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闻的所见所闻
2019-08-06黄桂元
黄桂元
飞抵湛江机场,甫下舷梯,浑身像是被热浪灼了一下。
乘车一路向南,经雷州而入徐闻,景色开始变得海阔天空。车窗外,时而蔚蓝,时而砖红,时而绿意恣肆。正值7月,并无溽热之感,反而觉出了某种临海的舒适。不知何时,被称作“红树林”的大片植被,蓬蓬勃勃大面积涌入我的视野。我对红树林没有概念,好奇之余,也算是饱了眼福。这种绽放于南国热带海湾、河口泥滩的常绿灌木和小乔木群落,与数十公里长的海岸线共蜿蜒,带来了怎样一种视觉享受,蜗居在北方“水泥森林”中的人,是难以想象的。
车停下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稀疏的树林。它们缩在不起眼的边缘,似在有意躲避城市化的高光笼罩。我知道,它们属于南华农场的橡胶林家族成员,如今已是高龄。我凝视着它们。修长笔直、叶片肥大的绿树间距齐整,参天而立,站姿威严,气质清高,还隐隐透出了几分孤寂,几分寂寥。几位工人就近选定几棵已有刻痕的胶树,向我们演示割胶过程,动作熟练,刀锋利落,洁白的胶液随即缓缓冒出,沿着割线从树皮注入胶桶。割胶的画面,我曾在老纪录片或文学作品中依稀见过,却早已模糊。近距离的接触,唤起了我的好奇心。徐闻籍女作家黄彩玲在散文《流浪树的记忆》中,回放了关于割胶工劳作的儿时记忆,真使人如临其境:黎明时分,年轻的妈妈和很多叔叔阿姨就“全副武装”地直奔胶林了,脚穿高筒胶鞋,扎紧宽厚皮带,头戴胶灯,眉宇专注中刀尖闪动,乳汁般的胶液渗出来,丝丝缕缕流入胶桶。林中长风吹拂,鸟儿啁啾。割胶回来,依然是高筒靴,宽皮带,头顶上的胶灯拉长了妈妈的身姿,更显得英姿飒爽……
那晚,橡胶林出现在了我的梦境,它们是有生命感知的,每一棵树都成了精灵,都无声呜咽,都泪流满面。醒来好一阵,神思还是恍惚。“橡胶树”一词源于印第安语,可解释为“流泪的树”。那些“眼泪”当然不会白流,而是被视为珍宝的。在国际市场,橡胶从来和石油一样被视为重要的战略物资,没有橡胶,飞机就如同鸟儿断翅,战车也会失灵,国家经济建设的腾飞就是空话。橡胶不仅可以广泛运用到工业、国防、交通、医药等领域,还造福于人类的日常生活。如此,橡胶树的泪,便成了笑泪、喜泪、甜泪,源源不断,绵绵不绝。物换星移,时过境迁,“菠萝的海”开疆辟土,与橡胶园的日渐落寞,在国家市场经济的背景幕布上画出了一条赤色交叉线,映红了历史的天空。
此后的日子,我对湛江、对徐闻了解得越多,越觉出自己的浅薄无知。有几次,我驻足谛听,仿佛这里的每个角落都有时光深处的风吹草动,像是置身于一部怀旧老电影的默片场景。这时候便有些恍惚,不禁想起在天津的一段趣事。十几年前,津城忙碌起来,许多部门紧锣密鼓、红红火火地筹备天津“建卫”600周年的系列纪念活动,我也是参与者之一。天津的“津”意為天子经过的渡口,所谓“卫”,是明朝的军事建制,最初不具有行政职权,但拥有一定的土地(城堡及屯田)、民众(屯田的军士及军属)和政事(军政及屯政)结构,明朝永乐二年(1404)天津建“卫”,由“卫”而城郭,而城邑,也是顺理成章。从公元1404年到2004年是600岁华诞,此事非比寻常,冯骥才先生还牵头主编了“六百岁的天津”大型系列丛书,极尽天津老城之古色古香的夸赞,一时传为美谈。天津是在鸦片战争后浮出历史地表的,九国租界的划分、洋务运动的萌发、小站练兵、义和团运动等重大事件,使天津的百年命运具有了中国近代史的镜像意义。但若论历史悠久,与有着2100多年置县史的徐闻相比,天津只能算是孩童。
