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卡海边去
2019-08-06李一楠
李一楠
1
上午九点,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朱莉和凯斯换了泳装,涂了厚厚的防晒霜,去往Canadian Hole的海边。
他们是走着去的。凯斯背着一把轻便折叠沙滩椅,朱莉戴着墨镜,三点泳装外面套着一条宽松的太阳裙,踩着人字拖,懒洋洋的,与凯斯一路无话。前一天是周日,他们上午从弗吉尼亚州出发,傍晚到了位于北卡罗来纳州外班克斯列岛海边的度假屋。此刻,那栋房子被他们渐渐抛在身后。朱莉第一眼看到它时,眼底划过一丝久违的光亮。在晦暗的暮色里,那栋三层高的别墅屋外观是木材与板墙的混合,浅灰色,比一般独立屋显得高,有种拔地而起的凌空之感。她后退了几步,发现那凌空之感主要来自于一层的结构:十几根坚实的原木柱子,将房屋高高地撑举起来,以防海啸和飓风。这样的房子,在她和凯斯居住的北弗吉尼亚是极少见的,但这一路从外班克斯列岛开下来,12号公路两旁,到处都是结构类似的房屋,兼有专卖旅游休闲设施的店铺,店铺门窗上悬挂着的彩色飘幡的图案,不是鱼和海豚,就是灯塔。因是伫立在海边,那些青灰色或被刷成乳黄、淡绿、浅褐色的房屋之间相距并不远,但都带有风蚀雨侵的痕迹,有种飘摇的孤零感,就像朱莉眼前的这一栋。朱莉心想,地域果真如此重要,六个小时车程以外的地方,已然有了南方气象。九月,南部沿海各州已经进入了飓风期,选择这个月份到北卡海边度假一周,是有风险的,在提早几周甚至数月制定度假计划,交度假屋的押金之前,谁都不知道到时天气究竟会怎样。好在预报说这一周只有周四可能有雨,但不是飓风。朱莉继续向四下打量,见右边屋墙的一角长着一蓬白色的芦苇,芦苇前的灌木丛中,几朵玫红色的大瓣花卉,她在北方从没有见过,它们像是南方这地界特有的产物。一想到南方,朱莉的情绪微微振作,她所期待的某种不一样的新鲜感,也许在这里可以找到?无论如何,位于大西洋岸边的北卡罗来纳州,算得上是真正的南方了。
他们在度假屋门前的那条小路上走了一段,向左一拐,便踏上了一段更长的路。很快,就听到了隐隐的海潮声。海滩似乎不远了。他们这次住的这个岛叫恩维,位于外班克斯列岛南端,在恩维和巴克斯顿岛之间有一片著名的海滩,叫CanadianHole。春秋两季,这里保持每小时十到二十五英里的稳定风速,是滑浪风帆和风筝冲浪等水上运动的最佳海域,最早因酷爱滑浪风帆的加拿大人定期到来而获此名,而这一片所在的帕姆利科海湾更是以日出和日落闻名,只是,此刻他们虽是去往Canadian Hole,却错过这第一天的日出了,但朱莉已经想好,在这里的几天,她会一个人到海边看日出或日落。
又走了几分钟后,他们朝右一拐,穿过一片排列相当密集的度假别墅屋。那些房屋都静悄悄的,二层和三层配有的木质露台,几乎将房子围拢了一圈,从下面打量,房子便显得十分空阔,四面透风的样子。很奇怪的,朱莉的眼前忽然出现了那些房子在飓风中被撼动、风雨飘摇的情形,她眼前的这个地方突然显得格外荒凉。她十分诧异,将墨镜拿掉,四下却阳光灿烂,天色澄明。一个奇怪的幻觉,她想。他们继续朝前走去。在那些房屋之间的空地上,覆盖着茂密的杂草,雜草丛中点缀着硕大的牵牛花和野雏菊。尽管太阳已经炽热,所有的花瓣上都还滚动着隔夜的露珠,杂草丛中通向海边的小径一看就是人的脚步硬踩出来的,再往前走,就是由细沙铺成的路面了,走起来十分艰难。随后翻过一道高高的沙丘,海滩和大海一下子就展露在他们面前。
2
