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美人兮

千山晚照

简介：一朝相识，一生相随。这曾是顾盼在面对眼前的人间帝王时在心底许下的誓言，她为他殚精竭虑、逆天改命，然而这人间的风月情事却始终如隔云端，她终于想回昆仑了……

第一章

顾盼在离朱靖文的生辰还有半年的时候，回了一趟昆仑，在昆仑山里翻找了数月，终于找到了文殊仙草，她兴冲冲地回了京城。

她回宫的时候，朱靖文正大宴群臣，王公贵族纷纷献上贺礼。顾盼并未看他们，直直地走到了朱靖文的身旁，笑嘻嘻地道：“正好赶上你的生辰，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皇后怒道：“放肆！见了皇上却不行礼，成何体统！”

群臣亦看向她，朱靖文抬了抬手，道：“无妨。”

他从顾盼手中接过那颗仙草，这是一位术士曾给他讲过的东西，吃了它延年益寿，功效比千年灵芝还胜一筹。

朱靖文随口讲给了顾盼，没想到她竟然这般放在心上，真的给他找了回来。

顾盼瞧见朱靖文看见仙草后心情似乎不错，自己也跟着高兴了起来。朱靖文让人加了椅子在自己身侧，让顾盼在身边坐下。

但顾盼是最腻烦这种场面的，她坐了片刻，见朱靖文并没有再同她说什么，就悄悄地溜了出去。

顾盼匿了身形，走过几重宫阙，爬上了朱靖文的床。

朱靖文常年住在此处，极少宠幸嫔妃。

顾盼连日奔波，疲惫不堪，便裹着被子迷迷糊糊地睡了，等睡到半夜惊醒时，朱靖文正睡在她身旁。宫灯俱熄，朦胧的月光下映出朱靖文俊秀的脸，她心满意足地抱住他的胳膊，又沉沉地睡去。

顾盼本不叫顾盼，她不过是昆仑山一条得了几缕仙气的湟鱼，凭着自己的造化修炼出了人形。但她并不怎么喜欢走路的感觉，只要有水，她便化成湟鱼，一路游弋。

她在这世间兜兜转转地游荡，最终挑了皇宫中的鱼池落了脚。宫里伙食不错，她不用再四处寻着枯燥无味的水草吃，而是日日吃宫人们专门做的鱼食。她连着吃了许多年，变成了池子里最胖的一条鱼。

但她最烦别人说她胖，每当有嫔妃、宫女立在池边，惊讶于池中竟然有这么胖的一条鱼时，她就翻个身肚皮朝上，一副“死鱼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朱靖文还是个很小的皇子时，湟鱼就已经认识他了。夺嫡之争残酷，年幼的朱靖文被人设计，在夜里被推进了鱼塘。

岸上的人等着他死，湟鱼便悄悄地化成人形，扯着朱靖文进了水底。她吐出个气泡，将他团团裹住。岸上的人看了半天，见他沉入水底之后再没什么反应，便当他已经死了。

等岸上的人走了之后，湟鱼将朱靖文拉扯上了岸，幼小的朱靖文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化成人形的她，目不转睛。

“你真好看。”朱靖文说。

湟鱼冷不丁被人一夸，愣在了原地，从来都只听人说她是一条胖鱼，却是第一次有人夸她好看。

湟鱼蹲在鱼池旁，在皎洁的月光里看着水面映出自己的模样，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自己化成的人形。

“你叫什么名字啊？”朱靖文问。

湟鱼蹲在岸边回头道：“我没名字。”

朱靖文想了想，说：“那你叫顾盼好不好？顾盼生姿，就像你现在的样子。”

湟鱼对于叫什么名字这件事并不纠结，她很大方地挥了挥手：“可以啊。”

后来朱靖文常常一个人悄悄地跑来鱼池，他不怕被淹，因为他知道池子里有顾盼。他坐在池边，拿着点心，自己吃一口，给她撒一些。他的母妃离世早，平日里只有些宫人陪着，顾盼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可以陪他聊天的人。

