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日,袖手旁观时永井荷风,以及他的东京
2019-08-02洁尘
文_洁尘
1908 年,永井荷风在欧美晃了几年后,返回故乡东京。开始了随时拿着阳伞、穿着木屐、揣着江户时代地图的漫步。他那些年漫步的东京,正是近代日本自明治维新之后逐渐加速西化的过程,跨明治晚期、短暂的大正时期,进入昭和时期,荷风所目睹的情形,正是日本在东京大动干戈大加改造的阶段,手里捏着江户时期的地图,眼见着老建筑老街道一个个在眼前消失,崇尚传统的荷风,其浓郁的伤感之情不难想见。
• 壹 •
我对东京街道的迷恋,发端于永井荷风的《晴日木屐》。记得第一次读的时候,读到永井荷风的发小井上哑哑曾经在雪日赋的那首短诗“大雪纷飞日,袖手旁观时”,真是让人为之一振并悠然微笑的妙句啊。
东京是一个非常适合散步的城市,在群楼之间盘绕的高架桥下面,有很多小街、小巷、绿道,让在巨无霸的超大城市中显得无比渺小的行人能够安详踱步。
1908年,永井荷风在欧美晃了几年后,返回故乡东京,在消极避世的人生态度支撑下,开始了随时拿着阳伞、穿着木屐、揣着江户时代地图的漫步。荷风说,他不想抛头露面,不想花钱,也不需要同伴,那什么样的消遣可以满足这几个条件呢?唯有散步。荷风说,“如果你想体会近代文学颓废的诗情,不用远赴埃及或意大利,没有比漫步现在的东京更能让人感伤的了。”他那些年漫步的东京,正是近代日本自明治维新之后逐渐加速西化的过程,跨明治晚期、短暂的大正时期,进入昭和时期,荷风所目睹的情形,正是日本在东京大动干戈大加改造的阶段,手里捏着江户时期的地图,眼见着老建筑老街道一个个在眼前消失,崇尚传统的荷风,其浓郁的伤感之情不难想见。
东京的日常
荷风写到的100多年前的东京,其景貌着实让现在的人吃惊。早年的东京,地势颇为起伏,人工开凿出来的道路切过山峦,形成各处的悬崖。也许,荷风所说的悬崖也就是我们一般意义上所说的陡坎,它们和各种坡,也就是日语中的“坂”,共同构成了东京早年逶迤婉转的城市景观。这些景观由茂密的植被所覆盖、牵扯,兜兜转转,颇为曲折。所以,在读荷风的漫步文字时,经常看到的那些地名,上野、根津、银座、入谷、六本木、御茶之水……我在几次的东京之行里都去过了。尤其是2017年夏天的那一次,我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在东京走了太多的路。对比荷风的描述,现在的景观已是面目全非,四周的视线都被高楼所构成,天际线已与100多年前完全不同。这是时代变迁的必然。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伤感的。至少,我不伤感。但就是现在的东京,还是一个适于散步的城市。通衢大道的背后是各种小街小巷,寂寥、沉静,非常干净,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诸如盆栽、个性门牌号、小雕塑等精致可观的小细节。偌大一个东京,随便拐入一条小街,就可以领略悠闲漫步的乐趣。关键是,四周几乎无人。这一点真是令人费解,3000万人的东京,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日本人没事就把自己关在室内吧,不像国人喜欢在街上扎堆。要看到大量的人流,在交通高峰时段的新宿、涩谷、池袋街头可以一观,但就是在这样的时段这样的街头,一旦离开街口,转入后面的小街小巷,人就又都消失了。
夜晚的街边
傍晚,小巷
关于小巷,荷风写道:“那里潜藏着从阳光普照的大街上无法得知的百态人生;蕴含着隐居生活中那份远离世俗的宁静;沉淀着从失败、挫折、穷迫中修得的慵懒与无拘无束的闲逸恬淡;展现着赌上性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非凡的勇气。”
暮光中的新宿区小吃街和东京时尚学校
路边的红色灯笼与海报
我在东京的街头散步的时候,就特别想起了这句话。
而在夜里,我会想起我非常喜欢的系列日剧《深夜食堂》,关键是一抬头,东京小街的深夜食堂比比皆是,足够想象揣摩一番了。我希望找个大雪纷飞的时节再到东京,作为一个饶有兴致的游客,真正体会一番:大雪纷飞日,袖手旁观时。
• 贰 •