这便是大西洋了,朱莉想。因是九月,度假淡季,海滩上人不多,但一眼就能看到海面上有人在驾驭滑浪风帆,也有人在玩风筝冲浪。或许由于海水的映照,海边阳光透亮,空气却有些微凉,天空中布满水波样柔润流畅的淡云,海水呈一片和气的蔚蓝色,像湖水。这样一片淡远的海景,就像一把柔软的刷子,将朱莉多日来低沉郁闷的心境轻轻一扫,她即刻就有了点羞惭感,好像再不打起精神振作一点,倒不好意思了。她朝四下望去。凯斯的表弟吉姆一家已经在那里了。吉姆住宾夕法尼亚州,这次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来到北卡,和凯斯他们共租一套度假屋。度假屋里的第三对客人是杰瑞德和卡柔夫妇,他们是吉姆夫妇多年的朋友。来之前朱莉听凯斯说,杰瑞德夫妇六岁的儿子患有唐氏综合征,他们这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将他送到费城附近的一家特殊儿童看护中心,才来海边放松几天的。
吉姆全家显然已经下过水了,两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湿漉漉的腿上沾着白沙,在戏逐海浪,好脾气的吉姆在一旁陪着她们。远远的,吉姆的妻子萨若戴着墨镜坐在沙滩椅上晒太阳,望向吉姆和女儿们的方向。她身上也闪着水汽,被阳光一照,金色的头发变得透明,她的脸就像被裹在一圈淡淡的金光里。朱莉想起头天傍晚她在度假屋和萨若初次见面的情形。她们握手之际,她同萨若的目光对视,就感到这是一个特别自信的女人。朱莉记得凯斯说过,萨若出生于纽约上州颇有些家底的犹太人家中,从小一路上私立学校,在新泽西一家药品公司做部门经理。萨若看到朱莉和凯斯走过去,便热情地打招呼。朱莉能感觉到她墨镜后面的一对目光在跟随着她和凯斯移动。朱莉也戴着墨镜。她对自己穿着泳装的身材是足够自信的,但在萨若那隐形目光的笼罩下,还是觉得哪里不自在。她下意识地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在中国女人里,她的肤色算不上白皙,但是光滑细腻,美国男人们都夸她小麦色的皮肤质感细腻,他们宽大的手掌抚摸着它,就像抚弄一块丝绸,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包括凯斯。平心而论,凯斯或许是他们中间最温柔浪漫的一个了,坐他的车,他总要为她亲自打开车门,扶她上去,并替她系好安全带。他也总是搂着她入睡,尤其在温存之后的那些时刻。他说,白天,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我无法负责,晚上,就是我的。这或许是朱莉听到过的最动人的情话了,从那之后,他们就搬到了一起。可是再之后呢?朱莉微叹了一口气。
凯斯在萨若附近将沙滩椅放下来,让朱莉坐上去,他自己铺开一块沙滩巾,躺在朱莉身旁。朱莉扭头望一眼他,怔怔的。昨晚他们在度假屋安顿下来后,她走出房间通向露台的玻璃推拉门。她站在窄窄的露台上,扶着栏杆,朝四下眺望。暮色中,一片片布局和外观十分相似的度假屋在四面铺展开来,他们房子的背后,是一片干净的沙滩,连着风平浪静的内海湾,再远处,能看到与天际稳稳衔接的一线海。朱莉想,他们开了六个小时的车,就是为了看那样的一片海?起风了,带着海水气味的晚风将她的头发和裙子吹起,她抬手拢拢头发。她没想到凯斯从后面揽住了她。他左手贴在她的小腹上,右手将她撩拨头发的手握住。他粗拉拉的双腿和她的腿部皮肤紧贴在一起。她的身体一紧。但她随即将他轻轻推开。晚上在床上他想靠近她,她也将身子背转过去。此刻她望着凯斯的目光便带着一点歉意。凯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略一犹疑,他抬起身,在她的唇上印了一个试探性的吻。朱莉一愣,随即用一只手钩住他的脖子,进一步迎合了他。都戴着墨镜的两个人,身体又别扭着,要深吻是不容易的,朱莉以为他们只是为了做给旁边的萨若看,但舌尖互相探索,越吻越深入之后,她才发现这个吻并非那么简单,两副身体都开始轻微颤抖。幸亏,他们都戴着墨镜。
他们放开彼此后,朱莉将头仰靠在沙滩椅背上,闭上眼睛。
“昨晚睡得可好?”萨若问。
“不错,就是床比较小。”朱莉故做幽默地笑着回答。
“你是第一次来外班克斯列岛度假吗?”萨若又轻声问。她手中捧着咖啡,端直地坐着,神态优雅。