而顾盼也这样认识了她鱼生中的第一个人。

他们在这小小的鱼池边相伴，分享吃食与彼此的心事。时光飞逝，这个人在她的保护下，一路扶摇直上，终于登上了帝位。

顾盼看多了人间戏文，情窦初开，总琢磨着自己也能有一段纏绵悱恻、生死与共的情感纠缠，便将主意打在了朱靖文的身上。没承想，他当上太子后随即便娶了太子妃，当了皇帝，便又是立后又是选妃，气得她在鱼池里肚皮朝上地躺了半月。偏偏她这个人记吃不记打，气了半个月，见他不来哄自己，便只好没皮没脸地回头去找他。

第二章

第二日，顾盼醒来的时候，朱靖文已经醒了很久。她钻进他的怀里，他抬手抱住了她，怀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脱了外衣，触手一片温热柔腻。

朱靖文突然道：“记得初见你的时候，我才十二岁。”

顾盼在他怀里扭了扭，“嗯”了一声，表示她在听。

“如今我年过三十，你却还是当初的样子。”朱靖文低头看着顾盼，眸色幽深。他向来不愿去想这件事，却知道这件事永远也无法回避。等他年过不惑，再至古稀，她也依旧是如今的模样，不知那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顾盼最不乐意听这种话，她道：“你便是老了，死了，下辈子我也找得到你。生生世世，我们都是要在一起的。”

朱靖文没再继续往下说这个话题。过了一会儿，他说起了国事，北疆战乱多年未解，朝中将才稀缺，想不出究竟该派谁去。

北疆干旱，顾盼最讨厌的地方便是那里。她和朱靖文并排躺在床上，想了许久，她咬咬牙，道：“我去。”

朱靖文的神情并不意外，他只是说：“你可以吗？”

干旱就干旱吧，顾盼想，朱靖文这些年笑得越来越少，心思越来越沉，大概也和国事烦扰有关，若是她能替他解决些事情，他的心情或许能好些。

朝中虽然有女官，但女人领军打仗，却是闻所未闻。朱靖文压下了朝臣反对的声音，只说顾盼前去必将凯旋。

顾盼看书极快，几日便看完了数本兵法，在朝堂之上说得头头是道。

皇帝神神秘秘，更没人清楚顾盼这个整日混迹在前朝、后宫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无奈之下也只好同意。

顾盼追在朱靖文身后，啰里啰唆地问了许久北疆的情况，她愁眉苦脸地道：“我可是条鱼啊，太干燥，皮肤会疼的。”

朱靖文摸了摸她的头。

他知道自己运气好，顾盼如今这般待他，不过是因为自己是第一个同她交流的人罢了。人间的算计与心机她不懂，她只知道吃吃睡睡，跟在他身后，对他好。

“顾盼。”朱靖文叫她的名字，道，“你会在某一天离开这里，离开我吗？”

朱靖文很少会说这样的话。他自知对顾盼自始至终都只有索取，从少年时至今，他能倚仗的只有顾盼。他如何不知自己愧对她，可他又能如何？

顾盼于他，是这世间最珍重的存在，但江山于他亦是。

顾盼翻了个白眼，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

昆仑山孤寂清寒，人间的热闹烟火，这些都不真实。

这世间唯一真实的，就是当年她从池塘里捞出来的朱靖文。

整理好了行装，顾盼带兵北上。临行前，朱靖文亲自相送，他说：“我等你回来。”

顾盼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掉头回来，她问朱靖文：“等我大胜而归了，你打算怎么奖励我？”

皇帝一身锦衣华服，道：“你想要什么，都给你。”

顾盼笑得开心，她说：“那你以后不准再看别的女人，皇后也不行。”