徐闻县地,虞舜时属扬州徼外,夏禹时为荆(州)扬(州)南裔,周武王时属扬越,春秋战国时属楚国百越,秦时归象郡,西汉初年属南越,可谓“古迹斑斑”。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伏波将军路博德率师平南越,建置徐闻县,隶于合浦郡,县治郡治均设在徐闻县西南海滨讨网村(今二桥村)。徐闻的存在感,在唐代名相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志》中得到彰显:“徐闻县,本汉旧县……汉置左右侯官。在徐闻县南七里,积货物于此,备其所求,与交易有利。故谚曰:‘欲拔贫,诣徐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1958年,一度改名为雷南县,仅仅两年又恢复了“徐闻”。古时其以“其地迫海,涛声震荡,徐徐而闻”而得名,将地理学、修辞学与诗学如此融为一体,如今遍览中国各县市名称,恐无出其右。
从地质学的角度而言,徐闻和海南原本是一体的。据专家考察,从距今7000万年前的新生代开始,随着地壳升降的不断运动,雷琼断裂,沉降加剧,海水入侵分离开了雷州半岛和海南岛,形成琼州海峡的框架。徐闻地处中国大陆最南端,三面环海,形似一叶靠岸的扁舟,西接北部湾,东连南海北部,是两广沿海的孔道,地扼海南和大陆的关口,如苏东坡所说,“四州之人以徐闻为咽喉”,为历代兵家看重。徐闻成了古代朝廷贬官流寓海南岛的必经之地,本就气候环境恶劣,由于干旱、台风、虫害、瘟疫流行,加之朝廷吏治松弛,教育无方,稍有不戒,西寇海盗肆行剽掠,徐闻也因此被称为蛮荒之地。
于是,徐闻成为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人生坎途的重要驿站。万历十九年(1591),汤显祖在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的任上,上了一篇《论辅臣科臣疏》,严词弹劾朝廷贪官,并对万历登基20年的政治予以针砭。疏文一出,神宗大怒,圣旨一道,把汤显祖放逐到徐闻县任典史添注。这是一个临时安置的闲官,位在九品之外。汤显祖沦落徐闻,本地文化人早已闻其大名,求教者络绎不绝,却苦于没有像样的教育场所。好在知县熊敏也是知书达理之人,与汤显祖自掏薪俸创建了“贵生书院”。书院是四合院式庭院建筑,坐北面南,位于如今的徐闻县城西路圣殿塘东侧。书院前堂是一座三开间,硬山顶砖瓦结构,前檐柱二支。沿前堂往前,有东西学斋两座,各为六开间,砖瓦结构,分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格物、致知、修身、齐家和治国等12间课室。围绕书院教学,汤显祖一连写了《贵生书院说》《明复说》两篇文章,强调“天下之生皆当贵重也”,“知生则知自贵,知天下之生皆当贵也”。他一生推崇“贵生”思想,与此后他在《牡丹亭》中“至情”的表述一脉相承。只是贵生书院尚未竣工,汤显祖就被调任浙江遂昌,离别时作诗《留别贵生书院》一首:“天地孰为贵,乾坤只此生。海波终日鼓,谁悉贵生情?”眷恋之情,溢于言表。贵生书院落成,身处远方的汤显祖闻之欣然命笔:“闻贵生书院成,甚为贵地欣畅,然必有人焉,加意讲德弦歌鼓箧其中,乃不鞠为茂草耳。”助兴勉励,语重心长。汤显祖为徐闻带来的文化影响福泽后世,启迪未来,有口皆碑。
诡谲的是,中国的汤显祖、英国的莎士比亚和西班牙的塞万提斯,居然都出生于16世纪中叶,而且,无论其生前命运沉浮、身后经典永续,还是集文化巨匠、戏剧家与诗人于一身的天纵之才,皆有惊人的相似度。他们生活在同一时期,相隔万里,无缘相识,却以各自的方式破译人生与戏剧的奥秘,留下了彪炳千秋、超越国界的人类文化遗产。莎士比亚主张:“戏剧仿佛要给自然照一面镜子,给德行看一看自己的面貌,给荒唐看一看自己的姿态,给时代和社会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记。”塞万提斯认为:“你读什么样的书就是什么样的人。”汤显祖指出:“天地之性人为贵。”灵犀相通,曲径通幽。更匪夷所思的是,他们皆辞世于公元1616年。2016年,中西文化界共同纪念三位文化巨子逝世400载。仰望穿越时空的熠熠星光,风华无限。