朱莉说这是她第一次来。说完这个她又有些不爽。她很想让萨若知道,她虽然第一次来北卡海边,但她去过地中海、加勒比海、迈阿密,本来还和凯斯计划好这年圣诞去夏威夷的。她在中国和美国都是名校毕业,在位于首都华盛顿地区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做项目主管,即便在IMF那炫目奢华的圣诞晚会上,她和凯斯两人盛装出现时,也引来无数的目光,她相信萨若根本不清楚他们两人的背景,她现在看到的只是两个身着泳装的男女,身上没带任何光环。这样想着,朱莉又为自己这份很有点可笑的虚荣心感到羞惭。在这片人家的土地上,她总是需要向他人证明自己的成功和骄傲吗?何况,对方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不过,她早已发现她在某些事情上变得越来越敏感,她还未找出问题的症结。她朝远处望去。海边的风不大不小,海浪因此并不凶猛。吉姆和萨若的女儿杰西卡、格蕾丝始终面向大海,等候海浪,浪头一冲过来,她们就欢笑着跳起来,大张着嘴巴,将浪花吞下,仿佛吞下去的是意外的快乐,白白赚来的。朱莉突然发现她羡慕她们,如此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她自己有过吗?
海面上有两个人在驾驭滑浪风帆。离海岸较近的是一架红蓝相问的风帆,滑板上站立着一位着深色泳衣的男人,戴着防水镜,面目看不清楚。那面风帆像极了蝴蝶的翅膀,男人双手抓着横杆,微微躬身,面向帆板,人和装置在海天背景上构成的一幅极为协调的画面,漂亮而潇洒。顺着风,他的风帆从海水深处向海岸这边一气斜插过来,让朱莉想到了“势如破竹”这几个字。眼看着快要到岸边了,男人却将滑板的左端向下一压,同时将风帆朝他右前方一推,滑板立刻改变方向,他又沿着海岸线平滑起来。
朱莉戴着墨镜,目光聚焦在这位滑手身上。她想这个滑手在水面上滑翔的那份快感,一定很像她在山头滑雪时的情形。过去,几乎每年的冬天她都要滑雪,从起初没有上过雪板的零基础,到后来黑夜雪道上一露峥嵘的娴熟,她摔过很多次跤,但一直坚持着,因为她到美国不久,就发现老美们普遍喜爱滑雪。但后来她就发现滑雪在北美其实并不是什么贵族运动,一般的中产家庭都支付得起,新移民中的中国人和印度人也都热衷于加入每一年的滑雪季,呼朋唤友,拖家带口,浩浩荡荡,她顿时就对这项她原以为只属于老美的很酷的运动失去了兴趣。一度,内心的骄傲让她自以为她有必要游离于她原本属于的群体,近两年这种姿态才有所改变,但又有再度融入的困扰。她望着那个仅从身形判断就应该是老外的滑著风帆的男人,突然很想在海面上尝试飞翔,可惜他们这次没有准备任何滑水装备。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小姑娘才停止了戏浪,在海边玩起沙子,吉姆便走回他们三人这边。他们这才意识到,杰瑞德和卡柔没有来海边。“杰瑞德好像说他们早上要找风更小的地方划橡皮艇。”吉姆说。
“有意思,这两个人真像来度蜜月了。”萨若说。
“难怪他们。”吉姆说。
朱莉没有插话,只静静听着。海浪这一阵小了下来,有人跳入水中。她也想到海里游泳,便扭头问身旁的凯斯,想不想去海里?凯斯立刻点头。
他们一同朝海里走去。快走到海边时,凯斯轻轻握住了朱莉的一只手。这一次,朱莉没有拒绝。
海水被早上的太阳晒了几个小时,却还是不够温热,不过游开之后,身体渐渐也就适应了。朱莉先在岸边试着游了一阵,很快就往更远处游去。凯斯紧随其后。
离海岸越远,朱莉越觉得游得畅快,她眼睛的余光里只有茫茫无边的湖蓝色海水,只有阳光。阳光直刺着海面,在她眼前砸出一团一团炫目的碎光,她有种错觉,阳光也正那样砸在她的头顶,她怕自己承受不了。但她还是尽力向前游去,不想停下。凯斯加快了速度,很快就游到她的前面,一个转身,面对着她。“朱莉。”他动情地叫了一声,身体朝她靠近。过去,他们热恋的时候,曾在水面下身体交缠,好几次弄得她喘着气险些呛水。而此刻,面对着同样的一个人,她却已没有冲动了。她觉得悲哀。她轻声对凯斯说:“让我一个人游一会儿好吗?”凯斯的脸色瞬间黯然。他望了她一眼,将头埋入水中,几秒钟后,从水面上抬起头来,说:“真是遗憾,朱莉。”说罢一转身朝海岸游去。
