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与逃
2019-08-06徐远昭
徐远昭
摘要: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描绘了一个被困的世界,塑造了诸多个性鲜明的角色,否定了传统的英雄,表现出在荒诞疯狂的世界里,人应该敢于反抗,打破圈套,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尼采也认为生命是人最根本的,人应该打破传统伦理法则,恢复生命的创造力,赋予自己以意义。《第二十二条军规》与尼采的生命哲学旨意相通,本文对此进行分析。
关键词:《第二十二条军规》;尼采;生命哲学;伦理;信仰;超人
中图分类号:171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9)08-0077-03
《第二十二条军规》描绘了一个被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人意识到了自己身陷圈套并奋起反抗,有人意识到了困境却无动于衷,而有的人根本就毫不知情。不同的人面对困境有不同的行为,最后拥有不同的人生结局。同样,尼采认为生命第一,人应当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充分张扬生命的力量。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为我们精确地表现了生活的困境,而尼采的生命哲学则为我们提供逃离困境的“路线”。
一、“打断传统习俗的锁链”:非伦理主义
尼采认为伦理是反生命的,会让人变得颓废和不自然,是不必去理会的。“善人这个意念,其意义,已成为弱的一切,病的一切,畸形的一切,自苦的一切,应当被抹杀的一切”。他认为善人是虚伪的、歪曲的,而生命应当是真实的、自然的。
海勒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多处表现出美国人传统伦理观的崩塌。从约塞连和丹比少校的对话中可以清楚地听到两人的心声,当丹比少校劝说约塞连应该考虑人类的尊严和国家的利益,应该以大局为重时,约塞连反驳到,“我一直在为拯救祖国而战斗,现在我要为救我自己而战斗一下。祖国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而我却正处在危险之中呢”。约塞连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并对自己的生命拥有保护意识,渴望在荒诞的世界里保全自己。为什么约塞连不愿意再继续飞行,会改变自己的价值观奋起反抗呢?因为在“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圈套里,他感到了人性被扭曲,生命被践踏,他必须逃走。这里是一个怎样令人愤怒的世界?“這是一个多么令人憎恶的世界啊!……有多少老实人其实是骗子,多少勇敢的人其实是胆小鬼,多少忠心耿耿的人其实是叛徒,多少圣徒其实道德败坏,多少身居要职的人为了几个小钱向恶魔出卖灵魂?又有多少人根本没有灵魂?”虽然他知道拒绝飞行会给自己的名誉带来诸多损害,人们会认为他是胆小鬼,没有爱国情怀,会让士气低落,然而他不在乎。“每个受害者都是犯罪者,每个犯罪者又都是受害者,总得有人在某个时候站出来,设法打断那条危及所有人的传统习俗的可恶锁链。”约塞连勇敢地打破了传统习俗的锁链。军营里无数人认为约塞连是疯子,然而在这个黑白不分、善恶颠倒的世界里,他才是为数不多的智者和清醒的人。以约塞连、奥尔为代表的士兵阶层是受害者、觉醒者和反抗者的代表,他们不认同官方的爱国主义,意识到战争的虚伪和荒谬,因而逃往瑞典。以饿鬼乔为代表的士兵阶层是受害者和活死人的代表,虽然他们意识到自己被军规所禁锢,但他们不敢反抗,只是一味地妥协和服从,不采取任何行动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以克莱文杰为代表的士兵阶层是愚忠者和受害者,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第二十二条军规”是一个圈套。有多少人都在愚昧地相信着上级军官的谎言,天真地以为只要飞满了规定的次数就能回国,他们被“第二十二条军规”的阴影所笼罩着,他们没有意识到自身的颓废,最终成为战争操纵者的牺牲品和受害者。
约塞连的种种行为与传统伦理大相径庭,在他身上,传统伦理被背叛甚至消解,生命意识上升为主要话语。原本他也拥有爱国的热情和珍贵的理想,但是他越来越发现在到达理想中间隔着无数个像卡斯卡特上校那样的人,他渐渐消磨了自己的热情,也渐渐丢弃了自己的理想。他以敏锐的眼光和过人的智慧看穿了在爱国和正义的旗帜下大发横财的资本家和争权夺利的军官的本质,因此他为自己设立了一个具体而实际的目标:不是为国捐躯,不是为理想和信念而牺牲,而是想尽一切办法活着。约塞连意识到活生生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因而活着比任何其他伦理准则都要重要,他可以为了自己的性命奋起反抗。这也正是“反英雄”的主人公代表所有面临生存困境的现代人发出的最有力的生存宣言。约塞连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却是一位勇于争取自己生存权利的斗士,是一位存在主义的英雄。当约塞连看透了“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本质,参透了战争的荒诞和自身命运的可笑后,他并不像卡夫卡笔下的人物那样接受命运的安排,也不像加缪的局外人那样听其自然,而是打破伦理的禁锢,积极寻找解决办法,渴望通过自己和朋友的助力求得生存。
