸颊发烫。顾盼转过头来凑到我身边,小声说:“你真厉害。”

那天放学路上,顾盼问我:“安安,你知道蓬莱在哪儿吗?”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李商隐诗里的蓬莱不是山东的蓬莱,而是传说中的海上仙山,一个虚幻的、无人能至的仙境。我告诉她,知道,我在百科全书上读到过。蓬莱,历史文化名城。那儿有座蓬莱山,山上有一个蓬莱阁,八仙过海就是在那儿。我心里有些得意,真希望是杨老师问了我这个问题。

顾盼默默地听我说完:“那肯定很美吧。”

“当然。那个岛在湖中间,湖里全是荷花,开得好大。还有好多鸟,就是诗里面那个青鸟,羽毛是青色的,在湖上飞来飞去。”百科全书上只有一帧卡片大小的插图,图上有一个绿意葱茏的岛。没有荷花,当然也没有青鸟。但我还在滔滔不绝,“荷叶全挨在一起,密密麻麻,人可以直接在上面走路,一直走到岛上去。”这时,我看到顾盼眼里一闪而过的怀疑。我停了下来,有些心虚。

她没有拆穿我,走到即将分别的十字路口时,她突然对我说:“安安,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妈妈6点下班,这会儿才4点半。我想了想,同意了。

我们一起朝西走,走了20分钟,经过农机站管辖的水库,来到一个一亩地见方的池塘边。爸爸曾带我到这儿钓过鱼,那会儿这片池塘还空空荡荡,如今种满了荷花。顾盼说,他爸爸被开除后,承包了这个塘,养鱼卖虾,夏天种藕。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眺望,越过荷塘,远方坐落着一处小小的红砖平房。他们家现在就住那儿。

“你说,蓬莱的那个湖是不是就像这样,只是比这大许多?”

我点点头。

“我真想去。”

“我也是。”

过了4点,天就凉快一些了,可藏在水杉树上的知了还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叫。我们蹲在岸边,用手把水掬到荷叶上,水珠在叶面银白色的绒毛上迅速散开,如一颗颗珍珠,瞬间滑落回水里,惊得停在水面上的水虫子跳跃着逃开。顾盼沿着池塘寻了一圈,摘来几个莲蓬。我们在一棵水杉树的阴凉下坐着,一颗一颗慢慢剥着吃。

默默地吃了几颗,顾盼问我:“安安,你想去县中读书吗?”

我想了想:“我妈妈想让我去。你呢?”

她迟疑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表情很坚定:“想。”

“你说,县中每学期收多少学费啊?”

我也不知道:“应该跟镇中是一样的吧?”

顾盼的脸一下亮了,眼睛亮闪闪的。

“那好像不是很贵。”

“嗯。不过去县中就得住宿了,得交住宿费。”

我看到她的脸瞬间暗了下去,像被黑暗顷刻间吸走了全部的光。她没再说话,没有问要交多少钱,没有问贵不贵,只是定定地看着远方的湖面。

隔了很久,她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要是每天从家里走到县城上学,晚上再回来呢?你说,这样行吗?”

我愣了一会儿,突然下定了决心:“你可以跟我住。我要是考上了,我们俩可以睡一张床。”

她飞速地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有一丝我无法理解的东西,藏在一层薄薄的云雾后面。雾气退散,她用那双清澈的、乌黑的眼睛郑重地看着我,说:“谢谢你,安安。”随即回过头去。

我明白,她也明白,学校是不会同意的。

接下来的那个月,我和顾盼的友谊迅速升温。我们约好在两家交汇的十字路口碰头,再从那里一起走到学校。一路上,我们分享动画片里的花仙子、水冰月,百科全书里的大象、河马,还有她弟弟又说了什么逗乐的话。下午上完课,我们偶尔溜去荷花塘,摘荷花,扒拉刚成熟的莲蓬,玩上一会儿再各自回家。我一度邀请她去我家玩,她推脱了。其实,我倒也松了一口气。如果妈妈提前回来看到她在我家玩,恐怕会不开心的。我從没跟妈妈提过我跟顾盼一起玩,不过妈妈也从没过问过这些,只是关心我每天学了什么。

补习的最后一天下午,原本晴空万里的天上突然乌云密布,轰隆隆的雷声余音未消,来势凶猛的雨点就噼噼啪啪砸了下来。大家都很兴奋,扭着头往窗外看,没人听得进课。英语老师干脆宣布提前结束补习。

有的孩子带了伞,另一些兴奋地冲进雨帘淋着雨跑远了。我跟顾盼决定等这一阵雨停了再走。我们趴在窗台上,看风吹着雨幕往一个方向缓缓移动,仿佛有人从云端拿着莲蓬头慢慢踱步。地面上升腾起一层烟雾,烟雨交织,如同云中仙境。教室里光线昏暗,烟和雨把我们紧紧包裹着,没人能穿过密集的暴雨偷窥我们的内心。表情是隐秘的,话语是隐秘的,脑袋里的思绪也是隐秘的。这让我觉得很安全。

今天的课程结束后,我们要等半个月后开学才能见到了。或许是这个原因,也或许是这样的气氛让人想要吐露心声。顾盼对我说,她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我有些惊讶,也有几分好奇。有谁不爱听秘密呢?