朱莉一个人继续朝前游着。她很快就感觉有些吃力了,改成了仰泳,其实就是仰躺在水面上,慢慢漂浮,闭眼享受着阳光的直刺,想着心事。刚刚她又让凯斯失望了,但她不觉歉疚。她忽然又想起她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在她每周学游泳的那个青少年宫,夏天来了一个临时的男教练。他身材健美得让人羞于直视。他发现朱莉是棵游泳的好苗子,就手把手给她纠正动作,说她过去学的基本功不正确,在征得她父母同意后又给她增加了一对一的训练,是免费的。这免费的好处让她的父母没有多想。正值青春期的朱莉却在他每一次靠近她,碰触到她的身体时都像触了电一样,牙齿直颤抖。他问她怎么了?她说水太冷。到了后来,她根本不能直视他的眼睛。一次晚间单独训练时,游泳池里只有他们,他突然跳入水中,向她游过去。他一只大手从水下轻柔地托住了她的腹部,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她“啊”地叫了一声,腹部痉挛,咬着嘴唇,眼泪流了出来。她嘴唇哆嗦着哭了,哭得非常悲伤。他把她抱转身,让她平躺在他的手臂里,和她一起从游泳池的这头“游”到了那头。整整二十年过去,几乎每一次游泳时她都会想起他,他是她从十六岁起就埋藏在心里的一个秘密,她整个青春期对于异性的所有迷恋和幻想,都投射在对他的回忆和想象中了。最近好一段时间,她情绪低落、极易伤感,他的形象又不断浮出她记忆的水面。其实,她后来经历了那么多的男人,他的形象却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现在她的梦里。在梦中,他沉默地保护着她,就像十六岁时那个游泳池里的夜晚,他沉默着,但对她的保护深沉至极,表露出要毫无条件地全然呵护的坚决,像是对现实中她始终没有得到的一种默契的补偿。梦醒之后她无比惆怅。她知道他对她意味着什么:他还是她的“中国”的一部分,虽然她过去总以为她早已经不怎么需要它了。
她继续在水上漂浮。突然间,她感到身边的水面开始剧烈波动,一扭头,她发现那个红蓝色的滑浪风帆已经滑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她和站在滑板上的男人对视了一眼。男人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向后背去,身形高大。她还想再看他第二眼,他的风帆已经从她身边滑了过去。
3
她和凯斯在海边一直待到了午后,该吃午饭时,才回到度假屋。
上到二楼,路过杰瑞德和卡柔住的房间时,他们看到卡柔坐在床边。她一手捂嘴,一手拿着手机在看。她在哭。杰瑞德搂着她的肩膀。
他们一愣。
杰瑞德看到他们,走出来。把房门在身后带上。
他说,没什么。他们在看儿子所在的看护中心的监控视频。孩子第一次被放在家以外的地方,显然很不习惯,不明白家人为什么不在,但不知道如何表达,就老是用手揪头发,嗷嗷地叫,不吃饭。看护老师没想到会是这样,束手无策,就给他们打了电话。卡柔急得要命,她非要看视频,结果看得直哭。她说她待不下去了,要提前回去。
“真是抱歉。”凯斯说。
“没什么,卡柔也得慢慢习惯这种分离吧,她总不能陪伴他一辈子。”杰瑞德说。