对尼采而言,生命是人的根本,而非传统哲学所认为的“理性”。这一点可说是尼采对哲学的根本命题——“人是什么”的理解。因此,他的哲学对人的根本关注点在于生命,对生命力的推崇、赞美构成他的哲学的基调。而在《第二十二条军规》这部具体的小说里,我们欣赏约塞连的勇气和智慧,也深深感到非伦理主义是必要的。即使没有像尼采说的那么绝对,我们也相信在生命里的某些时刻,当生命受到威胁时,我们是可以甚至应该放弃伦理的。
二、“上帝没有工作”:信仰危机
基督教上帝本被西方世界奉为“最高价值”的信仰,曾构成西方文化的主导性观念,代表着种种理想、规范、法则,它们赋予世间的存在以某种目的、秩序或意义。尼采认为“基督教是不自然的,它完全地、黯淡地接受了最高的恐怖当伦理,高悬于人类之上以为无上的德则。教人侮蔑了原始人的生存之本能,欺诈地建设了一种灵魂,一种精神,来推翻了肉体”。说“上帝死了”意味着它所代表的价值已经丧失了对人类的支配力,其结果是使人类的生命丧失了价值和意义。
对上帝的信仰危机导致了人们的精神困境,正如蒂利希所述:“对天佑的信仰在战壕中已销声匿迹,因为人们多次发现虔诚的祈祷并不能使一个家庭成员从枪林弹雨中逃生。”。“上帝之死”是对西方人致命的一击,在宗教提供的意义与秩序丧失后,西方人进入了一个痛苦迷茫的时期,人们曾经以为自己是上帝子民,如今发现在黑暗而绝望的现实境遇里,上帝并不能给予护佑,人们感到漂泊无依,孤独恐惧。
小说中有许多关于上帝信仰问题的描述和讨论,在第二十五章“随军牧师”中,作者借牧师之口表达了人们对上帝的信仰的动摇。“那些奇迹是根本没有的;人们的祈祷也没有任何回应。灾难,无论是降临到正直者还是堕落者的头上,都是一样的残酷无情。”约瑟夫·海勒还多次通过约塞连对上帝是否存在的讨论揭示这个信仰危机:“天啊,你对一个把像粘痰和龋齿这样的现象都必须包含在他神圣的造物体系之中的上帝能有多少尊敬呢?当他剥夺了老年人的大小便自控能力时,他那扭曲、邪恶、肮脏的大脑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约塞连戏谑地认为“上帝”没有为人类带来福祉,因为人们还在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一个仁慈的上帝怎么会容许这么多罪恶的存在呢。
看到资本主义与人的自然生命相对立的现实,尼采坚定地否定基督教的上帝。尼采认为基督教是毒害人的生命的,是虚伪欺诈的,他不再信仰上帝。“上帝是一个残酷的答案,是一个令我们思想者难堪的东西——从根本上说甚至是一个残酷的禁令:你不可思想!”“上帝”本是爱的代名词,而许多人却打着上帝的旗号做了许多违背上帝信条的事情。那些相信爱有福报的人们在经历了战争的巨大创伤后发现,生存建立在一种易变的偶然性上,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种存在的偶在性和战时的体验使得人们产生了一种被上帝抛弃之感,对上帝的信仰转而成为对一切的怀疑。约塞连认识到,人是脆弱的,人的生命是以物质为基础的。精神信仰失落的人们在战争中逐渐把目光聚焦在最基本的生活问题上,聚焦在物质利益上。
科技和资本主义私有制的飞速发展使得权力、金钱成了给予人们以意义的对象,对金钱权力的追求也成为对信仰上帝的讽刺。海勒不惜笔墨,用三章的篇幅向读者展现了伙食管理员米洛的面目。米洛在军队中虽然地位卑微,但是他却在敌我双方找到了共同点——利益,并且挥洒自如地遥控和指挥了这场战争。当物质利益闪耀着夺目光辉的时候,米洛所表现的贪婪和无耻的嘴脸,正是垄断资产阶级鲜明的写照。他成了权势和金钱的象征,成了资本主义社会崇拜的偶像。我们可以看到海勒的黑色幽默,可以看到极度的讽刺。米洛是一位极具西方现实主义精神的人物,在战争中他将这种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以游戏化的方式彻底消解了战争的严肃主题。
约塞连通过想法设法拒绝飞行保护自己的生命在战争中求得生存,而米洛则是不择手段不顾国家利益和士兵安危来维护自己的商业利益,他们通过不同的方式在战争中求得生存,此时个体的利益已超越了一切。不再有信仰、不再有爱国情怀、不再关心同胞的死活,看到这里,读者对米洛的行为不禁感到愤怒,对约塞连的遭遇不禁感到同情。海勒在作品中描繪了许多小人物的悲剧,并且对濒死状态和亲眼目睹死亡有着细致入微的描写。约塞连的战友不是失踪就是阵亡,活下来的那些人也都陷入了精神分裂和疯狂错乱之中,在这个体系当中,少数军官掌握着大多数人的命运,士兵们要么被认为像“无名小卒”非死不可的马德一样刚进入战争就无辜送命,要么就像克莱文杰一样意识不到自己被利用的地位,成了被利用的棋子。约瑟夫·海勒还通过对死亡场景的细致描绘展现了人们生存的悲剧和死亡的痛苦,其中让读者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对斯诺登濒临死亡的描写。正是这些鲜活的经历让约塞连等人亲身体验了恐惧、痛苦,感受到了命运的不可把握性,所以才会对身边的一切产生怀疑。
