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七中:教育重回健康
2019-08-03汤成米摄影汤成米部分供图龙泉七中
本刊记者_汤成米 摄影_汤成米 部分供图_龙泉七中
在采访之前,正值第二届“大学—中学”圆桌论坛在北京大学举行。北大教授渠敬东发言,“教育要重回学生的健康”,其中包括“身体的健康”“心理的健康”“精神的健康”。教育的真正目的不在于“竞争”,而是回到人本身。
而近日新闻也在不断告诉我们,“健康”的缺失早已愈演愈烈。其中不乏极端案例,9月2日早晨,一则消息震动了网络,一名刑满释放男子冲进湖北恩施朝阳坡小学,连砍10名小学生,其中8人死亡。近年来,自杀与杀人事件仍在不断发生,令人触目惊心。
回到教育,前不久,第三届LIFE教育创新峰会结束,主题为“回归教育的本质”,似乎是教育界一个永恒的提问。
或许我们更要问的是,在当下,在学校、家庭、社区中,在教育真实发生的每一个瞬间,脱离宏大叙事的裹挟,教育应该回归怎样的本质?
龙泉七中于2004年开始成体系地进行心理健康教育实践,在同时期的国内学校中尚属少见。他们这样回答:“心理健康教育是学校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培根固本的教育。”
心灵活动中心,功能室配备齐全
心理健康教育在于“唤醒”
尽管已在心理健康教育这一学科上任教近十年,当刘杨回忆起自己的教育故事,仍备觉其中的“艰难”。2008年,她从心理学专业毕业,进入龙泉七中,一个问题却从学生时代一直延续下来:心理健康教育教什么?怎么教?
事实上,有这样困惑的不只她一人。
上世纪80年代,作为心理学派生的产物,心理健康教育也随之被引进,并先在学校体系内发展起来,既出于解决问题的需要,也回应教育改革从重知识到重智力的转向。但从专业化程度来说,进程还十分缓慢。
2002年,由教育部颁发的《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指导纲要》明确提出“心理健康教育”及“心理健康教育教师”,放在实践层面,其内涵和外延仍难以界定。
2004年,龙泉七中开启了心理健康教育的漫长试验,在国内走在前列。也因此,学校首要面临的即是这一领域的普遍困境:无课时,无教材,无师资。
在一线奋斗的老师感受最强烈,刘杨用了一个词形容:孤独。最直接的体现,她是学校唯一的专职心理健康老师,此前一位老师因病暂时离开。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是“孤军奋战”。
而更深的孤独还在学科探索。一方面是大环境的“冷清”,可借鉴样本少;另一方面,学校虽重视心理健康教育,一时也很难找到突破口。探索之初,学校引进了成都十二中的心理危机干预及预测系统,这一系统名气虽大,却也反映出教育界在这一领域的用力不足,“很难进一步具体化、序列化”。
当然,也有更现实的困难——各科老师、学生、家长的接受度偏低,理解比较粗浅。刘杨观察到,“他们仍关注学生外化的部分,不了解心理问题导致行为、学习问题,转化观念很困难”。
对初出茅庐的刘杨来说,“直接就去上课,整个人都是蒙的”。课后,拼命地去网上搜资料、请教同学,一年下来,教案厚厚地积了一大本,“恨不得把要说的每句话都写上去”。时间一久,自己都好像有了“心理疾病”,一是怕上公开课,二是,“学生来咨询,内心是拒绝的。怕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压力很大。”
学生在进行团体心理辅导活动
现在,刘杨最感恩的是龙泉七中提供的“一个科学全面的心理健康教育体系”,在这之下,她避免了普通心理老师的发展路径——或与德育混为一谈,或兼作其它学科老师——而是在技术上打磨,真实地成长起来。学校不仅提供名师工作室的培训机会,更邀请国内外专家进校指导,2015年,9人的心理健康教育教研组逐渐成熟,办公室重新变得“温暖”。