她吞吐再三,终于告诉我:“其实,我还有一个亲妹妹,送人了。”

对待别人小心翼翼告知的秘密,最大的尊重就是表现适度的惊奇。因而我假装惊讶了一下,微微张开嘴,睁大眼睛。但坦白地说,这所谓的秘密让我大失所望——这压根算不上一个秘密。小镇上的人都知道她有个妹妹。早在我们还住在一个大院儿时,她妈妈曾经突然消失了一个多月,再出现时,形容消瘦。没有人当面说这件事,但每个人都心照不宣。不仅如此,我还知道,顾盼刚出生时也差点被送了人。小镇从不缺流言。它们像舞着翅膀的飞蝇,在小镇的空中迅速流窜,所到之处,嘁嘁喳喳,嗡声一片。人们低声交流新近获知的消息,一人凑过来,另一人配合地递上耳朵,如同噘着嘴巴等候喂食的幼鸟。这是小镇最大的消遣。每个人都是观众,每个人都是主角。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当成秘密告诉我,我甚至觉得她有点狡猾,是想用这样的秘密来套取我的秘密吗?但我在转头的一瞬间,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像从一面镜子里照见我自己。那是每一次进城从邻居面前经过时,我极力压抑的表情:羞耻。

有時候,戏里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正被别人看着。

一瞬间,我的脑子里飘过很多画面。隔壁邻居探出的头,堆砌的笑脸。他们交换眼神,相视一笑,意味深长。一阵虚弱感顺着我的脚底往上蔓延,有如大病初愈。

你要上进,要考上县中,要去城里。我一直认为,这只是妈妈对我的期许。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从某一个时间节点起,原因已经变了。我必须考进县中,这样她才能以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离开这里,这个让她沦为笑柄的地方。看看,处心积虑当城里人,倒把自己男人拱手送人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在我成年之后,时常会想,妈妈那时有没有考虑过,如果我考上了县中,接下来怎么办?她能立刻调进城吗?她和爸爸的关系呢?她心里有没有一个长远的计划?或许,她根本没有余力考虑得那么长远,她的全部力气,都押在这一次机会上。接下来呢?接下来怎样都好,总好过现在。其实,如果她换一个姿态,哭诉自己的不幸,小镇的人会站到她一边的,甚至会为她出谋划策,痛斥我的父亲。可是她太固执。她要扬着头,趾高气扬地离开这儿。而我,必须充当她的同盟。

我想把这些告诉顾盼,就像她选择把那些告诉我一样。有些秘密太过沉重,要托付到可靠的人手里,才能短暂浮出水面,换一口气。可我只鼓起勇气说了半句,就没了力气。顾盼没有追问,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就这么静静挨靠着,等待雨停。

暴雨下了三天。天晴后,我做了一个决定:带着我的几本百科全书去顾盼家。午休过后,妈妈前脚去单位,我后脚出了门。书包坠坠地颠在屁股上,压得肩膀生疼,却丝毫不影响我雀跃的心情。我一路想象着,顾盼看到我,看到我带过去的书,一定十分欣喜。但我的预料出了偏差。

我的突然出现让她有些慌乱,惊诧间愣在大门口,竟没立刻邀我进去。她弟弟躲在她的身后,猫着头悄悄看我。我有些懊悔,真是自作多情。

愣了几秒,她招呼我进去。

“快进来吧,我爸妈进城卖莲蓬去了。”她把男孩儿抱进一间较大的房间,大概是他父母的卧室。“小宝,你一个人看会儿电视好不好?”男孩忙不迭地点头。扭开电视,把他放到床上,顾盼领我去了隔壁的房间。

房里并排放了两张小床,其中一张铺了碎花床单,靠窗放着,被褥叠得很整齐。床头边靠墙放了张小书桌,书桌上方的白色墙面上贴满了奖状。我数了数,不比我的少。

我把几本百科全书从书包里一一掏出来,放在书桌上。顾盼捧起一本,又换上另外一本,一时开心得不知从哪儿看起。她脸上的神情让我很快活,懊悔的情绪很快消散。

我提议先看自然那一卷。我迫不及待想向她展示那些令我着迷的植物。每种植物都配有精密细致的插图,我们对照着图片,读一旁的说明文字。箭毒木,乳白色汁液含有剧毒,一经接触人畜伤口,即致心脏停搏,血液凝固,故称“见血封喉”。猪笼草,热带食虫植物,捕虫笼呈圆筒形,下半部稍膨大,笼口上具有盖子,又称猴子埕。

顾盼指着最后一个字问,这个念什么?

