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还俗的典范
2019-08-01周施廷
作为早期资产阶级革命重要内容之一的宗教改革,修道院改革是其中重要的内容。修道院关闭、教产被用作济贫、僧侣结婚和还俗运动的开始,让长期幽禁在围墙内的修女再度回归世俗世界。对她们而言,16世纪的德意志宗教改革运动,不仅是一件宗教事件,同时还是改变了她们一生命运的社会事件。在这场变动中,一个出身名门的26岁修女成为了修女还俗的典范和榜样。她的名字叫做卡塔琳娜·冯·波拉(Katharina von Bora)。波拉在16岁时成为修女,26岁时嫁与马丁·路德。其后,她成为路德的贤内助,无论在家庭生活还是在社会生活方面,都表现得非常出色。
卡塔琳娜·冯·波拉于1499年1月29日诞生于波拉(Bora)地区的一个贵族家庭,这个家族在莱比锡(Leipzig)附近的利宾多夫(Lippendorf)拥有一片领地,家族徽章上有一只猖獗的狮子挥舞着左爪,举着一面金色的盾牌。①波拉的母亲安娜·冯·豪庇兹(Anna von Haubitz)在她6岁的时候便已去世,父亲是汉斯·冯·波拉(Hans von Bora),另外还有三个兄弟。②在五六岁左右,波拉便被送往本尼迪克修道院学习,数年之后,又被送往尼姆森(Nimbschen)的西都会修道院(Cistercian Convent)去和她的姨母和姑母生活在一起。③在1515年10月8日,16岁的波拉正式宣誓成为修女。④修道院里一共有40位修女,她们大多来自贵族家庭。在修道院的多年生活,让她学习到了许多规矩和宗教习俗,学会唱圣诗和祷告,以及阅读圣经。⑤对16世纪的修女来说,进入修道院意味着与一切世俗亲属断绝关系,放弃成为妻子和母亲的权利,全心全意地在修道院里侍奉上帝。但是,随着宗教改革运动的开展,修女们接触到路德的思想,开始思考自己何以成为修女。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出于父辈的决定而进入修道院的,并没有人来征求过她们的意见。
1520年,路德反对修道生活的著作传入修道院。修女们互相传阅,兴奋不已,特别希望路德能够亲自对她们进行指导。⑥早在1516年,路德便跟随两位奥古斯丁修道院院长,约翰·施道比茨(John Staupitz)和修士文策斯劳斯·林克(Wenceslaus Link),造访过修道院。后来,路德又在1519年前去看望过修女们。①有9位修女后来成为路德忠实的支持者,其中就包括了波拉。②修女们感到无法继续忍受修道院的生活,不想再被禁锢在牢笼里,失去自由。她们尝试给家人写信,倾诉自己想离开修道院的想法,希望家人能够把她们接回去。由于这些请求全部遭到拒绝,修女们只好向路德求助。③路德在与朋友、修道院所在地托尔高(Torgau)的市政委员利奥纳多·科比(Leonard Koppe)商量后,决定展开拯救计划。④科比想出的办法是把9位修女藏在马车里,假装运鱼把她们带到维滕贝格。⑤最后在1523年4月6日的耶稣受难日,在科比的护送下,修女们平安到达维滕贝格。⑥
事情过后,路德写信给修女们的父母,希望他们能够张开双臂迎回自己的女儿。⑦可惜的是,一些父母觉得还俗的女儿会给家族带来耻辱和不幸,再度拒绝了她们的请求。结果部分修女只能停留在维滕贝格,大多在路德的帮助下找到归宿,但修女波拉却有着奇特的经历。
