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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虫儿“盖板儿杨”(上)

2019-08-06刘一达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9年7期
关键词:下酒菜二锅头徽标

刘一达

“盖板儿杨”是拎着两瓶“二锅头”,来医院看鲁爷的。

鲁爷是京城有名儿的酒虫儿,七十三了,正是槛儿年。幾个月之前,酒进嗓子眼儿,到了胃里,感觉有点儿不顺溜,咬咬牙,晃晃身子,那股子辣水儿顺下去了,但下酒菜却堵在了那儿。

疼,冒了一身汗,老牙差点儿没咬碎。儿子儿媳见状,拉着他到医院,两天以后,胃镜检查,发现长了东西,再一化验,是癌。

老爷子不愧有“酒虫儿”的雅号,做手术前,非要喝酒,大夫怎么劝也不行,最后破天荒开了戒。下手术台,三分之二的胃给切下去了,但麻药的劲儿过去,鲁爷的酒瘾来了,央告儿子,把吸管插到酒瓶子里,又痛痛快快儿吸进去二两。

由打住院,鲁爷的酒没断。他给“盖板儿杨”打电话,要见他。

“盖板儿杨”问他:“能吃点儿什么?”

“大侄子,你啥也甭带,我什么也不缺。”鲁爷在电话里说,但快挂电话时,他找补一句,“方便的话,带两瓶‘二锅头就得活。”

“得活”,这是鲁爷爱说的口头语。

鲁爷,大号鲁永祥,退休前是金属结构厂的钣金工。他起小儿在黑白铁铺学徒,能做一手钣金绝活儿。早年,京城一些高大建筑上的徽标,都出自他的手。最让鲁爷露脸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京城的“十大建筑”之一,军事博物馆上面的五星军徽的徽标,就是他和同事的杰作。

这军徽的徽标,您在下面看没有多大,但拿下来,它却有几问房那么大。这个徽标,是当年鲁爷他们用手一点儿一点儿拍出来的。

鲁爷不到四十岁,就是厂里的八级工了。那会儿的八级工相当于工程师,有的八级工比工程师工资还高。虽然鲁爷有五个孩子,老伴儿是家庭妇女,但他喝酒从来不差钱。

鲁爷说他三岁就学会了喝酒,从学徒期满开始,顿顿不离酒,活到七十多,他喝的酒有一游泳池,当然,这未免有吹牛之嫌。

他喝酒之所以在京城有名儿,是因为锈钉子就酒的事儿。

京城嗜酒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早年问北京人喝酒没下酒菜的时候,一把花生米或一个松花蛋,一头蒜或一根葱,能喝下半斤八两。更有甚者,能拿生锈的钉子当下酒菜。这个段子,或者叫传说,一直流传到现在。

鲁爷家住东城,他住的那条胡同口儿有个小酒铺,店主姓季,就是“久仁居”的小老板季三的老爸。“季家酒铺”从解放前一直开到“文革”。鲁爷是那儿常客。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个记者采访“季家酒铺”的老东家,聊老北京酒铺的时候,这位季爷说到老北京的酒腻子,拿锈钉子就酒的事儿。

记者写到文章里,在报上发表以后,有位老家是南方的老记者看了,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儿,于是写文章说,这是记者写的假新闻。

这位记者年轻,只好请季爷核实。季爷说出了鲁爷,告诉记者拿锈钉子就酒的人还在。于是记者来采访鲁爷。

鲁爷性格豪爽,听年轻记者说有人质疑把锈钉子当下酒菜,哈哈大笑,让记者出门现买了一瓶“二锅头”。

当时鲁爷还住平房,正值北京雨季,房子返潮,他从老门上起出来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子,在嘴里嗍了一下,吧唧,喝一口酒,接着再嗍一下,再喝一口酒,如此这般,一根锈钉子,不到半个小时,让他把那瓶“二锅头”给喝干了。

记者有照片为证,又写了一篇文章在报上发表,把那个老记者的嘴给堵上了,也让鲁爷出了名。

“盖板儿杨”到医院,见到鲁爷,感到吃惊,不知是精神的力量,还是鲁爷的癌症属于早期,鲁爷气血充盈,面色红润,思维敏捷,眼里有神。“盖板儿杨”心说,这哪像一个癌症病人,简直像跑到这儿疗养,蹭吃蹭喝来了。

“真不想到这儿来。大侄子,这是咱们能待着的地方吗?”鲁爷的嗓门儿洪亮,说话底气十足。

“您到底做没做手术呀?”“盖板儿杨”将信将疑地问道。

病房里散发着浓浓的酒气,“盖板儿杨”感觉这里倒有点儿像“久仁居”,那是他和鲁爷常去腻酒的小饭馆。

他看了一眼鲁爷,感觉他的五脏六腑,甚至身上的每根骨头,都让酒浸泡过,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而是酒,所以他身上的每个汗毛孔,每根头发,散发出来的都是酒气。

“手术?哈哈哈,做没做,回头你问问大夫去。”鲁爷笑道。

“瞧您身上插的这些管子,还用问谁呀!”

“可说呢,喝到这把年纪,想不到躺在这儿,不让动窝儿,还这么多管子伺候着,你说这是什么待遇吧?”

“高干待遇。”“盖板儿杨”逗了他一句。

“临动手术才有意思呢。”

“怎么啦?”

“大夫不让喝酒。”

“马上就手术了,您还喝呢?”“盖板儿杨”扑哧笑了。

“不喝酒,怎么手术呀?”

“喝醉了,还能手术呀?”

“我跟大夫说,醉了好呀,省得你们打麻药了。”

“那是一码事儿吗?”

“结果僵在这儿了,我是不喝酒,不上手术台,大夫是喝了酒,坚决不做手术。”

“那怎么办?”

“人家大夫一天做几台手术都排着队呢,排到我这儿不容易,最后,我儿子出了个馊主意,手术那天,在酒瓶子里灌上水,上面滴了两滴酒来蒙我。你想,酒这东西,你蒙得了别人,蒙得了我吗?我可是酒精考验了大半辈子的主儿。哈哈,一口,我就瞪起眼睛来了。大夫护士都候着呢,怎么办?我跟儿子说,麻利儿的,‘二锅头!大夫给拦住了,我说,这是上手术台,还是上断头台?”

“瞧您说的。”

鲁爷亮着高音大嗓:“老北京,囚犯到菜市口开刀问斩,还让喝两碗‘烧刀子呢,别说一个小小的手术了!大夫说,酒后手术风险可大,如果有什么意外,后果自负。我说都活到七十三了,我还在乎死吗?秦始皇的时候,六十不死就活埋。照这么说,我还赚着十多年呢!我跟大夫说,踏踏实实做您的手术,活着出门,我给您作揖,死在手术台上,我给您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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