朱莉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三楼上,朱莉和凯斯在厨房里做着简单的午餐,三明治、煎鸡蛋、水果、牛奶。朱莉的眼前却老是卡柔捂着嘴抽动着肩膀哭泣的样子。她还没有孩子,她体会不出卡柔的感受。周日傍晚她第一眼看到卡柔,就觉得她的气质中有种不同于一般人的疏离感,淡淡的,却很分明。晚上大家聚在客厅,她说自己有点累了,要回房间休息。杰瑞德拉着她的手,轻声问:“你要我陪你吗?”她说:“不用,你待在这里好了。”杰瑞德却起身,把她送回他们的房问。吉姆說杰瑞德和卡柔是大学同学,“刚进大学没几天他就把她骗到手里,那时候她才十七岁,纯真的十七岁啊,想想吧!”吉姆开着玩笑,大家都笑,朱莉却恍惚陷入某种思绪。嗯,十七岁。第二天早上她很早起床,上到三楼的露台上,卡柔竞比她起得还早,正坐在露台上读一本厚厚的小说。她们寒暄了几句,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朱莉和美国人相处一向是得心应手的,她在职场内外接触过许多人,见过许多场面,一般都游刃有余、拿捏得当,但这天她情绪不高,便也无心刻意再寻找话题。萨若这时也来到了露台上。她们一起随意聊了几句。随后萨若走过去坐到卡柔的对面。卡柔放下了手里的书。两个女人扭头望了望清晨的海面和天空,便开始低声交谈。一个说,可以吃过早饭后就收拾去海边;另一个说,也许他们会去划皮艇。然后是两家的女儿上一次在共同的舞蹈课上遇到的小问题和小花絮。朱莉站在那里,即刻觉得被排除在外了。其实,她的英文好得几乎没有口音,可以和她们交流任何话题。但是她们面对面而坐,刻意压低的声音,聊着只属于她们之间的话题,瞬间就将她与她们区别开来,毫不费力。她觉得更为悲哀的是,她们应该不是故意的。一想起早上的这一幕,她就有些不知所措,想过会儿见到卡柔,她还是不用试着安慰她了。语言再好,她的安慰也注定只能停留在表面上,何必?
4
卡柔被杰瑞德说服留了下来。周二,三家人一同去了海滩,在海边一待又是几个小时。远远的,朱莉好像又看到了头一天在海上遇到的那个红蓝相间的滑浪风帆。但她并不十分确定。她一个人下到海里,朝远处游去。
已近午时,海水温热,她先顺着海岸游了一阵,累了,就停下来缓冲一下,踩水。她的脚接触到了浅水处海底的细沙,海草缠上了她的脚背,她在海水浮力和波浪的协助下一次次地跃出海面,觉出了某种游戏的乐趣。凯斯这次没有随她下海。她原本也不再需要他了。跳了一阵,她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管不顾地向海的深处游去。
直到游不动了,她才反转身,躺在海面上开始漂浮。
忽然,像是前一天那一幕的再现,她身边的水面开始剧烈波动,一扭头,她发现那个红蓝色的滑浪风帆已经滑到离她很近的地方了。她又看到了站在滑板上的那个男人。
“你的泳技不错啊,竟然游得这么远。”男人大声朝她说道,英文中带着一点口音。
她望着他,又回头看一眼海岸,这才发现,原来她真的游得很远了,海岸上的人都缩成了小小的黑点,凯斯、吉姆和杰瑞德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哪里。她想这就是在海上漂流的好处,一段短暂的放空,无拘无束。她一转身游到了男人的风帆旁,一只手抓住风帆底板的边缘。
“想上来吗?”男人问。
她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一把将她的手握住,用力一拉,将她拉到了滑板上。
滑板很窄,原本只适合站一个人。但是他们显然都怀有一份游戏的心态,毫不在意。
他教她双手紧紧抓住帆板的横杆,身子微躬,和帆板的弧度尽量形成对称的张力,他也是同样的姿势和动作,只不过紧贴在她身后,保护着她。很快,风帆开始左右摇晃,有点失控,她紧张又兴奋地尖叫起来,他调整着横杆和风帆的方向,顺应了风势,这才快速地滑行起来。
风从她脸上划过,海面和天空都在向后流畅地退去,她重温了在山头滑雪的快感。她兴奋地哈哈大笑,他也笑,问她是哪里人。他说他是从加拿大自驾过来的,每年的九月都要来这里。他没有租房子,晚上就睡在自己越野车里,车停在海滩上,吃罐头食品和三明治,已经三天了,打算到周末才离开。
她听了大为吃惊。Canadian Hole,还真有加拿大人慕名而来。她问他为何选择这种方式来度假?他说这就是他最喜欢的方式,为什么不呢?