晚近有种说法,徐闻人的祖先都是从福建莆田迁来的,据何强先生的考察结论,此论未必尽然。不过,称徐闻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移民地还是有根据的。远的不说,单说明末清初以来,迁居徐闻的移民大体可分为几个时段。第一时段,由于明末战乱的人为因素和荒灾等自然因素所致,徐闻当地人口锐减,清初开放海禁后,部分高雷琼移民和小部分广府、潮汕、廉州的商业移民开始迁居徐闻。第二时段,清乾隆、道光、嘉庆时期,随着糖业生产和转运的不断繁荣,海安港被称为甜港,是全国最主要的糖业转运港口之一,各方移民水路兼济入徐,至清末,徐闻人口已达创纪录的28万余人。第三时段,清末民初,徐闻历经空前的大匪乱,所有工商业被破坏,民用设施被损毁殆尽,全县境域几近焦土。匪患期间,全县1000多个村庄中竟有80%以上的村庄惨遭烧掠,十室九空,其中上百个村庄完全毁灭,上千户人家被斩尽杀绝,以至于全县人口锐减至4万余人。这次毁灭性的匪患,至民国中期才得以初步平息,无奈中,徐闻只能广纳移民,由邻近州府动员大量移民来填充人口和开垦生产,其中高州府、雷州府和琼府的移民居多,故当时有“高雷琼填徐闻”之说。
这里,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在我看来,还是徐闻大移民的第四个时段。这个时段大致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同步。
回眸这段历史,需要脑补一个有关常识。在徐闻乃至粤西地区种植橡胶的第一人,是民国时期的徐闻籍南洋华侨林育仁先生,这是一个不应被历史淡忘的人物。如今的西埚胶园,是中国最早的胶园之一,坐落在现徐闻县境内城区边缘的西埚村,正是林育仁的祖籍,那里至今尚存十几株70多岁高龄的老胶树,见证了最初的胶苗如何进入中国,并在徐闻破土成长的历史。林育仁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15岁因家贫辍学务农。他为避匪患,逃到新马,做过饭店杂工,后到一家西方人经营的橡胶园里当割胶工,也渐渐萌生了把橡胶引进徐闻栽培的想法。从此虚心请教,谙熟了一整套橡胶育种、栽培管理和加工技术、割胶技能,同时暗中收集种子。1921年冬,他携带300多粒橡胶种子辗转返乡,分别花费200光洋和60光洋买下了两块地,育苗试种的结果不很理想,两块地只勉强活下了40棵。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他终于育出比较像样的胶苗,有300多棵。正是东西冷战時期,中国为打破西方国家的经济封锁,下决心在雷州半岛等华南地区大规模地试验种植橡胶。很多种胶户都向林育仁购买过橡胶苗,中央政府也曾派人到林育仁的胶园里采集橡胶种子,这些种子不仅在粤西落地生根,还繁衍于广东其他垦区及广西、云南等省区,此是后话。
1951年8月初,叶剑英带领一批专家和技术人员走遍雷州半岛,实地考察在这里种植橡胶的可能性,仅在徐闻县境内,就跑了西埚村、坑仔、庙左、庙后、深井、高东湾、蒋茂园、葛园等地。他当面向林育仁请教,得出的结论是,“徐闻愚公楼这些橡胶树说明,北纬20度都可以种橡胶,说明我们的橡胶引种业是成功的”。考察队伍中,还有60多人组成的苏联专家顾问团,其中一部分人后来留在了徐闻,当地部门以比较高的规格接待他们,这些专家也确实为湛江橡胶业的奠基发展发挥了作用。1951年8月31日,政务院在第100次会议上通过了《关于扩大培植橡胶树的决定》。年底,中华人民共和国华南垦殖局成立,第二年8月,一支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林二师官兵等组成的开垦大军,马不停蹄开进徐闻县青桥乡坑仔墟(今下桥镇坑仔村),组建徐闻垦殖所,下辖26个农场、4个大型拖拉机站和3个大型医疗所,迈出了共和国垦殖史上关键性的一步。