我先前查过,又给忘了。桌上放了本最新版的新华字典,封面簇新。我顺手拿了起来,顾盼当即伸手过来要夺,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表情很不自然。我有些奇怪,自顾翻开,内页写着一排钢笔字。

“赠顾盼同学,祝愿前程似锦。”落款,杨知林。

我合上封面,把字典推到一边,眼睛盯着那幅猪笼草的图不说话。顾盼讪讪地说:“杨老师前几天刚送我的,他担心我家里没有。”我假装看书,一言不发。她没再说话,我知道,她在偷偷看我。

女人在还是女孩儿的时候,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敏锐嗅觉,能够轻易勘测到对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珍宝。我觉得,顾盼发现了我的珍宝,并且夺走了它。那棵猪笼草的上方徘徊着一只苍蝇,我希望它狠狠地掉进猪笼草的消化囊里,一点点溶化掉。

我们静静坐着,空气仿佛凝滞。隔壁,男孩不知为什么事,大声哭了起来。顾盼往身后的门望了两眼,想起身查看,又不安地看了看我。犹豫间,房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你聋啊,你弟弟哭你听不到啊!”顾盼爸爸一脸怒气地走进屋子。看到我时,愣了一下。

“哟,安安在这儿呢。”

我惊得后背僵直,回过头去,嗫嚅了一句:“顾叔叔好。”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却依稀感到一丝近乎恶意的快感。我不能原谅那行劲秀的笔迹。转头看向顾盼,她的脸面对着墙,看不清表情,稍转过去一点,我看见她的嘴角在轻轻抽动。

她在竭力忍住不哭。

顾盼爸爸又说了一句:“还不起来?”

顾盼挪了挪凳子,避开我的目光,背过脸去站起来,远远地绕过男人,紧贴着门框走出房间。我忽然明白,顾盼为什么不肯去我家玩。做客是要回请的。

我迅速把书收回书包,跑着离开了顾盼家。

之后的半个多月,我没有再去找她。我害怕她爸爸发火的样子,害怕看到她哭,还有一丝我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心理,近似同情,又不只是同情。日后,我渐渐明白,那是弱者面对处境更糟的人时,掺杂优越感的怜悯。仿佛突然之间,我的生活也没那么糟糕。

这种我当时还不甚明了的心理,让我决定不再对那本我没能拥有的字典耿耿于怀。我暗自打定主意,再见顾盼时,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不仅如此,我还要把我的书借给她带回家看,什么时候还给我都可以。

开学第一天,我早早到了学校。我在顾盼的教室外徘徊,希望能在早自习前见到她。可是等了许久,也没看到她的身影。我有些失望,走回教室坐下,大家正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说话。张伟男看见我,立刻凑了过来。

“谢安安,告诉你哦,你最好别跟顾盼那种人一起玩。”

“怎么了?”我有些慌张,他怎么会知道我跟顾盼一起玩?我担心他会告诉我妈妈。

“她手脚不干净,偷钱,被她爸爸打呢。”

顾盼爸爸怒气冲冲的脸瞬间浮现在我眼前。

“你瞎讲。”

“不信拉倒。她被她爸爸打得哭唧唧的,我都听到了。”

一上午的时间,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年级。顾盼告诉她爸爸暑期的补习是免费的,自己偷偷从家里拿了补习费。每科50元,一共150元钱。我不知道顾盼偷拿了几次才凑够。

那个早自习,我一句课文都没看进去。我焦灼地等待下课铃,铃声一响,我就跑到她班级门口。透过窗,我看见顾盼埋着头趴在桌上。我喊了她一声。她抬起头,看了看我,又趴了回去。我等了几秒,她没有再抬头。我快速走回自己的教室。

出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我没有再主动找她。之后的一整个学期,我们偶尔会在走廊、厕所或是操场上碰到。我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垂下目光,各自走开。

那个学期末,我再次考了年级第一。年级第二名不是顾盼,我不知道她究竟考了多少分,只有前十名会在榜单上贴出来。

顾盼爸爸是在年三十的前一天到我家来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除夕夜我们要去外婆家,妈妈说走之前要把家里收拾干净,掸尘迎新年。

我们一直忙碌到下午,4点多的时候,家里的大门突然被捶得咚咚响。妈妈一面应声一面跑去开门,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妈妈重复了几遍:“没有,没有。”

几分钟后,我被叫了過去。

“安安,顾叔叔的女儿最近来找过你吗?”她的脸色很难看。

我摇摇头,心跳剧烈加速。

“顾叔叔说他找不到顾盼跟她弟弟了。你知不知道她有可能会去哪儿?”