“随心所欲吗?”她大声地问。
“对,就是随心所欲!”他大声回答。
他们在海上滑行了好一会儿之后,她完全失去了距离感和空间感,不知道究竟离岸边有多远了。她的视线里只有茫茫海水和倾斜的天空。在那么窄的滑板上,她的后背只能靠在他的怀里,但她没有半点犹疑。他雄厚健美的身体,他对她有力的全然的保护,又让她想起她的游泳教练,尽管她连身后这个人的模样都没有看清楚。她全身心放松下来,享受着划过面颊的轻柔的风,将头仰靠在他的胸前,有流泪的冲动。他很好地掌握着风向,让风帆慢慢降速,让平稳无声的滑翔又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有一刻,他低下头,胡子拉碴的脸很自然地贴在她丝绸般光滑的脸颊上。她没有拒绝,闭眼享受着一份久违的感觉。
5
这天的晚饭他们吃得比较早,饭后大家相约一齐到后院的游泳池里游泳,放着音乐开派对,朱莉却不想参加。她说她想一个人到外面走走,她想到海边去看日落。
凯斯已经换好了游泳裤,准备在游泳池边听着音乐喝啤酒,实在不想出门散步。他当着大家的面搂着朱莉吻了一下,提醒她路上小心,不要走得太远。
朱莉离开了凯斯和那栋房子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快走了约摸十几分钟,就到了海边。这一次,她有意避开了Canadian Hole那一片,在更南边一处有礁石的海滩停了下来。那里的岸边有大片被芦苇和水边植物覆盖的湿地,她喜欢。太阳开始慢慢下沉,她正站在那片湿地前。一枚滚圆的落日一点一点往下沉没,不疾不徐,充满了极度的耐心和庄严感,她的心也随之慢慢沉淀。从她站立的地方望过去,将海面分割成小片水域的芦苇和水草正处在背光里,颜色均由绿变暗,甚至变黑,在落日光芒的直射下,留给她的是一组静默的背影。这画面让她感到另有一个世界,正背向着她,她尚不能全然领略。太阳刚刚沉没于水中,天色就暗了下来,暮色迅速笼罩了天际和海面。
但她还不想马上离开。整个海滩上,只在远处有几个人尚在海边流连,两个女孩儿,一对成年人,像是父母。女孩儿手提太阳裙的下摆,往海水里一步步走去。他们相互招呼回应的声音,从海面上飘来。那时刻,白天的燠热已经散尽,灰蓝色的海面平静苍茫,一丝带着海水气味的凉风从朱莉身上吹过,朱莉心绪怅惘,被一份蚀骨的孤独感深深攥住。十多年来,她一直以为她在这个国度过得如鱼得水,以为自己并不怕独处,并不惧孤独,但现在她觉得她也许错了。只是她一时还想不出症结所在。碰巧,来海边度假前国内的朋友联系到她,邀请她回上海加入他们负责的一个国际能源开发项目。他们看中她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工作的背景,当然还有她的能力和个人魅力。这个机会来得突然,出国十多年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回去发展,但她好像突然醒悟,原来她还有这种选择。她陷入更大的迷茫之中。
她又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慢慢离开。
在返回的途中,经过一處礁石下的背人处,她看到一对男女相拥躺在沙滩上。她的身下垫着一条沙滩巾,他俯在她身上,他们闭目热吻,身体紧贴在一起,裸露在外的双臂和双腿像海草般交缠,朱莉心跳加速,经验告诉她,那样的激吻和缠绵之后势必有什么。果然,他的手已经探入她的里面。就在那里吗,在海滩?忽然,朱莉吃了一惊,暮色虽已浓重,她还是看清楚了,他们是杰瑞德和卡柔。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她这才想起她出门时,两人似乎就没在泳池边,车也不在车道上。原来,他们来了这里。是来看日落,还是专门找了个海边的背人之地做爱?无论如何,这两个相爱又一同经历了生活的磨砺的男女在海边上演的这一幕,触动了她,她的脸发热,在心里喃喃重复着:十七岁,十七岁。她的眼前仿佛晃动着绿莹莹的一池水,那水覆盖着她,一个男人却把她从水中抱起。