而这样一个体系,比想象中影响范围更大。校长罗登远说,他们在一开始,就没有将心理健康教育“孤立”地去做,而是“作为学校教师队伍培训,将它能内化为全体教师的职责与能力”,“把心理健康教育渗透入所有日常工作中去,包括教辅工作,通过不同层次、不同侧面、不同内容给学生健康心理的形成提供外部环境和影响。”
在他看来,既然心理健康教育难以界定,那么它的最佳作用应该是“唤醒”,“唤醒老师、学生、家长、社会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它不具备排他性,反而要依赖日常生活、工作,依赖其它学科开展起来”。
2007年,学校将“性健康”教育明确为研究对象,以《国际性教育指导纲要》为参考标准,将相关内容分配给不同科任老师,包括政治、生物等学科教师,根据教学情况重新梳理、设计课程,实际上即“带给教师群体一种意识和方法”。这样的方式,极大减弱了家长、学生、老师对性教育的“谈虎色变”。
2008年,学校着手校本教材《初中学生成长30阶梯》和《花季导航,青春飞扬——初中学生青春健康教育教学活动设计》的编写,前者将传统班会课进行改造,注入初中阶段最重要的30个成长主题,为班主任开展工作提供了有力借鉴,后者则是学科渗透式教学的物质化成果,二者互为支撑。同时,与此配套的教学课程体系也日益完善。发展心理健康教育已成为学校共识。
罗登远说,“解决学生发展阶段的主要矛盾,这个问题解决了,会带动整体发展”。这个“整体”,不仅指学生个人,更多的,还是学校、社区和家庭的良性互动。
社会各界力量开始汇聚。除学校定期举办青春健康家长讲座、班级组织的亲子活动外,心理健康教育更推至社区,链接计生局、卫生局、公安局、福特基金会等机构资源,以社团活动、主题月活动为载体,丰富心理健康教育活动的同时,也将影响辐射至社会。
2017年,龙泉七中成功创建为成都市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特色学校,2018年成功创建为四川省首批心理健康教育特色学校,同时,也成为国家、省、市级性健康教育推广基地。
而最初困扰刘杨老师的问题,现在看来,似乎还不能确定。不过,问题的方向早已变了。她更愿意去思考,“我们如何界定心理健康教育和教育其它教育部分的关系?”
这个答案正逐渐明朗,“它应该为全体学生的健康发展提供服务。健康分很多种,身体、心理和社会适应这三方面做好了才算一个健康的人,其中最主要的是心理健康”。
她对学生的转变感触很深,“他们真的开始接纳心理辅导”。学校为之配备了个体咨询室、生物反馈室、心理专用教室、团体辅导室、宣泄室等专用设施场所,越来越多的学生走进心灵成长中心,看书、与老师沟通,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觉得这里更放松”。
关注学生的生存竞争力
龙泉七中至今已有75年办学历史。1944年,时任四川省教育厅厅长郭有守先生为学校题写校训“三育并重,文武合一”。在今日,素质教育、全面发展这类命题早已不新鲜,但在75年前,正值抗战,却更含一层经世致用的用意。
“三育并重”——“德育之训练,使人人能自治复能治事;智育之训练,使人人能自养复能养人;体育之训练,使人人能自卫复能卫国”。“文武合一”,则点明了时代的紧迫性。
对龙泉七中人来说,校史中务实的基因也许一直没有消退。
21世纪初,罗登远结束了在成都市同安初级中学(现龙泉九中)的教职——在那里,他用现代教育管理思想刷新了学校的运行机制,甚至结合当地资源创办实践基地,在上世纪90年代即进行素质教育的大力探索——任龙泉七中(彼时为龙泉外国语实验学校)校长,提出了“特长+能力”的办学方针。
对龙泉七中人来说,务实的基因一脉而承。图为学校传统文化墙
2004年,龙泉七中开始单设初中办学,心理健康教育值此被提上日程。2013年,学校特色的国际理解教育开始萌芽,此外,创新领域内的小组合作课堂、STEAM教育等,也早早纳入实践范畴。
回溯这一系列选择,似乎很难找到其中关联。但在罗登远这里,却清晰而坚定。