朱靖文到底答应没答应，顾盼没听清。她一路北上，走过山川，走过荒漠，纵马驰骋，颇有几分将门之色。

战事胶着纷杂，北疆的战士终于迎来了顾盼。

她第一次上战场，一身铠甲战袍，飞马起身，拉满了弓，将敌军首领射于马下。

这一箭名震天下，顾盼为这个王朝立下了奇功。

北疆是真的干旱，她的身上处处蜕皮，疼痛干痒，一到夜里，便将自己泡在浴桶里，半步也不敢出来。

条件艰苦并不是她觉得最难熬的，她想回京城，想回到朱靖文的身边。

顾盼没什么出息，就觉得皇宫里的那个鱼池，住起来比哪儿都舒服。

第三章

顾盼在北疆待了整整半年。

这半年，她平战乱，安百姓，北疆之地渐渐地恢复了从前的生机。

半年后，顾盼领旨回京，皇帝亲自来迎，群臣恭贺。她因此番奇功，被封为镇北将军，掌朝廷一半兵力。

顾盼的脸上没有什么喜色，她脱了铠甲溜回后宫，纵身一跃，化鱼入池。

朱靖文着人找了她许久也没有找到，到了夜晚，他屏退宫人，一个人去了鱼池。

朱靖文叫她的名字：“顾盼，快出来。”

顾盼瞧见是朱靖文，一摆尾巴，溅了他一脸的水，然后游到了鱼池的另一边。

朱靖文抹抹脸上的水渍，又叫了一遍：“顾盼，来，听话。”

顾盼肚皮朝上，一副死鱼的模样，不理他。

朱靖文突然一跃，跳进了鱼池。

顾盼被朱靖文气得连泡泡都吐不出来了，有心淹他一会儿，却又不忍心，只好甩甩尾巴，化为人形，将他捞上了岸。

顾盼没好气地替他擦干了头发，道：“朱靖文，你是不是有病？”

她这次回来，本想着平了北疆、立了战功，终于能哄得朱靖文开心，让他今后不再去看他那一众嫔妃。没承想，他出城迎接她的时候，身后还不忘带着皇后。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也知道你气什么。”朱靖文说。

顾盼翻了个白眼。

朱靖文继续道：“可是顾盼，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我虽然是皇帝，也不能任性妄为。”

顾盼起身要走，被朱靖文一把拽住，拥进怀里，他说：“这半年，你过得好吗？”

塞北干燥，让顾盼去那样的地方，她怎么可能会舒服，朱靖文当然清楚，可他还是要问。

他伸手摸了摸顾盼的脸颊，又抱住她的腰，说道：“瘦了。”

顾盼的心又软了下来。

她一边恨自己没出息，一边软声软气地撒娇：“那边可干了，我可是一条鱼啊，真是要了命了。”

朱靖文伸手摸她的頭发，任她倚靠在自己身上。

顾盼对人间的事懂得太少，可偏偏懂了男女情事。她想起自己看的戏文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想起书中那些苦苦纠缠的痴男怨女，她有点儿想不明白自己和朱靖文的关系。

书里倾慕小姐的书生，总是海誓山盟，要娶小姐归家，可顾盼自打认识了朱靖文，却从未听他说过想要娶自己为妻。

后来她安慰自己，朱靖文是皇帝不是书生，说不定是不会表达自己的倾慕之情。可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妻立后，看他们夫妻二人琴瑟相合，看他的第一个皇子出生。

她迷迷糊糊地想不明白，可朱靖文确实待她很好。他很少去嫔妃宫里，大多数时间待在御书房里睡，和她在一起。

她记得朱靖文还是皇子的时候，他们在那个鱼池边日益相熟，小小少年却分外老成，他对顾盼说：“我想当皇帝，只有当了皇帝，才能不被欺侮。”

朱靖文的母妃不受宠，皇帝还算喜欢他这个儿子，可也从未想过立他为太子。

落水的那次若不是顾盼，朱靖文早就没了性命。他怕了，他也想爬上九五之尊的位子，让任何人都无法再伤害他和他的母妃。

顾盼吃着朱靖文带来的吃食，歪着脑袋想了想，她对朱靖文说：“我一定让你登上皇位。”

顾盼并不懂人间的尔虞我诈，朱靖文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听着朱靖文的话，让最受宠爱的大皇子失足落水没了性命，陷害三皇子府中藏着龙袍，让六皇子突然失了声不能言语。

