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克船长的酸泡菜

如果孔子也在库克船长的船上，他大概也会心领神会地吃一碗酸泡菜吧。

王语行：作家、中国文化研习者。生长于鲁南，现居重庆。撰有《胡兰成：人如乱世》《吴芳吉年谱》《闲情与遐思》，整理、注疏《孟子大义》《李延平集》，编有中外诗选《绝妙好诗二百首》。

我们今天能够读古书，真庆幸有先人的注解，可借此登堂入室，一窥那宏美的宫室。可有时，又惑于注解的纷繁，难以取舍，不知何种解释才是经典的本意。

《论语》并不繁难，但也有众说纷纭的地方，历代注家各持己见，莫衷一是，也是很有趣的事儿，比如这一则：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篇》）

这一则简直成了一桩公案。反对孔子的人，指责他鼓吹愚民政策，“老百姓不可使知，所以只可以让他们听从驱使。” 尊崇孔子的人，则认为断句有问题，应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么一改，孔子又化身为主张民主政治的先驱。

人的立场决定他看到什么，但经典毕竟不是面团，不可随意揉捏。儒家之说，可用“仁义礼智信”概括之，“智”字赫然在列，可见对理性的推崇。要知道，孔子是“敬鬼神而远之”的哲人，如果要愚民，谈鬼神最方便、最有效了，但智者不为。

孔子的学问根植于人性，这也是中国学问的出发点。他承认人的差异，特别是认知上的差异，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这句话倒没有争议，说的是事实，容易理解。但如果这句话推移到政治领域呢？我们肯不肯承认，对政治的理解，其实也有“中人以上”和“中人以下”的区别？

承认我们对政治外行，这大概有点困难。我们所熟悉的是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现代社会也要求民众有知情权，这也是民主的应有之义。现代社会，民主之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民智大开，沟通的成本大大降低了。孔子的时代，没有这种便利，所以他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认为政治是特殊的领域，一个未经训练的人，没有足够的专业素养恐怕不足以参与政治，即使谈论，大概也会类似今天的“出租车政治”吧。

民众的伟力是无穷的，这是作为整体而言。具体到个体，差异也是明显的。即使作为整体，民众也不总是理性的——意志不一定代表利益。不妨看看历史。春秋时代，郑国的贤士大夫子产执政，改革国政，兴利除弊，开始的时候，国人激烈反对，喊出了“孰杀子产，吾其与之”的口号。三年之后，民众蒙受其利，转而又歌颂子产，“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前后对比，令人感慨。

战国时代，魏国的西门豹治邺，想征发百姓开凿渠道，引黄河之水灌溉农田，百姓认为开渠劳苦，一片怨声。面对反对之声，西门豹坚持开渠，说了一番动情的话：“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渠道开通，民受其利，家给人足，历代邺地民众感念西门豹的恩德。如果当初西门豹为了保全自己的清誉，顾及百姓的反应，可能就不会力排众议，为民众谋划更长远的利益了。

民主是集思广益的过程，是为了更好地实现民众的利益。最难的问题是，民众的诉求千差万别，所谓“众口难调”，以谁的意见为是呢？大多数的意见就一定是对的吗？这很考验政治家和领导者的智慧。

在《穷查理宝典》这本书里，讲述了英国航海家詹姆斯•库克让船员吃酸泡菜的故事，颇有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味道：

库克船长生前经常进行远航。在那个年代，远洋航行途中最怕遇到坏血病。要是得了坏血病，你们的牙龈会在嘴巴里烂掉——然后这种病就会变得让你们极不舒服，致你们于死命。

和一群垂死的水手共处一艘原始的航船上是非常不妙的事情。所以每个人都非常想知道怎样才能治好坏血病，但他们并不了解维生素C。库克船长很聪明，也掌握了类似跨学科的方法。他发现同样是进行了远航，荷兰船上的坏血病就没有英国船上那么严重。所以他问：“荷兰人是怎么做到的呢？”

他发现荷兰船只上有许多装满酸泡菜的木桶。所以他想：“我就要远航了，远航是非常危险的，酸泡菜也许会有用。”所以他把大量的酸泡菜搬到船上，而酸泡菜正好含有维生素C。

但在当年，英国水手是十分粗鲁、古怪和危险的，他们讨厌“泡菜”，他们吃惯了英国的食物和饮料。所以你们要怎样才能让英国水手吃泡菜呢？

库克并不想告诉他们，吃酸泡菜是为了防治坏血病——因为如果他们知道这是一次远航，而且非常有可能染上坏血病，他们可能会起来造反，控制那艘船。

他是这么做的：所有官员聚集起来，并让普通水手都能看到他们。他让那些官员吃酸泡菜，但不让普通水手吃。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库克最终说：“嗯，普通水手每周有一天可以吃酸泡菜。” 他如愿以偿地让船上所有人都吃上了酸泡菜。我认为这是基本心理学的一次非常有建设性的应用。它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取得了惊人的成就。

不得不承认，库克船长的方法很高明。在那个不知道维生素C为何物的年代，没办法讲清楚酸泡菜的作用，库克船长只能“使由之”，不能“使知之”。这样的办法，并不鲜见，老祖母为了让孙子吃青菜，而先让他吃肉，都是一样的道理。

回到《论语》，当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时候，他显然是说给从事政治的君子们听的，在他的观念世界里，找不到现代所谓的“民主”。如果硬要把孔子说成古代的“民主先生”，那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在孔子看来，政治是特殊的技艺，不需要人人都懂，不需要人人都参与——如果孔子也在库克船长的船上，他大概也会心领神会地吃一碗酸泡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