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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大的批判

2019-08-02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9年1期
关键词:窗帘山水画画画

现在离这个人说“穷途末路”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中国画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高军:职业画家,业余写作。著有《世间的盐》《橄榄成渣》《快活馋》。

前段时间在豆瓣上卖了一回画子,有个朋友留言说:“中国画完了!”这则留言令我大喜,有看官问:“喜从何来?”因为我从来没对自己抱有这么大的期望,以为中国画命脉系于老夫一身。这位朋友这样说,等于明火执仗地从被窝里把我拖出来,然后黄袍加身,纳头就拜。

记得我第一次到无锡卖画,找了一家文物商店,叫“河洛口”还是什么名字,时间太久记不太清楚了。文物商店的经理看了以后,让我把画先留下来,卖出去后再汇钱给我。我要求立刻兑现,两下谈不拢,后来就卖给一个围观的人,拿到钱以后立刻就从旅社换到宾馆,然后到太湖边大吃一顿。我就是这样一个俗人!所以这位朋友寄予这样的厚望,实在是难当大任。只好敬谢不敏了!

古代有些画家卖了钱之后,还要做诗说:“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不才实质上连“造孽”的本事和机会也没有,所以连这种境界也高攀不上。在这个地方我倒是很欣赏郑板桥的:“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君子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郑先生明码标价,清清楚楚。他不像金寿门那样感到委屈,说什么“苦被春风勾引出,和葱和蒜卖街头”。贡布里希说画从功能性上来说还不如一幅窗帘,窗帘还能保暖、阻挡视线。所以从商品的性价比上来说,画处于一种很不利的地位。在这个地方郑板桥先生首先声明了“画竹多于买竹钱”,画是一个人有了窗帘之后的选择。

因为在网下卖画,我接触的人也比较多,每个人的需求也不一样。有些客户还要见个面才能说清楚。比如上回一位做生意的要我给他办公室画张《黟山晨曦》,要求一定要有轮太阳,跟人民大会堂的《江山如此多娇》山水画上的太阳差不多,红彤彤的。而且他还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是一张更红的山水画,说是在某个艺术杂志上看的。说完他把杂志递给我,一张江山一片红的山水画下坐着王健林两父子,一看就是P的。他说你给我弄成这样式的行不行?我看了看,难倒是不难,但是太伧俗,我就劝他能不能不要那样红。他说就得这样的,不然就不灵了。我问他哪里不灵?他略带羞涩地跟我说,他请了一个风水先生给他看风水,看了以后说要在他办公室里设几样镇物。一是水晶石,二是一张《晨曦图》,要飞流直下,旭日初升的山水,以预示着公司生意蒸蒸日上,财源广进。他说水晶石好办,风水先生自己就做这个生意,卖了几块给他,说是经过高僧大德加持过的,一块两万。他买了四块,分东西南北方位已经摆置上了。

我说:“他不卖画吗?”“风水师不卖画,介绍我到你这儿来的。”“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不要那么红,太红了不好看。”我觉得自己就像《水浒传》中那个五台山下打铁的铁匠,鲁智深要打一把水磨禅杖,非要打一百斤的。我劝他打六十斤,还不能说他使不动,只是说重了怕不好看。后来他听了我的意见,我保证他没那么红也一定灵的。等到他来拿画那天,我们坐在一起谈空说有的没的,实际上是在等银行转账的通知,我听到手机上“叮”的一声,钱到账了,钱货两清。我们站起来客客气气的话别。艺术品尊重敬它的最好方式,是将它的商品价值体现出来,随随便便送人一张画或者是字,你当人家会重视它吗?就像我写书也不爱送人,要看你自己上网或者到商店去买。

有人可能不理解,说:给钱就能提要求?那是当然!古往今来的画家其实都是这样式的。高居翰的《画家生涯》和柯律格的《雅债》,都说的是这种银钱往来与人情往来。你当八大那么愿意画仙鹤和梅花鹿吗?鹤在国画中寓意着仙鹤延年,鹿上有只蝙蝠代表“福禄双至”。齐白石画的大寿桃差不多可以装一汽车。一个画画的人没有修练成“餐霞饮露”的本事之前,卖画与客户沟通,互相达成妥协是最正当不过的事情。上千年以来一直是这样,也没见“中国画完了!”我转念一想这位朋友的意思,可能是要说我画得太烂还敢卖画,但他有他自己一套说话方式,他不是说我哪一笔不好,或者是构图、用墨不妥当。他就劈头来一句:“中国画完了!”

我在生活中常常见到一些这样说话的人,比如他对一个人不满意,这个人恰巧是九零后,他就说“九零后完了!”;对一个老师不满意,他就说:“某某学校完了!”;买菜遇到人克扣斤两,他不是找工商或者自己想办法解决,就一句:“人心不古,世道浇漓!你们要完了!”;读了一本书不满意,他不说你语言不好,或者写作手法有问题,而是归结为“文学已死”。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说话老是觉得一惊一乍的,我将这种说话方式的人称为“宏大批判”——比如以前有个评论家说“中国画走到穷途末路了”,一堆画中国画的人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觉得中国画真像匹瞎驴走到悬崖的旁边,再往前一步就要万劫不复了。现在离这个人说“穷途末路”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中国画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可能有人说这是个不产生大师的时代,你这话我同意。似乎也没有必要为了产生几个画画的大师,把从晚清到民国再到文革的二茬子罪再遭一遍吧!潘天寿不是大师吗?文革时候把画糊在学校操场上让学生批斗,那时中国画倒没完,现在反而完了,这叫从哪论起呢?画画与写字是个主观性很强的事情,你不爱看就忙自己的事情去,如果你愿意指导我一下,就从细节上说哪哪有毛病,我愿意跟一些能谈到细节的人说话,对于这样持“宏大批判”的人只好抱以“王八念经,不听不听!王八下蛋,不看!不看!”的态度,因为我俩的话语体系相差太大了。你那样先知似的说话方式,恕我实在是接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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