最终朱靖文如愿以偿地当了太子，不过两年，皇帝突然暴毙，他便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了。

登基的前一夜，朱靖文对顾盼承诺，他说天下万里，是他的，也是顾盼的，他会让顾盼在这里过最快乐的生活，拥有所有她想拥有的东西。

顾盼送他江山天下，朱靖文也说到做到，回她世间珍宝，锦衣玉食。只要他有的，她都有。

可她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第四章

顾盼被封为镇北将军，可却依旧不清不楚地住在后宫。皇后看不过眼，几番提醒朱靖文应当为顾盼分地建府，都被他驳了回去。

皇后母家高門显贵，朝中重臣多出其家，并不把初立军功却无家世的顾盼当回事。

几番在后宫窄道中孤身一人的顾盼与随行人员众多的皇后相遇，顾盼从不行礼，视皇后如无物。

皇后几次三番停下轿来呵斥顾盼无礼，最后将事情闹到了朱靖文那里。

皇后铁了心想给顾盼点儿颜色，搬出礼数国法，细数顾盼桩桩件件放肆的行为。顾盼懒洋洋地听，等着朱靖文做出决断。

朱靖文说：“杖责二十。”

顾盼愣住了，她转过头看着朱靖文，他正好也在看她，却没什么表情。

顾盼被人拖了下去，她没反抗，也没说话。

她不怕人间的刑罚，只是觉得难过。

板子落下来的时候，顾盼没有施法，她任由剧痛一点儿一点儿地顺着脊背攀爬而上。

远处有鸟鸣与蛙声，更远的地方有河流流淌的声音，再一直朝西走，走过大漠孤烟，走过山川湖海，便是山顶积雪终年不化的昆仑了，那是她出生的地方。

她想变回一条鱼，想躺在昆仑山湖泽的水底，哪怕那里只有水草吃，可至少不会痛。

顾盼呆呆地躺着，她感觉到自己的血一点儿点儿地流淌到了地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抬回殿里，被放在床上。

朱靖文来看她，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说：“我以为你不会受伤。”

顾盼吃力地翻了个身，沉默了很久。在朱靖文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她问：“今天板子落在我身上的时候，你心疼了吗？”

朱靖文说：“皇后搬出礼法，要求的并没有错，如果我不处置你，将来如何服众？”

“不，我不是问你这个。”顾盼说，“我只想知道，你心疼我了吗？”

朱靖文声音很轻地“嗯”了一声。

顾盼笑了起来。

顾盼始终不明白朱靖文心中所想，不明白他为了他的江山所做的那一切。

她很随性，有吃的，能躺在鱼池底下晒太阳，有朱靖文，这就够了。但他不一样，江山社稷是他这些年为之谋划的所有，是他从前、现在，还有将来的所有心血。

顾盼说：“前一阵儿我出宫去闲逛，在布店里正好遇到有人成婚来买料子，说要绣上大红的牡丹，坠上无数的金珠。”

“凤冠霞帔，三茶六礼，昭告天地，多好啊。”她声音平静，继续道，“当时我就想回宫，让你也给我做一身嫁衣，然后我风风光光地嫁给你，多好。”

朱靖文说：“如果你想，我可以给你这些。”

顾盼抬手要茶，朱靖文亲自斟了茶水喂她，顾盼笑着摇了摇头：“我才不要当你的妃子。”

她也一瞬间茫然了起来，是啊，这些年只要她要，朱靖文就给，他做的所有事情，都让人挑不出错，

到底是哪里不对，让她如此难过？

顾盼说：“我想回昆仑了。”

第五章

朱靖文知道这些年他对顾盼的索取总是大于付出，他是天子，不是她想要的如意郎君。

顾盼那日挨了板子，养好了伤后便在鱼池里泡着，吃食都比别的鱼慢了些，又过了几日，朱靖文发现，她不见了。

他本以为顾盼只是像往常一样，小小地闹个别扭，过个三五日就会出现，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可朱靖文一连等了半个月，都没有等到顾盼的身影。