6
随后的一整夜她都睡得极不安稳,混乱的思绪和梦境在她脑子里持续翻腾。醒来的一刻她只觉得头疼,身体也酸疼,病倒了一般。但她知道她的身体并没有生病。按之前的计划,早饭过后她和凯斯要去看附近的灯塔——海特若斯海角灯塔,据说是全美洲最高的,在世界范围内也排在前列。纠结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想她应该爬起来,按原计划和凯斯一起去看灯塔。
从他们所在的恩维岛开出去,拐上12号公路,往南开了大约十多分钟,就透过车窗看到远处高高耸立着的灯塔了,黑白相间的斜条纹绕着塔身,十分醒目。来海边之前朱莉已经在谷歌上搜索了些资料,知道它是1870年左右建成的,从殖民地时代起,这一带就被称为“大西洋墓地”,是渔船触礁的险滩,这处灯塔就是渔船们的福音,二十海里以外都可以看到它彻夜长明的灯火。她原本想告诉凯斯这些的,但因情绪实在不佳,就一路沉默。
他们走到灯塔下面时,灯塔已经对外开放了。朱莉说她想登塔,想到最上面去看看。凯斯同意陪她上去。
这是朱莉第一次进入一处灯塔的内部,塔内空间逼仄,存在了两百多年的陡直的螺旋式铸铁楼梯,锈迹斑斑,一直通向七十多米高的塔的顶端,她朝上望了一眼,即刻就感到微微晕眩。她触摸着冰凉的铸铁,眼前仿佛出现幻觉,看到一群两百年前攀爬这个灯塔的人。她机械性地一步一步往上走,没多久就气喘吁吁。但是每走一段,就有一处嵌着观景窗的休息平台,她站在观景窗前,发现每一处风景都大体相同,云天、海水、森森的树木、参差的屋顶。但每上去一段,一部分景色就离她更远,另一部分又离她更近。她体会着这种微妙的变换,心情渐渐变得舒朗。
但她没想到站在几十米高的灯塔最顶端的观景台上,四下的景色是那般不同凡响。大西洋和它的海滩与礁石几乎将灯塔围绕了一圈,灯塔仿佛一处高耸的孤岛,望着视线里无处不在的深蓝色海水,想象着“大西洋墓地”的霸道无情的一面,那幅威严景象本身就配得上人们的敬意。她看到一群海鸟在海面上盘旋,过去她总是仰面注视任何鸟类的飞翔,此刻它们却在她的视线之下,飞翔得流畅而欢快,在海面上洒下点点斑驳的影子。她想她上到塔顶的决定是对的。她转身寻找他们那栋度假屋所在的方向,甚至寻找弗吉尼亚州所在的位置,却发现她根本没有真正的方向感。
从灯塔上下来后,顺着一处栈桥走到海边,又踅回到灯塔附近的一处老房子。老房子其实是个小型的博物馆,里面陈列着殖民地时期与这处灯塔相关的许多图片和史料。朱莉喜欢看那些史料,十多年了,这个国家的一切细节对于她来说都还是兴趣的焦点。凯斯对图片资料没什么兴趣,却陪在她身边。
老房子内部房梁低矮,木质楼梯又陡又窄,人踩上去,吱吱作响,颤颤巍巍,她觉得她正踩在不结实的东西上,下脚重一些就有可能导致坍塌。此刻,她和凯斯竟然是里面仅有的造访者。在二楼一处狭窄过道的小窗户前,她停下来,从那个角度看到了灯塔。她刚想回头告诉他,他已经走到她的身后,抱住了她。他的一双大手慢慢往她的胸部挪,抓住她的双乳后,就不动了,用力扣在上面,好像生怕它们跑掉。朱莉闭上眼,感受着他那双温热的手。她在挣扎。他双手抓得更为用力,令她感到了疼痛。她再睁开眼,他的唇已经吻上了她的后脖颈和耳根。她的皮肤痉挛般地发痒,身体开始微微酥麻。她熟悉他的这种撩拨,那一瞬间,她几乎放弃挣扎。但是最终,她挣脱开了他,转过身。她的身体挡住了小窗口,挡住了来自外部的光,在那个昏暗逼仄的空间里,她与他对望。她想她这段时间以来的迷茫和失意,当然和爱情有关。是的,爱情。凯斯是她交往的第几个美国男人了?他名校毕业,家庭条件优渥,收入丰厚。他们最初在一次行业年会上遇到,他身着西装风度翩翩,再亮出一张烫金的名片,瞬间就俘虏了她的心。但是交往的时间越长,她越是觉得他对她的爱里缺少一点什么,他们的关系之中缺少一点什么。一切都过于表面了,包括他的殷勤,他的细心体贴。她体会不到深入灵魂的默契,蚀骨的相爱。