我呆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我不记得我们走了多久。一开始,顾盼爸爸忍着性子跟在我身后,随后忍不住拉着我快步向前走。妈妈赶上来,挡开他,牵过我的手。人群在身后跟着。

那是个零下的天气,前一天刚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踩得脏兮兮的融雪经一夜冰冻,结成黑色的沙状冰碴。出门时没来得及戴手套,我的手僵在妈妈的掌心里。她的手心也是冰凉的。

走到水塘边时,夕阳摇摇欲坠。结了冰的湖面上反射着微微的黄光,褐色的荷叶秆子零星地支在湖面。塘边拉拉杂杂的枯草里,坐着顾盼的弟弟,哭得嗓音嘶哑。

他爸爸立刻冲过去,脱下棉衣把孩子裹起来,紧紧捂在胸口。

冻得不轻,但无大碍。男人嘴里开始骂骂咧咧。有人劝慰,没出事就行,快找找你家丫头吧。环视一圈,周边没有顾盼的影子。人群开始往回走。

我绕着水塘张望,靠近水杉树的一端冰面冻得不结实,边缘处有一块儿破洞,裂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像一个张开的大口。妈妈走过来拉我回去:“你跑这儿来玩过?以后不准来这儿玩了。”我站着不动,没有搭话,愣愣地看着那个洞。妈妈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疑惑地看了几秒,忽然急促地倒吸一口气,急匆匆往顾盼爸爸的方向跑去。耳语几句后,缓慢移动的人群停下脚步。

湖中间的冰冻得很硬,几个男人不知从哪拿来的竹竿,一下一下奋力敲击冰面。冰层破裂,碎成一片片浮云,一个红色的影子浮出水面,像一尾巨大的红鲤。妈妈突然拽着我往回走。我一路回头,看到他们用竹竿把红色的东西往岸边拨。尸体穿过碎冰,好似在云中浮游。

之后的几个月,顾盼的爸爸天天堵在农机站的站长办公室讨说法。他说他是因为超生丢了公职,现在家里只剩一个孩子了,应该给他恢复职务。自然未能如愿,但据说得到了一笔额外的补偿金。这些都是在同学的窃窃私语中得知的。家里面,与顾盼有关的一切都是禁忌,妈妈怕影响我的情绪,从而影响即将到来的升学考试。

杨老师曾把我单独叫去办公室。“好好学习,不要有心理负担。”他的声音很沉重。我没有抬头看他的脸,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表情。

那年5月,我顺利地通过了县中的录取考试。有些知识像学会游泳或骑自行车一样,背得牢固,就不会轻易忘记。妈妈没能紧跟着调进城来,我在学校寄宿了三年,快升入县高那年,她终于得偿所愿。先是县城租了处小房子,后来买下一套,我从住校生又变回了走读生。

离开了小镇,妈妈变得松弛了些。话变多了,不再总是紧张兮兮的样子,开始有自己的社交生活。尤其在我考上名牌大学,又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后,她身上那些原先僵硬的线条彻底柔软下来。前两年退了休,她甚至恢复了和从前镇上老同事的联系,偶尔还会参加他们组织的饭局。

前几天,我周末休息回去看她。午饭后,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她在一旁划拉自己的手机。她新近学会了微信,加了不少同事老友。她举着手机,脸凑到屏幕跟前,突然发了一句感慨:“顾家儿子这么早就结婚了啊!”