朱靖文自十二岁遇见顾盼，每一个日夜都有她相陪，她始终如他第一次在池边见到她时的模样，惊鸿一瞥，顾盼生姿。

朱靖文却随着年岁一年一年地长大，也将一年一年地衰老，他从未想过要和顾盼厮守一生，因为他清楚这本来就是痴人说梦。

顾盼不是凡人，可朱靖文哪怕贵为天子，也终究是个普通人。

朱靖文知道顾盼应该是回了昆仑，他没有命人去找，只是找了几个术士，平日里听他们说些昆仑之事。

顾盼在昆仑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快活，她吃惯了鱼食。一时间又开始吃水草，被那寡淡的滋味折磨得够呛。

春日里花开十里，顾盼寻了枝桃花折下，别在自己的发间。

朱靖文当上太子的时候，正是春日，花园里姹紫嫣红开了一片。顾盼看得开心，他便折了枝桃花，插在了她的发间。

顾盼问朱靖文自己好看吗，他看着她，失了神。满园春色，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小小的湟鱼成了人形，竟如仙女，美得不可方物。

朱靖文说：“好看，这天下所有的女人中，你一定是最好看的。”

顾盼道：“那肯定有很多人想娶我，你再不娶，我就跟别人走了。”

这话三分真情、两分调侃，她笑嘻嘻地看着朱靖文，他也只笑着看她。过了段时日，太子妃人选落定，便是后来的皇后。

顾盼的心情低落了很久，她问朱靖文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皇后，他却道：“我只喜欢你。”

这一句喜欢，便是支撑着顾盼这些年一路走来的所有力量。

回到昆仑后，她在水里泡一泡，在山里走一走，时间流逝，那些在皇宫里的日子倒像是南柯一梦，久远缥缈。

直到三年后，朱靖文领了一队强兵，亲自来昆仑寻她。

顾盼隐了身形，站在朱靖文身旁，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不过两年的时间，他的面色看着更加阴沉，额间因为皱眉而形成的纹路深刻，但眼角眉梢依旧能看出当年少年郎的模样。

山中无日月，顾盼这几年不问红尘，并不知道她走以后，他的王朝便迎来了亘古罕见的旱灾，不少地区颗粒无收，灾民遍野，北疆敌军乘虚而入，国家动荡不堪。

朱靖文就是为了这件事，大费周章地远赴千里，来到昆仑。

顾盼现了身形，听着朱靖文讲国家的苦难，讲饿殍满地，触目惊心。

她并不想听这些，她看着朱靖文，突然间又是满心的酸涩欢喜，就像从前一样，恋慕与倾心。她发现自己没出息透了，只要见了他，便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她问朱靖文：“你是想我了吗？”

朱靖文看着顾盼依旧秀丽如少女般的脸，一声叹息。

顾盼便不再问，她想了想，斟酌词句，道：“天降大旱必然是天意，我只不过得了缕仙气，才有了今日的造化。”

朱靖文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便不再强求，只是神情彻底灰败了下来。

这两年朱靖文忧心成疾，身体大不如从前。从京城到昆仑，已经耗尽了他的元气，若没有之前顾盼送他的文殊仙草撑着，他如今早就没了性命。

朱靖文疲惫至极，他抬手摸了摸顾盼的鬓发，又牵住了她的手。

“顾盼，跟我回去。”他精疲力竭道，“我大概也没多少时日了，我是真的想你，你回来陪我，好不好？”

顾盼怔住，她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从来都拒绝不了朱靖文，只好点头。

第六章

朱靖文说的时日无多，也不算夸张，他这是心病，无药可医。

顾盼没再和朱靖文同住，而是懒洋洋地睡在鱼池，偶尔去药房转悠，谁也不知道她在鼓捣什么，而他时不时会来鱼池看她。

过了数日，朱靖文突然带着顾盼去了宫中绣房，宫里的绣娘技艺精湛，描龙刺凤，纹样绣得栩栩如生。

朱靖文要她选一块自己最喜欢的料子。

顾盼问：“为何都是正红色？”