她总是想起她的游泳教练,毫不理智地。她犹疑纠结了许久,最终于两周前向凯斯提出了分手。凯斯震惊不已。他没想到中国女人朱莉会主动离开他。他尝试挽留,让她再想想,央求她依然按半年前就定好的计划,照旧到北卡海边度假一周,他暂时还不想让大家知道她已提出了分手。朱莉考虑再三,答应了他的请求,毕竟,恋人一场。何况,他们是三家平摊度假屋的租金,她和凯斯如若临时毁约,说不过去。只是,她深知即便与凯斯分手,她的困惑一时也无从化解。她突然对他说起了游泳教练的往事。他听着,手从她的身上滑落,半天才说:“朱莉,你真是在做梦。我觉得很难过,我竟然比不上你少女时代的一个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幻影。”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片深深的悲哀。朱莉知道到这一刻,她才真正地伤到他了。
7
第二天凌晨,朱莉在睡梦中被一阵喧哗声猛然惊醒。在黑暗的屋子里,她睁开眼,意识模糊不清中,试图分辨那喧哗声源自哪里。她一扭头,看到玻璃推拉门外划过一道迅疾的白光,将天空唰地照亮,她马上明白了,是闪电,天气预报所说的大雨如期到来。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顶和墙面,裹挟着呼啸的风声,原本就显得四面透风的房子,门窗被撼动得咯吱直响。凯斯竟然未被惊醒。她突然感到害怕,怕这样大的暴风雨是飓风的前奏。一想到飓风,她马上拿起手机查最新的天气预报。果然,从佛罗里达来的飓风比预期的凶猛,一路到达北卡这里都势头不减。她被吓住了。她从没有经历过海边的飓风,不知道他们住的这栋房子是不是真的能夠抵御风暴,而他们住得又离海这样近。飓风,海啸,她不敢想下去。如果被困在这里呢?甚至如果在这里发生意外?从来,她都以为意外或者非常态的境况离她十分遥远,她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她离开他们的房间,快步上到三楼,站在通向露台的玻璃门前看向外面。
三楼的露台与整个房子的一边等宽,视野足够开阔,更大的雨景便呈现在她面前。她发现在黎明的微光中,外面的一切被过度密集的雨水完全模糊了轮廓,变成了一张灰暗的网,在风雨中摆动飘摇。她惊诧,事物原本的棱角和边界竟然消失得如此彻底,又如此迅疾,天地俨然一片骇人的混沌。而最可怕的,是雨势。它丝毫没有停止或减缓下来的迹象。她很想知道这样的暴风雨中,海面是怎样的情形。她换了一个站立的角度,看到了房子后面隔着十几米远的沙滩之外的内海湾,波涛汹涌。她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了如野兽般咆哮怒吼的大海的情状。但是她发现在恐惧之余,很奇怪的,她的内心渐渐镇静,她听到了另外的声音。她仿佛变成了一个津津有味的观赏者,观赏着眼前那疯狂混乱的雨天雨地的世界,隐隐怀有一种莫名的期待,期待着破坏,期待着摧毁和之后的重建。她不知道这场暴风雨最终会发展到怎样的程度,这份未知,竟然带给她紧张又渴望的好奇感。她突然想到了那个自称睡在海边车里的加拿大人,此刻,他的越野车正停留在海边。她想象着风雨肆虐的海滩上,他的那辆车被狂风和急雨从四面八方袭击、抽打,最终甚至会被掀翻。如果是在过去,她会为他担忧不已,可是此刻,她发现她不再感到惊慌。她又想起了她的游泳教练。这二十年间,她无数次想过他后来在哪里,拥有怎样的人生,又是否还记得她。可是此刻,她突然感到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和加拿大人,她和他们,都是这被摧毁和重建的风雨世界中的一部分,不断地错位,又不断被调整,最终向前走去。
责任编辑 刘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