他很早就关注教育本质问题,包括心理健康教育,就源自师范时期所学之“以人的身心发展为标准来衡量教育”。但罗登远形容自己,“概念式思维,多理性认识”,因此,也很难再做一个“摸象人”。抽象的理念太多,问题在于,如何付诸实践,又在何时付诸实践?还要基于教育人对历史、现实的复杂处境的体察,然后,“结合各种因素做出选择”。
正如心理健康教育和国际理解教育的提出,前者,“环境、时代的变化使人变得孤独,升学主义又加剧竞争,导致对立、排斥。人不再像以前一样获得同伴的理解、帮助,易产生心理问题”,后者,除顺应全球化趋势外,还与生活中的“危机”直接相关,“龙泉驿区作为国家级经济开发区,引入了大量外资企业,带来文化冲突。国际理解教育的目标就是理解、尊重、接纳,甚至欣赏差异。”
落实到教学,则是以大量活动和课程体系作支撑。罗登远对记者说,他最关注学生是否能“学以致用”。
在学校的心灵成长中心,其中一小块区域陈列着历年来学校在心理健康教育领域的活动记录、成就。罗登远校长带记者参观时,却留下引人深思的一句,“我们在向更深处探索,实际上却要走出它的限制,关注学生的生存竞争力”。
什么是“生存竞争力”?看过太多热闹的教育创新后,“生存”一词,显得太冷静、克制,甚至有些不合时宜。
“就是适应。适应自身的成长变化,适应他人,适应社会规则,适应时代。在基础教育阶段,让学生慢慢把握到自然人与社会人的区别,最后学会给自己创造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他们需要体验,如何对待失败、如何信任他人而不受欺骗、如何看待自己的爱恶之心,又如何正确地传达出来等等与‘人’有关的东西。他们将用这些能力去认识世界——处事、沟通、表达、学科素养……”
所以在龙泉七中,我们可以看到,学生的“早恋”如何变成了“练习情感表达能力”的“恋习”,初中阶段的“困惑”“叛逆”如何转化为成长的动力,也可以看到,学生如何在学校帮助下从个体的存在,转向关注社会、世界。
罗登远介绍,学校大概有百分之六十的学生,三年内至少参加一次国际理解专题活动。和一般的外教进课堂、双语教学不同,这项直接与国际埃森克组织(AIESEC)对接的文化交流活动,由国外志愿者进校组建临时班级,进行为期五天的课程学习,不仅增进学生的跨国文化理解,还通过非常正式的项目设计、汇报,切实提升领导、沟通等能力。
学术楼,由图书馆与会议室组成,2017年在全市硬件条件评估中为第一。大量活动在这里进行
开学日,家长们在国际理解活动中心咨询
其它渠道,包括国际理解教育专题课和日常的学科渗透,已结集为校本教材《从世界看中国,从中国看世界》系列,其中涵括了古今中外不同领域的元素:国际礼仪、法治、茶文化、诺奖、雾霾、对联……
杜敏老师是编者之一,她自从接触国际理解教育后,就对课程开发兴趣很浓,连带着自己的政治课也不断升级。在她眼中,“随时随地,任何一个话题都可以做国际理解。它是不断生成、不断发展的”。她还记得在做“礼乐奥运•中国少年”课程时,班上同学看见中国女排夺冠那一小段视频时眼中的神采,“这种拼搏精神的感染比讲解一个知识点更重要。以前讲‘师夷长技以制夷’,而现在,更多的是促进世界这个大家庭的融洽。学习国际理解教育,从大处讲是国家认同、理解差异,从小处讲,就是做好自己,努力让世界更美好。”
这样的专题课已形成体系,教学设计与课件共享,老师们可以根据个人风格、经验进行调整。杜敏老师说,现在,选择国际理解课程的学生还在不断增加。
“教育的意义”
成都大学曾选取四所初中进行性心理健康和普通心理健康的抽样测试,跟踪调研两年后,结果显示,龙泉七中的学生,不仅性心理健康水平高于其他三所学校,综合心理健康水平也远远超出其他三所学校。此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面向国内各省市进行性健康教育问卷调查,龙泉七中各项指标均高于平均水平。
从宣传角度讲,这无疑是一组非常积极的数据。龙泉七中几乎每年都运用成都市心理测评系统对学生进行统一测评,但罗登远仍在思考,“这些数据具备说服力吗?心理健康水平可以量化吗?”或者说,做心理健康教育,到底要达到怎样的效果?