说着,把手机递到我面前。

我迅速瞄了一眼,一对新人的照片。

“你记得吧?就是顾盼的爸爸,你小时候跟那个小姑娘一起玩过,后来她出意外掉水里淹死了。”

“有点印象。”

“唉,那个小姑娘也真是可怜,怎么想到大冬天去湖面上玩呢。”

妈妈叹了口气,看了我一眼。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上的画面,一言未发。

冬天。结冰的湖面。褐色枯枝。不规则的洞。一个意外。

或者,不是意外。

我无数次试图回忆那个不规则的洞,它的周围有没有扑腾的痕迹,有没有挣扎中踢碎的碎冰,塘边的淤泥里有没有惊慌的脚印?徒劳一场。于是,我在梦里再度尝试,这次,我添加了越来越多的细节,虾红色的夕阳,潮湿腥臭的湖水,嘈杂的人群。画面逐渐清晰,然而每当我接近那个洞口时,一切戛然而止。

大学的时候学校设有心理咨询站,一个温和的男教师接待了我。

叙述从那个夏天开始。汗流浃背的补习。池塘边的玩耍。百科全书。不翼而飞的钱。流言。沉默。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自杀呢?”

“她不会在那么冷的天气带着她弟弟去那儿的。她挺疼她弟弟的。”

“那就更不会当着她弟弟的面自杀了。”

或许吧。或许她那学期没有考好,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但她又得照顾弟弟,所以领着他到湖边走一走。冰结得挺厚,她燃起小孩的玩心,在冰面的边缘探了探脚。她往前走了两步,冰面忽然裂开,她掉了下去。呼喊,挣扎,但没有人能帮她。

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我希望故事是这样的。

或许,我在叙述中遗漏了一些细节,因而心理咨询师没有办法了解全部的故事。比如,他不知道顾盼多么渴望去县中念书,不知道她爸爸发起火来有多么可怕,也不知道,顾盼在出事的前一天,曾来找过我。

她在黄昏时分出现在我家门前。飘了一天的雪落满了她的帽子。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我家大门。声音很轻,我以为我听错了。紧接着,我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安安。”

她进了门,一言不发。我打破沉默,有些埋怨:“我之前去你们班上找你,你怎么不理我呢?”

她垂着头,帽子上的雪开始融化,渗进起了球的毛线里。

“我没有偷钱。以后,等我挣了钱,会把他养我的所有钱都还给他的。”

我没有吱声。她猛然抬头看向我。

“安安,你不相信我吗?”

“相信。”

她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我轻声问她:“你是不是挨打了?”她舒展的眉心一下又攒在了一起,脸上露出我以往从未见过的表情,阴郁,愤怒,凶狠。

“我真希望他死掉。”

我吃了一惊:“谁?你爸爸?”

她没有作声,重又埋下头去。隔了几秒,低声说:“安安,我有时候希望他们都死了才好。我也死了才好。”她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哭腔,我看不清她的脸。

但她很快从这种情绪中摆脱出来:“不过没关系。我会离开这儿的。”她说着抬头看向我,“这学期我没考好,下学期我会努力的。我们一起考县中,好不好?”

“好。”我用力点点头,“你能考上的,不要担心,你一直很厉害。”我安慰着她,这时,墙上的钟响了,6点。6点,妈妈从单位下班,走回来,一刻钟。她会看到我们,看到顾盼,顾家女儿,偷钱的丫头。谁知道妈妈会怎么想呢?

顾盼还在絮絮叨叨地告诉我她接下来的计划。她要重新复习一遍这学期的内容,有不懂的地方要来问我。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開始紧张,眼睛一直盯着时钟的分针。终于,我打断了她的话。“顾盼,你先回去吧。我妈妈快回来了。”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立刻站了起来,往门外走。我朝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我明天去找你。”

她没有回头。

我忘了问她,她为何在那个时候跑来找我,是又挨了打,还是遇到了别的什么事?我一心想着,等我去找她,我们见了面,一切就会好起来了。我们要结伴上下学,一起复习功课,一起去荷塘边玩耍。等我们长大了,还可以一起去真正的蓬莱岛。我忘了,雪才刚刚开始下,它们堆积,凝结,坚不可摧。而盛夏遥不可及,连一丝热气都感觉不到。但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心理咨询师,我不能告诉他,在最后的关头,我推了她一把。我不想听到接下来的对话。你也无能为力。是的。不要过于愧疚。好。

没有用。我对自己说了很多遍这样的话,没有用。

时间倒回到那个夏天。在我即将参加升学考试前,杨老师把我叫过去:“安安,顾盼说你们是好朋友,要一起努力考上县中。她不在了,你要好好加油呀。”

那年夏天,我坐在小升初的考场上,心里想:顾盼先我一步去了她想去的地方,我也得履约。事实上,在接下来的漫长时光中,我都是这样劝慰自己的。那个夏天,我们各自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以我的方式。她以她的。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梦境里的那些冰块终于慢慢融化。穿着红衣的顾盼从水面上飞了起来,她踏着厚厚的荷叶,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向水中央,走向我们梦里的,蓬莱。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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