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曾参

论天资聪颖，他不及颜回；论经世致用，他不如子贡……而传承孔子心性学问的，却偏偏是这位貌似愚鲁的弟子——曾参。

王语行：本名王峰，文学博士、重庆大学副教授。致力于国学教育与传播，出版《吴芳吉年谱》《闲情与遐思》《绝妙好诗二百首》，整理注疏《孟子大义》《李延平集》，撰有《人如乱世》《花镜两相悦：中国文化散记》等作品。

论天资聪颖，他不及颜回；论经世致用，他不如子贡；论勇猛果敢，他赶不上子路；论解经析义，他远逊于子夏……而传承孔子心性学问的，却偏偏是这位貌似愚鲁的弟子——曾参，宋代大儒程颐对此感叹，“孔门的心传居然被这个愚钝的人得到了”。对于曾参，连儒家的反对派庄子、韩非子在其著述中也不吝赞美，对他的言语、德行多有传扬。

为什么是曾参？

他憨拙迟钝，近乎赤子。对于曾参，孔子的评价是“参也鲁”。这个“鲁”字传神，活画出曾参的憨拙之相。

有一次，他惹怒父亲，任其杖打，乃至昏死过去。苏醒之后，欣然而起，毫无怨恨，且向父亲请罪，自言犯下大错，连累老父费力，温言慰问父亲：“刚才用力过大，您老人家没事吧？”随又鼓琴高声弹唱，以示身体无恙，以此让父亲安心。孔子闻之，大骂曾参不知变通，连“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道理都不懂，如果竟被打死了，岂不是陷父亲于不慈不义之地？从这桩小事来看，曾参可说是近乎“愚孝”，不知变通，从老师那儿学得一个“孝”字，便不顾一切，拼命去做，用力去行。

这样的人实心眼，不会变通，但立场坚定，一旦认定某种学说或道理，便不会动摇。曾参即如此，学道之时不会投机取巧，不会弄虚作假，而是老老实实地学习，学犹不及，唯恐失之；传道之时，不会添油加醋，不会师心自用，而是原汁原味地传授，秉承师道，固守不失。

曾参讲学，必称“吾闻诸夫子”，所传“心法”，不走样，不变形，一传至子思，再传至孟子，二国手教出了大国手，于孔子之学，承前启后、尽心尽力、功不可没。

他深沉厚重，气象庄严。古人以“深沉厚重”为第一等资质，“磊落豪雄”为第二等资质，“聪明才辩”反排在最末一等。曾参没有过目不忘、才情过人的“聪明才辩”，也没有跌宕自喜、腾跃自如的“磊落豪雄”，他的气象是弃绝了浮花浪蕊的“深沉厚重”。

翻开《论语》，凡曾参之言，大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绝无绮言浮语，轻佻戏论，诸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刚毅之志，“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的浩然之气……他的厚重、刚毅、笃实，迸射出庄严的力量，散发出求道的神圣，让人不由得生出对生命的郑重。这是儒家深沉的使命感，面对艰困，遭逢忧患，要对生命负起责任来，庄严天命，庄严人格，庄严人世。

他以宗教般的热情和毅力求道、传道，弘扬孔子之学，身体力行，毫不懈怠，真正做到了死而后已。他的外貌古拙，言语木讷，心性诚笃，犹如北方的山脉，朴质无华，松柏苍苍，静默的力量横亘古今。

他不骛玄远，平实修学。曾参的修学，别无奇特，只是肯从低处下手，肯做笨功夫。一般人总想走捷径，求密法，快速成就，曾参不是这样，他是从切近处做起，于平实处用力，试看他平日修身的工夫：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

原来是平平淡淡的修法，你能从中看到神奇吗？乃是日用的工夫，乃是平常的本领。“为人谋而不忠乎”是心定于一处的苦心孤诣，“与朋友交而不信乎”是居心行事的真诚无伪，“传不习乎”是知行合一的真切笃实。

他的为学之要，是全在自己身上用力、思省、观过、自新，后世流传的“功过格”类似“三省吾身”，大概和曾子的修行方法有关吧。这种方法虽有流于形式之嫌，但方便学人入手。

曾参抱定这样的笨法子，高明的尽管高明去，我自岿然不动，每日战战兢兢、检点心念，重病之时，门人给他用了不符合礼制的华美席子，也要撤掉，时时振拔，处处警觉，不容苟且。临终之际，这才松了口气，“而今而后，吾知免夫”（从今之后，可以无损于道了）。曾参一生，可谓一息尚存，克己不已，这是何等的自律，又是何等的自觉！

善察如孔子，看出了曾参的诚笃，对这个小他四十六岁的学生留意起来。那一次，师生打了个照面，孔子忽然叫出曾参的名字，劈头盖脸地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这无来由的一句话，换做旁人，定是莫名其妙，而曾参只是轻轻答了一句“唯”（“是的”），对老师的话，毫无隔阂，当下体认。

有人说，这是孔子对曾参的勘验，除了颜回，未曾对其他弟子有过这样的提撕。见证这一幕的门人不解，问曾子：老师究竟在说什么？

无上甚深微妙法，行出来，也不过“忠”“恕”二字。面对同门恳切的眼光，曾子所能说的，也无非是这两个字，他人之事即我之事（“忠”），看他人如同看自己（“恕”），自己和他人原来是一体，这世界的奥妙不正在于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