在罗登远这里,这样的反思,其实很早就开始了。他做校长已有25年,从事教育已有34年。在这样的时间跨度里,很难说清是哪一部分使他形成了今天对教育的理解。什么是好的教育?当别人提到升学率、分数时,罗登远更愿意回到“教育的良知”去找答案。
“我们很多事情都从初一开始做起。学科教育也好,教学成绩也好,我非常重视的是家庭教育、以学生心理发展为核心的综合发展,它必须要有这个支撑,才能解决其它问题。我必须要为学校的长远发展负责。我留下的学校,不能是一堆临时拼凑的数字,让学生和学校后劲乏力。对问题的解决,不能是个别的、临时的、表面的,而是整体的、持续的、深入的。”
如将学校与社会相结合的探索。90年代,罗登远于同安中学任教,在离学校20余里的山区创办了“同安中学实践基地”。学校课堂里不会出现的场景,在那里大量发生了——学生们向农技师学习葡萄的栽培、打芽,向高校专家请教现代农业知识,以及体验集体生活。
当记者提及这项实践时,罗登远稍稍有些诧异。在他看来,也许就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念头,“当时有一块地荒着,就想利用起来”。他没想到会产生那么好的效果,“在真实的生活中、人与人的互动中,学生的感受会很真切,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算作心理健康教育,但范围更广。它对学习影响很大,但具体说不出。这正好是现在学校教育很缺乏的一点。”
2001年,他在龙泉七中提出“特长+能力”的办学方针。所谓“特长”,不是升学的附庸,而是“让自己活得有意思”,“这关乎一个人生活的幸福指数,家庭生活、社会生活,都以此为支撑。你可以写诗、运动,总之,做喜欢做的事情。在这之中,你才能享受人生的乐趣,体验自我。”
在今天的龙泉七中,老师们对学生的判断,往往有别于传统标准,他们在意的关键词是:开朗、团队归属感、荣誉感、自尊心、阳光、积极、自信……
罗登远讲起学生的故事时,语调很温暖。他曾撞见两个男孩在冬天的校园里扫落叶,风一吹,刚扫干净的地面又恢复原样,任谁也不免焦躁,一个男孩却跟“树”打招呼,“树哥树哥,别掉叶子啦”,另一个男孩跟着打趣,“怎么怪树哥呢,怪风哥才对”。罗登远说,这就是善于,且乐于接纳外部环境的变化。
另一个故事有关“智慧”。临近期末,女孩抱着一大摞书,回校路上碰见一位男老师。一面走,一面自我介绍,最后问,“老师,‘怜香惜玉’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老师一愣,“就是要关心、体贴女性的意思”,“那现在可以请您‘怜香惜玉’吗?”,老师很快反应过来,接过书,走了一段路后,女孩道谢离开。
在这些事例中,学生不再局限于问题本身,而是善于“为自己创设一个有利于问题解决的情境”。
情境就是教育。罗登远常说,“环境决定人心”。
他愿景中的学校,是一种“中年人的沉稳”,富有生机,却不是少年人的无知盲目,而是“充满人情味”。正如多年以前,同安中学提供的“真实的场景”一样,龙泉七中的校园建设也从未停止过——罗登远一直苦心为师生、家长营造一个“情感交互”的场域:
校门处,原先单调的旗台被改造为一个内置池塘、校训石的小广场,冲淡了肃杀感,更多的是静穆,学生每日进校先静心;
校内各部分建筑都“说自己的话”,如传统文化墙,由所有学科老师共同打造,以与国际理解教育相“平衡”;走廊的文化建设,要依据对象而展示不同内容;物理、化学等实验室要凸显出来,以标明学科的独特性与高度;会议室、学术厅要“空”,具有封闭性,装饰干净、颜色统一,“静得下来,听得进去,求真是一个独立思考的过程”;
至于校园景观打造,“山委以稳重,水赋以灵动,树木带来四季风景。要富于变化,学校作为知识的殿堂,不可一眼望尽”。
当记者离开学校时,眼中静止的树木、山石、教学楼,仿佛因师生走过而焕然生姿。这时杜敏老师接受采访时的一句感慨又响在耳边:“现在越来越能感到,自己在不断探索一种教育的意义。以前,只是教学的意义。不管是家庭,还是师者,其实都在为孩子的一生考虑。我觉得教育是一个慢过程,常说百年树人,意思就是很长很长。”
学校最老的一栋楼,修于1981年,现用作艺术楼。校园建筑多如这般“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