波拉抵达维滕贝格后,在市长菲利普·莱兴巴赫(Philip Reichenbach)的家中住下,不久,遇见来自纽伦堡的一位贵族青年杰尔姆·鲍姆加特纳(Jeremy Baug?覿rtner),当时双方都有意思进一步发展,不过这位少年回去纽伦堡后便再无音讯。⑧接下来,波拉便表示:自己除了路德不再考虑其他的追求者。而当时的路德并没进入婚姻的想法,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后,他觉得与波拉结婚,既可以对罗马教廷进行反击,又可以让自己的父亲汉斯高兴,所以决定与波拉结婚。⑨1525年6月13日,由路德的朋友约翰尼斯·布根哈根(Johannes Bugenhagen)主持,在画家卢卡斯·克拉纳赫(Lucas Cranach)、朋友贾斯特斯·约纳斯(Justus Jonas)和约翰·阿佩尔(Johann Apel)的见证下,两人在维滕贝格举行了婚礼。⑩其时,波拉是26岁,路德是42岁。{11}
自1520年6月15日教皇利奥十世(Pope Leo X)以教谕《主,起来吧》(Exsurge Domine)宣布要把路德开除出教后,路德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被限制在保护者萨克森选帝侯智者腓特烈(Friedrich der Weise)的领地之内,除了偶尔因为公事前往附近地区出差,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维滕贝格的前奥古斯丁修道院。{12}
路德与波拉结婚后,萨克森选帝侯便把奥古斯丁修道院送给路德作为婚后住所,这座房子因此又被称为“路德之屋”(Lutherhaus)。{13}“路德之屋”坐落在维滕贝格的大街之上,距离维滕贝格大学(Wittenberg Universit?覿t)只是数步之遥。{14}路德出差的时候,经常会写信给波拉讨论家事,或者嘱咐她照应维滕贝格的一些事情。可惜的是,只有路德一方的书信保留下来,我们无法得知波拉的反应,不过结合路德写给朋友和波拉的信件,以及一些其他的作品内容,可以对他们的婚姻和家庭生活有一定的了解。
结婚以后,路德与波拉过着充满爱意的婚姻生活。婚后不久,在写给朋友的信件里,路德便大方地提及波拉,說“我的凯蒂(K?覿tie)要我友好地提醒你,不要娶一个农民蛋子,因为他们粗鲁又吵闹,没法好好照顾男人,也不会做饭或者酿酒”。①可见路德这时候对婚姻生活很满意,不仅把自己的生活圈子向波拉敞开,还开始向朋友开玩笑似的提供有关婚姻的建议。
波拉识字断文,歌也唱得很好,逐渐成为路德生活的核心人物。在路德外出之时,两人常通过书信交流。1543年7月29日,路德从德绍(Dessau)写信回家。②在信件里,他称波拉为“凯蒂主子”(Lord K?覿tie),这是他给波拉起的外号,在21封信件里都是这么称呼波拉的。而波拉却喜欢称呼他为“博士先生”(Herr Doktor)。从两人的外号中可以看出,路德感觉到凯蒂在他的生活中扮演中举足轻重的角色,不仅因为波拉是他的生活伴侣,而且还是他生活的主宰。
像普通人一样,路德常在信中表达出对波拉的依赖。在一封信里,路德提到菲利普·梅兰西顿(Philip Melanchthon)已经先他一步回到维滕贝格,而他因为选帝侯的事情还需要多逗留一段时间。然后,路德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表达对凯蒂的思念:
昨天,我喝了一杯非常难喝的啤酒,然后還被要求唱歌。当我喝不到好酒的时候,感觉很不好受。然后我就想起在家的时候喝的那些美味的葡萄酒和啤酒,还有那位美丽的夫人,或者说我的主子。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否尽快把整个地窖的美酒,还有一桶你的啤酒给我捎来。不然的话,在新啤酒准备好之前我不回家。③