人们价值观的扭曲正反映出战争对人性造成的巨大创伤,反映出资本主义制度对人精神的毒害,反映出资本主义社会的黑白颠倒。正是通过两类不同“英雄”形象的塑造,海勒完成了对传统“英雄”的解构。作者揭露和批判了虚伪的宗教教义不能解救人生的事实,表现了这一时期失落了信仰的人们迷惘和无力的心理状态,表现了在传统价值观被扭曲后人们不同方式的挣扎。
三、“智慧的奇迹”:超越之路
在尼采看来,全知全能的上帝的存在恰恰扼杀了人类的创造力,使人处于颓废的状态,所以上帝必须死。既然“上帝死了”,人们已经认识到上帝不能再承担起救赎人类的重任,那么人们该如何自己寻找拯救自己的道路,如何赋予自己的生命以意义呢?尼采的回答是重估一切价值,寻找到自己的善恶,超越他人,也超越自己。查拉图斯特拉教给世人一种“新的自豪”:“别再把头插进天国事物的沙里,而要自由地抬起头,这大地之头,给大地赋予意义的头!”这里的“大地”,即是指人具体的、现实的生活世界,尼采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自己的创造,人应该给自己设置一个目的,自由地行动,形成自我的世界,赋予生命以价值。
尼采对现代性进行批判的锋芒直指“现代人”与“现代精神”本身,他要鞭挞的是构成现代性核心的“现代灵魂”,即一种虚弱的、颓废的、毫无生命力的精神。在颠覆了基督教与传统哲学的最高价值之后,尼采重新设定“生命”这一最高价值,欲以肯定生命的酒神精神,否定传统的、弱者的宗教和形而上学,反叛传统道德与价值,崇尚具有超强个性与创造力的“超人”。
尼采认为,不存在适合所有个体的统一价值,任何超越的人只有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善恶,才能超越他人,超越自身。不同的个体可能处在不同的层级,但他们都能通过自身的努力成为超人。因此通过超越人的竞争,人能走出千百条通向超人的道路。查拉图斯特拉说,人是很难发现自己的,当他说一切皆善,一切皆恶,他的善恶是所有人的善恶时,他恰恰是失去了自己,只有当他说这是我的善与恶时,他才能真正找到自己,创造出属于自身的价值。尼采极度关注个体,非常重视价值标准与自我的对应性,这或许正是尼采生命哲学的精妙所在。因为一切外在的标准只有真正在自我这里找到合适的位置才能给予人正确的指导,盲目地遵循统一的或者大众化的标准并不能让人走上超越之路。尼采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善恶,有属于自己的道路,只有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善恶,才能真正实现超越。生命应该像“金刚石”那样坚硬而高贵,而不应像“煤炭”那样软弱无力,我们应该拥有强力意志,做生活的强者,创造自己的幸福。
虽然《第二十二条军规》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极端令人憎恶的世界,然而他依然为我们保留了一点希望,那就是奥尔这个角色。在约塞连和丹比都感到绝望的时候,牧师欣喜若狂地带来了奥尔的消息。奥尔在海上漂了很多个星期,最后划到了瑞典海岸,成功地救出了自己。这是奇迹,是真正的奇迹,是人类智慧和忍耐的奇迹。约塞连也终于明白,奥尔每一次飞行之所以都被击落,是因为奥尔的每一次飞行都是在练习被击落,是为最后的逃跑做准备。在小说中真正拯救自己、赋予自己生命以意义的寥寥无几,奥尔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超越之路,创造了奇迹,这也给约塞连和牧师以希望和勇气,让他们也踏上了拯救自己的道路。
奥尔逃到了瑞典,逃脱了圈套,正是尼采所说的意志力创造奇迹的结果,这样的生命是值得赞美的,是令人兴奋的。奥尔是隐匿的强者,是真正的超人。尼采的生命哲学正是希望人恢复自然本性,摆脱颓废的生命状态,积极地释放生命的巨大能量,不断地超越自我,或者说达到一种“酒神精神”。尼采借用“酒神精神”所表示的是对生命的肯定,摆脱理性与道德的限制,打破一切法则的束缚,以回到他所吁求的狄奥尼索斯的情态。
或许可以说,《第二十二条军规》可以看成是尼采生命哲学的具体化的文学性阐释,因为二者表达的旨意的确有本质的联通。在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类似“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束缚在阻碍我们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阻碍我们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们又是否意识到这些无形圈套的存在?尼采告诉我们,人应当打破传统伦理法则,恢复生命的创造力,敢于质疑和反抗,拥有行动力和意志力,自然且自由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