朱靖文说：“你不是想要凤冠霞帔，明媒正娶吗？”

朱靖文要风风光光地迎娶顾盼，他不顾朝臣反对，不顾礼法约束，竟然真的要以娶妻的礼数来迎娶她。

“我这一生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国泰民安，做的事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做的，也不是我自己想做的。”朱靖文说，“就算死，我也不想再留下遗憾了。”

金丝绣在正红的锦缎上，珠玉缀满了凤冠，大红的蜡烛烛光摇曳，顾盼心神恍惚，眼前这一切如同做梦。

她盼了那么多年，等了那么多年，戏文里男女成婚的折子她背得滚瓜烂熟，如今她真的坐在这里，成了朱靖文的妻。

皇帝的身份，后宫里的佳丽三千，在这个刹那似乎都消失不见，眼前的朱靖文只是她的夫君。

她突然想起来朱靖文在她面前从未自称过“朕”，他从来都没用皇帝的身份来对待过她。

合卺酒喝下，朱靖文的亲吻落在顾盼的眼角、唇边，一路向下。

顾盼回抱住了他。

等云雨初歇，朱靖文拥着顾盼沉沉地睡去，她小声道：“你死不了的，我怎么可能会让你死呢？”

又过了数日，顾盼对朱靖文说，她要先去北疆平了外患。

朱靖文允了。

顾盼这一战匆忙，却依旧干脆利落，以一敌千的顾盼用最快的速度凯旋。

她有点儿发愁地道：“我不是凡人，却总掺和凡人的事，不会遭天谴吧？”

朱靖文亲了亲她。

在第二次离开昆仑回到皇宫的这段日子里，是顾盼这几百年来觉得最幸福的时光。

朱靖文与她就像寻常夫妻似的，同吃同住，说些生活里的闲话。

顾盼将军不像将军，后妃不像后妃，来历不明，却又似乎身怀绝技。直到百年之后，史官要对顾盼盖棺定论，竟也不知该如何下笔。

顾盼时常亲自熬药给朱靖文，用的都是从昆仑带来的奇珍仙药，可旱情越发严重，灾民开始暴动。哪怕她有足够的本事将敌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斩于马下，却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去对待百姓。

顾盼想不明白，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得罪了上苍，竟不肯落下一滴雨来。

朱靖文缩减宫中的吃穿用度，开仓放粮，赈救百姓，可也如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朱靖文年纪不大，如今却鬓发染白，顾盼看得揪心。

她熬的药拖住了朱靖文的身子，却拖不住他焦灼抑郁的心。

第二年初春，寒意未退，正月十五那天，朱靖文送了顾盼一盏荷花灯，他道：“顾盼，今年不能带你出去玩儿了。”

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京师里处处锦绣花灯，集市里车水马龙，百姓们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在这种“人约黄昏后”的日子，朱靖文常常会带着顾盼微服出巡。她一年到头，最盼着的就是这一天，在这个夜晚，她和他手牵着手，嬉笑慢行，宫墙内的事，昆仑山的事，统统不重要，她活在眼下，抱着花灯与吃食，心满意足。

眼前的荷花灯很小，朱靖文说：“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

顾盼攥着手里的花灯，朱靖文看着她，又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他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他说：“顾盼，这么多年有你陪着，我一直觉得，我是这天下最幸福的男子。

“我一直没有给你你想要的，我总是顾虑着江山天下，而现在你想要什么，我也一并给你了。

“顾盼，我陪不了你多久了，这盏花灯送给你，往后的每一年上元节，你看见这个灯，只要能想起我，我就很知足了。”

顾盼猛地抬头见朱靖文眼眶泛红，似是有泪。

第七章

旱情已经结束了数年。

京师里的茶楼中，热闹非凡。

邻桌坐着几个商人模样的男子，为首那人讲得头头是道：“咱们当今圣上呕心沥血，心系子民，終于感动了上苍，那云里的龙你们可曾瞧见？一个摆尾，那雨便“哗啦啦”地下了起来。”

旁边的人应道：“是啊，真是真龙显灵了。”