永井荷风的小说,放到现在来看,依然流畅可口。他几乎所有的小说都少不了迷恋烟花柳巷的男子和从事风月行当的女子。读荷风的小说,几乎可以把明治末期到大正再到昭和初期的东京风俗业给扫描一个仔细。彼时的东京,以日本桥、银座为中心,林立着各种西渐而来的咖啡馆、酒馆、餐厅、茶楼,大量的艺伎和当时的社会中上层人士在此汇聚穿梭,处处恩怨情仇。这些场景在荷风的《濹东绮谭》《梅雨时节》《竞艳》这些以艺伎为主人公的小说中呈现得特别丰满。在《隅田川》《两个妻子》《积雪消融》等叙述视角有所变化的小说中,艺伎也是在小说中出没的重要人物。荷风的成名作,被称为自然主义文学开山之作的《地狱之花》,跟上述小说的人物身份不太一样,是以一个青年女教师的故事为主体内容的,但小说的结尾处,单纯淳朴的女主人公园子,被主流社会抛弃、从地狱里爬出来之后,俨然已经换了一副心肠和筋骨,之后的人生走向也已不言而喻。艺伎,虽然面上说卖艺不卖身,但按荷风说来,所谓卖艺不卖身,只是权宜之计,为的是提高身价,放长线钓大鱼。毕竟是风月场所的从业者,巨大的不安全感和特殊的社会身份和社会地位,使得这个人群游走在一个奇特的生存缝隙之间。在那个时代,“无趣”的良家妇女、让人捉摸不定的女演员和风骚温暖但又冷酷无情的艺伎,三个层面的女性共处于那个时代的男人的生活空间之中。能够与艺伎接触的男性,因为所费昂贵,均为社会中上层人士,而艺伎为维护自身的场面,平时所费也是相当奢靡的。真情假意和真金白银,来往之间有太多的细节,共同构成了风月场所特有的迷幻气息。这一切,被荷风的那支笔呈现得可谓摇曳生姿。
与荷风小说差不多同一时期的中国风月行业的景象,可以在清末韩邦庆的小说《海上花列传》中读到。上海滩的书寓先生跟东京银座的艺伎,其情其状相当接近。这部沪语长篇小说,我读的是张爱玲译的白话版,相当好看。
荷风的小说中,《梅雨时节》和《濹东绮谭》的自传成分比较大,男主人公都是作家身份。两部小说的女主人公都是艺伎,性格和遭遇有所不同,其共同处在于不可自控的迷恋和对迷恋的恐惧。荷风的风月小说,有一个突出的特点,男欢女爱中渗出非常孤独的感觉,沉浸并痴迷于情欲的男女,都在迷恋和爱慕的那一条细微的隔离带上小心翼翼地行走,偶一失足于真情之水,脚一湿则全身紧绷,赶紧退回,生怕灭顶。这种奇妙的推搡揉搓,是荷风小说非常迷人的一个特点。
我觉得《竞艳》是荷风小说中最精彩的。开篇后不久,从海外留学回国任职公司高管的吉冈与早年学生时代就有交道的艺伎驹代的重逢之夜,仅解腰带的那一部分,荷风就用了不少的篇幅,对读者的心理勾引真可谓艺伎手法,欲擒故纵。荷风小说有一特别的长处,就是对人物的服饰特别是艺伎的服饰,有很多细微详尽的描述。一方面,荷风要对艺伎服饰的质地、花色、出处都有相当的了解;另外一方面,高超的审美口味,让他能够挑选出愿意夸赞的内容,有派头,有功底,内行。艺伎的服饰相当繁琐艳丽,从头到脚,里三层外三层,从文字的呈现上讲,就有一种令人十分愉悦的绵密色彩感,跟《源氏物语》的特色有某种渊源勾连。从社会风俗史的研究角度来说,荷风这样的作家也是有功绩的,留下了对时代的细节档案。张爱玲也是这样的作家。
• 叁 •
荷风漫步东京,如果没有什么动力的话,也很难这么持之以恒地不停地走。他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喜欢流连烟花柳巷,是一个生活习惯和交往方式与普通居家男子不同的人。
在他的小说《濹东绮谭》里,荷风借用主人公的口吻道出了他的理由:
“他之所以有精力十年如一日地出入于花街柳巷,是因为他深知那儿是邪恶的、黑暗的街巷。因此,倘若社会像赞扬忠臣孝子一样去赞美放荡不羁者,那么他即使把房产白送他人之手也不愿听到这种赞扬之声。对名正言顺的妻女们伪善的虚荣心和开明社会中的诈骗活动的义愤成了驱使他奔向一开始就知道邪恶、黑暗街巷的唯一的推动力。换言之,比起到人称之为洁白的墙壁上去寻找种种肮脏的污点来,他更喜欢去发现被抛弃的破衣碎布上的美丽针迹。正如正义的宫殿里常常落有小鸟和老鼠的臭粪一样,在道德败坏的深谷中,娇美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泪水之果反而多得随手可摘。”
有一天,我花了不少时间查“箭尾草”。对箭尾草来了兴趣是抽出存书,闲翻永井荷风的《断肠亭杂稿》,其中有一篇《箭尾草》。箭尾草又叫作“御舆草”,民间称“药到病除草”,这种常见的草药煎服后喝下汤水,对拉肚子以及无名腹痛有奇效。
