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
2019-08-06韩丽明
韩丽明
记忆中的饥饿像一只血盆大口,在过去的岁月里时时逼近我,欲把我啮咬和吞没。在我成长的十几年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感到饥饿,因为大多数的日子里没有早餐可吃。饥饿使所有的上午漫长难熬,到第三节课时就会头晕眼花、弱不禁风,在太阳底下站立都会眼前发黑。我就是这样慢慢地长大了,我知道我的饥饿比起大量死去的人来说微不足道。
我11岁,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曾经饿倒在课堂上。我靠在墙上,四肢无力,肚子里充满烧灼感,灼烤着体内的每一个器官。好像火焰在舔舐,又好像热油在翻滚。后来烧灼感又慢慢地逼近我的脸和额头,好像正在遭受火刑。我不住地把唾液咽下去,好浇灭一点肚里燃烧的火焰。然而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到后来我连举起书的力气也没有了,渐渐瘫软下来。眼睛再也看不见黑板上的字,耳朵也听不见老师的声音了。我全部的感官只有一个感觉:饿。
1960年,饥饿威胁着每一个人。正值少年的我,整日饥肠辘辘,坐卧不安。仿佛心思都在三顿饭上,吃了上顿盼下顿。那时,总觉得喉咙里像长了一只手,吃到嘴里的食物还没来得及咀嚼,就被一把抓进了肚里;而胃又像个炽热的火炉,即使吞下一块铁也会被熔化。
那时,偶尔家里用野菜煮黄豆,锅里有数的几颗黄豆都是我的。那时,我吃土豆的方法也很独特。我把母亲给我的熟土豆剥了皮放在手上,慢慢地舔,早上舔到中午才吃完。她叫我一下子吃了,我回答,一下吃了就没了。
那时,父亲晚上饿得睡不着,经常半夜爬起来用开水泡咸菜吃。其实那时家里咸菜也不多。一天晚上,我竟然从碗柜子里搜寻到一块陈年的固体酱油。赶忙用刀切碎、放在碗里、倒入开水,用筷子搅匀、用嘴吹凉,哧溜溜地喝下去。霎时间,觉得一股暖暖、柔柔的热流缓缓地淌过心间,扩散开来。每个细胞都得到滋润,才稳稳当当地睡去了。
那时,防疫站的动物室里有一间厨房,饲养员每天给小白鼠及荷兰猪蒸窝头。刚蒸熟的窝头,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每天呆呆地爬在窗户外面观看,迟迟不肯离去。有一天终于发现在厨房的另一侧有一扇窗户缺一块玻璃,通过这扇窗户就能够进入厨房。我弱小的身躯正好能够穿过这扇窗户,此后在我饿的不可抑制时,就会爬进去偷吃。也许每次吃的不多,饲养员竟然没有发现。但是好景不长,没多久,那块玻璃人家就补上了,我又开始了漫长的饥饿旅程。
一个初冬的早晨,母亲让我去倒炉灰。在灰堆上,我发现了一堆白菜帮子,不知道是谁家扔出来的。我眼睛为之一亮,让一个小伙伴给看住,回家立即拿筐来收取。看到白菜帮子母亲也很喜悦,那天中午母亲就用我拿回来的白菜帮子做了菜团子。
菜团子很好吃,做法是将白菜帮子洗净剁碎,攥成团。在面案子上铺上一层玉米面,让菜团子在上面打滚。薄薄地裹上一层,然后小心翼翼地上笼蒸。那个饥寒交迫的年代,什么人竟然把能下肚的白菜帮子扔掉,至今在我心中仍是个谜。
不才看过杰克·伦敦的名著《热爱生命》,其最令人震惊的主题就是“饥饿”。一万四千字的中短篇,从头到尾只写了一件事:一个迷路的饥饿的淘金人,如何在荒无人烟的北极荒原上找东西吃。饿极了,什么都可以吃,吃得空前野蛮而丑陋。获救前,淘金人与一只同样垂死的狼对峙,最后咬断了狼的喉咙,喝掉了它的血。作者如此描述狼血的味道:“这个人感到一小股暖和的液体慢慢流进他的喉咙。这东西并不好吃,就像硬灌到他胃里的铅液,而且是纯粹凭着意志硬灌下去的。”
父亲说,因为饥饿,他还在饭馆里喝过一壶醋。据他说,醋喝进胃里特别难受,但想到醋是粮食做的,觉得难受一点儿也值得。
后来才知道,饥饿产生的原因是肝的糖元水平下降到低于一个阈值。这种不快的感觉是在下丘脑产生,由肝和胃的感受器感应。一般人可以超过30天不进食而不至于死亡,但在缺水的情况下则只能维持3天。
胃部的填充对饥饿感的减除只起到一小部分的作用。大量地进食蔬菜并不一定能够产生饱的感觉。只能等到血糖水平升高,饥饿感才会被消除。
至今与朋友在饭店进餐,剩下的食物我总要打包回家。虽然有人取笑,我依然故我。有时与友人吃早点,他们剩下的半截焙子,我也要带回家,尽管这些食物最终的结局还是发霉扔掉。数年前单位分的高档月饼,大小如棋子,虽然已坚硬如铁、掷地做金石之声,我仍然收藏着。有时翻看,就像葛朗台在深夜里翻动着金币,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大匮乏、大饥饿之后的后遗症,就是对食物和物质有一种变态的迷恋。寻找储存食物,避免下一次不期而至的饥荒,成了人生的主要追求。即使有一天,我们富有了,不再面临饥饿了,但内心这种匮乏感和饥饿感还是挥之不去。
为什么痛苦的回忆很难忘记,而快乐的事却没记住多少?因为痛苦的煎熬就像赤足在火焰上走动,钻心的疼痛遍布躯体,令人肝肠寸断、伤心欲绝。我们一生之中,要牢记和要忘记的东西一样多。但有些记忆是深藏在细胞里的,与肉体永不分离,要想摧毁它,等于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