朱靖文正坐在另一个桌前，饶有趣味地听着。

他听那几个人说完旱情，过一会儿又说起了镇北将军，他突然收了笑意，对身旁的护卫道：“回宫罢。”

如今国泰民安，他时常微服出巡，瞧瞧百姓们坊间的生活。

昔日的镇北将军，昔日的顾盼，早在数年前就彻底地离开了朱靖文。

当年顾盼曾说，她对这连年的旱情无能为力，朱靖文便不再强求。

可朱靖文的身体每况愈下，顾盼看得心焦。

顾盼从小就知道西王母常年幽居昆仑，只是没人知道她的住处。于是她不分昼夜地寻找，问遍了山中的飞禽走兽，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在皇宫与昆仑间来回奔波，终于得见了三青鸟，被引到了西王母的住处。

西王母怜她一片诚心，便告诉她，朱靖文本不该为帝，在他原本的命数里，他是该在十二岁的那个夜里，溺死在那个鱼池的。从他登基的那一刹起，国运便已经乱了，西王母说这一切的祸乱都因她而起，她不该涉足红尘，扰了世间的因果规律。

顾盼叩头，问该如何方能得解。

西王母说：“你以身殉道，便会天降大雨。”

顾盼听到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她笑着谢过西王母。离开昆仑，回到皇宫的时候，朱靖文正在殿里躺着，她亲了亲他的额头，道：“我说了不会让你死，就不会让你死的。”

顾盼突然变得极其黏人，朱靖文不论是走在哪里，醒着睡着，她都要跟在他的身后，她总是望着他，仿佛永远也看不够。

一个月后，顾盼说在昆仑寻到了求雨的法子，于是朱靖文按她的要求设了祭台，看她飞身而上。

顾盼引雷焚身，滔天大雨瓢泼而下，朱靖文肝胆俱裂，跪在青石地面上，悲声嘶吼。

“顾盼——”

初见她时顾盼生姿的模样，躺在鱼池里懒洋洋的模样，向他表达爱意，却因得不到回报而恼怒的模样……所有光影刹那都化作流光飘然远去，只剩眼前的水幕珠帘……

朱靖文的眼泪与雨水一同滚入地面。

自此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朱靖文这一生不负天下，不负百姓，唯独负了这世间唯一倾尽所有来对他好的顾盼。

他突然想起来，他还从未对顾盼说过爱她。

第八章

湟鱼躺在鱼池里，还是从前的姿势，懒洋洋地晒太阳。

朱靖文带了鱼食到了池边，湟鱼看见是他，一个翻身便浮上水面。

朱靖文道：“你近日又吃胖了。”

湟鱼似乎能听懂，只见它愤怒地一摆尾巴，甩了朱靖文一脸的水。

旁边的太监惊慌失措，忙捧着手帕递上前，战战兢兢，心中暗想：不知这鱼池是谁在管理，竟让一条鱼惊了陛下。

他正想着等皇帝走后，便料理了这条鱼，却听皇帝笑了起来，道：“这条鱼从此便叫顾盼，你们好吃好喝地供着，千万不可让它有了什么闪失。”

每个人心底都是一万个想不明白，怎么一条毫不名贵的湟鱼，竟被皇上取了昔日镇北将军的名号？都说皇上心中所爱只有镇北将军，如今将军没了，皇上该不会思念成疾，要借着条鱼来“睹物思人”了吧？

朱靖文没想那么多，他笑着看那条湟鱼，看起来心情极好。挥退了宫人，他蹲下身来和湟鱼面面相觑。

“你还认识我吗？顾盼？”朱靖文問它。

湟鱼摆了摆尾巴，似乎懒得理他，只惦记他手里的鱼食。

朱靖文将鱼食撒进池里，看湟鱼左右开弓，用尾巴将旁的鱼打去了别的地方，这才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你说我要是把你送回昆仑，过些年头，你会不会又变成顾盼来找我？”

这红尘里多少故梦随着年月远去，梅花落了，桃花又开，风月不再，而江山依旧。

朱靖文说：“顾盼，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