《箭尾草》一文的重点不是这种草本身,而是由这种草引发的一个凄美的情爱故事。是永井荷风自己的故事。
近代日本作家中,永井荷风是唯美派代表作家;他出身官宦文士之家,父亲永井久一郎早年师从藩儒鹫津毅堂,后留学美国,回国后任职文部省和内务省,辞官从商后,曾任日本邮船公司驻上海的总代理;母亲是鹫津毅堂的次女,大家闺秀,从小饱读诗书。这样的家庭和成长氛围,给永井荷风一生铺垫了一个难以抽离的前提和基础。可以说,荷风一辈子没正经用过功吃过苦,上学、辍学、海外留学、归国任教、编辑杂志……因天资聪颖学养深厚,每一项都做得十分娴熟但又漫不经心,只有写作贯穿一生,其数量不算丰富,但质量上乘。荷风生来习得文人对花街柳巷的爱好,好狎戏,好游冶,不访贫苦,罕问世事,沉溺于生活细节之美,是一个标准的“红尘隐士”。这也形成了他独特的作品风格。
荷风早年曾经有过一次婚姻,很快离异。离婚且离职之后,他基本上就在新桥的艺伎宅第出入,每天都在浅吟低唱鬓影香浓之中;后来经母亲同意,荷风迎娶了新桥著名艺伎八重。《箭尾草》记述的就是荷风和八重的故事。
节分日的传统艺伎表演
八重出生于贫寒家庭,早早沦为艺伎,不仅貌美,操琴、吟唱、舞蹈等各种业务也十分精通,性格又明朗亲切,加上荷风所赞美的“生来喜爱文墨,善解风流”,她早在13岁时就已经成名。后来因风湿病不能跳舞,脱籍隐居于山手,成为荷风的邻居。两人应该是早年就熟识,比邻而居之后,恰逢荷风患上了习惯性腹痛。八重早年因陪酒也患上了习惯性腹痛,常年靠箭尾草疗治身体,于是八重四处采摘这种草药,洗净、收纳、煎煮,精心调理荷风虚弱的病体。成为荷风的妻子后,八重更是勤勉能干,照顾先生、打理家务、清扫庭室、烹煮三餐,闲暇时与荷风一起共读诗文、裱糊纸窗、修缮篱笆、自制稿纸、栽花种菜……日子过得十分简致清雅,这些在《箭尾草》一文里有着相当细致的描述。荷风感叹道,“八重自来家后,我享尽世间无限清福。”
对于八重来说,这样的人生归宿,应该是最为完美且倍加珍惜的。读荷风的这篇《箭尾草》可以知道,某一天荷风回到家中,寂然无声,客厅里灯火辉煌,紫檀方桌上搁着一封信,上头压着壁橱的钥匙。八重离开这个家了。至于原因,荷风说让感兴趣的人自己到新桥教坊去问八重本人。她已经重入教坊,拿起舞扇翩翩起舞,并教习新晋的艺伎弹三味线演唱净琉璃歌词。
在《箭尾草》的最后,荷风写了一大段关于人生无常聚散依缘的感叹,“大度”地感慨道,“孔明用兵七出祁山,匹妇七现七退又有何奇怪?只要其人的作为不累及他人,不妨碍后代就可以了。”还说,“据圈内人说,一旦下水的人,打熬不住寂寞,不管有怎样的觉悟,终究无法像普通女人一样。能巧于应对使之安心下来的只能靠做了丈夫的男子的一片关心。”在小说《濹东绮谭》中,荷风借主人公的口吻更为强烈地感慨:“我在年轻时就涉足脂粉街巷,至今不以为非。有时,我也为之动情,想满足她们的愿望娶入家中让其料理家务。然而最终都失败了。她们一旦改变境遇,便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再是下贱的,于是便蜕变为不可救药的懒妇,或者变成难以控制的悍妇。”
三名艺伎在表演著名的“春之舞”
荷风如此说来,旁人无论怎么看,过错都在八重,是因为早年艺伎生活浮华热闹的余味难以消除,隐居清净的日子只是一时之兴,难以长久,又个性脆弱,依赖于丈夫的呵护,稍有怠慢就心生不满,于是最后抛夫离家而去。这是荷风的可恶之处,隐约中故意歪曲,从而让世人误会了八重。其实,后来的文论家和传记专家研究的结果是,错在荷风,迎娶八重之后,渐渐地,荷风开始厌倦,移情别恋另有新欢,于是脾气刚烈的八重毅然离去。这才是“箭尾草”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尾。
荷风生于1879年,死于1959年。后面的40年他完全是独自隐居,没有妻室子嗣,独自一人去世于无人知晓的陋室之中。
永井荷风
日本唯美派文学代表作家。一九〇二年以自然主义倾向小说《地狱之花》登上文坛。代表作有小说《竞艳》《梅雨时节》《濹东绮谭》和随笔集《断肠亭杂稿》等。作品充满了唯美主义和怀旧之风。
洁尘
作家。现居成都。已出版《华丽转身》《酒红冰蓝》《私人版本》《提笔就老》《小道可观》《啤酒和鲈鱼》等三十余部随笔和小说作品。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