垦荒队伍中,除了林二师全体指战员,还有全国各地自愿报名前来的国家干部、大中专院校师生、土改工作队员、归国华侨、各地农民、工人,还包括几十位苏联机械专家,共计37650人,可用浩浩荡荡、人丁兴旺形容。虽然面对全境1000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这样的人力物力犹如沧海一粟,杯水车薪,但他们坚信人定胜天,迅速行动起来,在全国范围内招收了超过10万的农民、工人志愿者及专业技术人员,直奔密不透风却瘴气无处不在的大林莽。仅勇士农场(现为华海公司)一家,1953年4月前后就招进6000多人,设立14个分场,编49个中队。只见茅棚、帐篷在森林和芒草荒原上星罗棋布,人群抡锄拉锯,豪情万丈,挥汗如雨。一时间,荒火熊熊燃烧,猛兽溃逃,毒蛇远去,野蜂四散。如此英勇壮观的移民阵仗,必然成为历史绝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里成了橡胶人的共同家园。技术员黄锡鎏家境殷实,从小学习成绩优秀,高考时,被四所大学争相录取,他选择了中山大学农艺系,毕业后响应林二师的招募来到徐闻,从此一生与雷州半岛结下了不解之缘。他被分到徐闻县内的坑仔橡胶育种组,专注于抗风品系研究,当个小技术员。他不怕环境恶劣,条件艰苦,也不在乎打光棍儿,只是难以忍受因“政治身份”而遭歧视。痴迷于科学实验,可以使他暂时忘却烦恼。做实验时他不愿意被打扰,常常足不出户,废寝忘食,久而久之,工友们也习惯了他的独处方式。一次,大家发现他两天没出屋,却有一只鞋子丢在了窗口外,意识到情况反常,很可能出事了,赶紧打开房门,这时候黄锡鎏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全身滚烫,赶紧送到医院,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好人有好报。徐闻接纳了黄锡鎏,成了他的福地,帮他找到了人生伴侣,他也付出了青春、汗水、智慧,用一项项出色的科研成果回报了徐闻。后来转正,他被定为技术九级,是粤西垦区科技人才中的最高级职称。
徐闻总人口77万,即使在湛江,也称不上大县,却创造出了若干足以傲世的数据。60年前的半岛原始森林,如今成为天然橡胶种植园区和热带作物种植园。举目望去,公路、橡胶林、甘蔗地、菠萝地、菜地、茶树、椰树、香蕉树,层叠交错。在中国,每3颗菠萝就有1颗是徐闻的,每10粒珍珠就有1粒是徐闻的,每10根香蕉就有1根是徐闻的,诸如此类,还可罗列下去,其实力有目共睹。而超大型的田洋干玛珥湖、汉代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中国大陆南极村等特色旅游景点,以其地理位置的得天独厚,为湛江增色添彩,也刷新了徐闻的知名度。
南行半岛,目迷五色,美不胜收。我意识到,这个蓝色星球奇妙无比,能让人持久感动的,不是经济奇迹,不是科技神话,也不是地壳物理变动而生成的自然风光,而是那些经得起回眸、耐得住回味的历史人文景观。就像当年徐闻县境内举移民之力,为共和国橡胶种植鏖战大林莽,谱写“突破北纬17度”生命禁区的悠长旋律,奏响在粤西的苍天厚土。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