与路德结婚后,波拉不仅接管了家中的财政大权和日常事务,保证路德在每天的餐桌上都能享用来自她的园子里的新鲜菜肴,同时还在1526年至1534年间生育了6个孩子,分别是汉斯、伊丽莎白、玛德琳娜、马丁、保罗和玛格丽特。④繁重的家务几乎让波拉忙得透不过气来,每天早上四点便得起床,晚上九点入寝。⑤在孩子们稍微长大后,波拉又开始担负起教育孩子的重任。除此之外,由于“路德之屋”是个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常有远方朋友们的借住,收容孤儿和学生们的造访,⑥每天路德还要与朋友、学生共进晚餐。在餐桌上,路德时常发表精彩的观点,被学生们记录下来后编成了《桌边谈话录》(Tischreden)一书。⑦在《桌边谈话录》里,路德在吃饭的时候向大家诉苦:
你总要我按照你的意愿做事情,你控制了一切。在家里,我只能服从你的管理权,一点权利没有。女人当政,是没有好事的。上帝造出亚当,就是要让所有生物服从他的命令,但因为夏娃鼓动他把自己置于上帝之上,最后才被逐出伊甸园。所以我们要感谢你们女人。⑧
路德的这番话听起来似乎言不由衷,并不具有说服力。因为在平常的生活里,他还是非常依赖波拉的照顾,在其他时候,也不断表示对她的牵挂和思念。1540年7月,路德前往魏玛(Weimar)出差,在信件开头,称呼波拉为“致我心爱的凯蒂,路德博士夫人,新的养猪场夫人,仁慈的佐尔斯多夫(Z?觟lsdorf)夫人”。⑨
路德之所以称呼波拉为佐尔斯多夫夫人,与孩子增多、“路德之屋”成为公共之地导致的经济压力有关。路德用610个基尔德(gulden)给波拉在佐尔斯多夫买下一块小地产。萨克森选帝侯也大方地表示,会向她提供建造房屋所需要的木材。所以在选帝侯和路德的支持下,波拉开始自己建造、播种、修建花园,打造出一个小农庄来。⑩
幸好波拉在经济管理方面表现得非常出色。早先,她就运用在修道院里学到的知识,在奥古斯丁修道院的院子里办起了一个小农场,并酿造啤酒,让路德从年轻时候瘦骨嶙峋的模样逐渐圆润起来。①现在,她又承担起管理“波拉的农庄”的重任。通过对家人无微不至地照顾和奉献,诚挚地表现出对丈夫的爱意和对其事业的支持。
作为宗教改革家路德能干的妻子、忠实的伴侣,以及孩子的母亲,波拉被视为是女性天职(Amt)的完美体现。②尽管遭到天主教阵营的强烈反对,但连路德的批评者伊拉斯谟(Erasmus)也不得不承认,波拉对安抚路德的情绪发挥了正面的作用。③随着路德的婚姻赢得人们的尊敬,中世纪禁欲主义也走到尽头,基督徒的生活终于跨进了文明的门槛。开始婚姻生活后,路德在群众心目中的面貌变得更加富有人性魅力,宗教改革运动的发展也越发多元:路德开始思考并写出与家庭、女性、生育、孩子相关的文章,进一步完善其神学体系,从而构建出新教基督徒理想生活的完整图景。④
出生于1483年的路德比1499年出生的波拉,年龄大了将近16岁,而在16世纪的德意志,平均寿命大概是40岁,所以他从1540年开始,便为自己去世后波拉的生活担忧。在索尔斯多夫为波拉置下的房产,正是路德为波拉所做的安排。在1545年7月28日路德于埃斯纳赫(Eisenbach)写给波拉的信里,透露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希望你会把花园、田地、房子和后院卖掉。这样我就可以把大房子还给我最仁慈的领主(萨克森选帝侯)。对你来说,最好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搬到佐尔斯多夫去。我可以用我的工资来帮助你改善小房产的状况。我希望我最仁慈的领主会让我去世时再发一年的工资。因为在我死后,维滕贝格的那些坏人不会容忍你继续待下去。因此,最好趁我还活着的时候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或许,维滕贝格的政府会愿意给予一份合约。⑤
路德在信里提到的这份文件,应该是他的《遗嘱》。他希望维滕贝格市政府能够尊重他的意愿,在其去世后以较为妥善的方式处理财产及其他事务。路德的《遗嘱》后来收藏在维滕贝格的法院记录里,他先后写过两个版本,第一份是在1542年1月6日,第二份是在第一份的基础上进行修改,强调波拉应该有更多对财产的控制权,时间是在1544年1月2日。⑥法院的记录如下:
荣誉的汉斯·鲁夫特(Hans Lufft)作为代理律师,由于高贵并学识渊博的圣经学博士马丁路德要求,郑重地在法律面前做出下列声明:如果他的妻子卡塔琳娜,比他活得更长的话,下列的财产将归她所有,可以按照她的意愿自由处置,而不受到任何限制:第一,位于埃尔斯特门(Elster Gate)的布鲁诺·布劳斯啤酒厂(Bruno Brauhers Brewery)的小房子或棚屋,就像购买时一样;第二,与埃尔斯特门相邻的,从雕刻家克劳斯·海弗纳(Claus Heffener)处购得的花园和土地;第三,另一个从雅各布盖赫曼的妻子那里买来的花园,位置在斯佩克伍德附近;第四和第五,维滕贝格城外的一片名为卡贝尔胡佛(Kabelhufe)的土地,以及一个从位于埃格尔胡尔(Egelpfuhl)的花园,与从安德里森·梅贝瑟(Andre?茁en Mebe?茁e)购得的,位于埃格尔胡尔(Egelpfuhl)的花园。⑦
在路德列出的财产名单里,可以看到他已经购置了五块田产,作为以后波拉和孩子们的生活来源,而且还提出这些财产的处置权归波拉一人所有,孩子们不得提出异议或者进行干预。最后,路德表示,“在法官和陪审员的见证下,波拉是财产的唯一合法拥有者”。①在1546年2月14日,路德写给波拉的最后一封信中,他再度为自己去世后,波拉和两个儿子的情况担忧,害怕维滕贝格的人不会容忍他们的存在,以及自己听到有关战争的传闻。②
路德的担忧随即化为事实,他在1546年2月18日凌晨两点,于他的出生地埃斯莱本(Eisleben)逝世后,波拉马上要面对收入的锐减和战争的来临。③她想出售房产,但遭到市长布鲁克(Brück)的反对。他的建议是让波拉削减开支,把所有的男孩子送去学校,处理掉所有的财产,把“路德的屋子”还给选帝侯,然后和儿子一起在选帝侯的准许下安静地生活。④然而,波拉拒绝了市长的建议,她希望能够继续住在原地,通过对学生授课和出租房间来补贴家用。可惜的是,不久之后德意志新教和天主教诸侯之间爆发施加登战争(Schmalkaldischer Krieg),维滕贝格遭到围攻并成为武装营地。⑤波拉和孩子们只好逃往马德堡(Madgeburg),等到战争过去再回到维滕贝格的时候,房子已经破损不堪,需要她自己进行修补。⑥最后,在1550年12月20日,波拉在骑马前往托尔高的途中不慎坠马受伤,她最后的遗言是:“我会像外套上的毛刺一样紧随基督。”⑦
路德与波拉的婚姻,一开始几乎遭到了德意志和全欧洲所有反对人士的谩骂。然而,他们婚后的美好生活,却告诉人们这是庸人自扰,反衬出新教婚姻改革的合理性,这场婚姻同时也改变了路德的人生。虽然波拉没有留下任何作品,但她的身影却在路德的写作中得以永存。在《桌边谈话录》中,路德对婚姻生活的总结或许就是他的真实经历:“婚姻生活中不能缺少女性,这个世界的运行少了她们也是不行的。婚姻中的另一半至少应该是个在生活中友好、彬彬有礼、充满欢乐的伴侣。”⑧就社会意义而言,波拉是所有还俗修女的榜样,她亲身践履了修道院改革和新教婚姻改革,用自己的行动为所有的修女做出了表率。在社会秩序方面,婚姻改革也有其内在的必要性。路德在《婚姻的价值》一文中曾经指出:“婚姻的价值,不仅有助于身体、财富、荣誉和个人的灵魂、同时还对整个城市和国家大有裨益。”⑨通过婚姻改革,一切非自愿的禁欲行为遭到废除,而将婚姻重新纳入正常的轨道,既强调了家庭的重要性,也让国家的实力由于人口的不断繁衍得以加强,让世俗政府和统治机构在稳健的家庭和社会结构的支撑下正常运转。
婚姻世俗化的運动不仅改变了以往对僧侣结婚的保守观念,也让修道院的女性从封闭的宗教枷锁中释放出来。正如北京大学朱孝远教授所言:“从此,结婚不再被认为有罪,离婚也不再被社会歧视。家庭成为社会的基本细胞,千百万妇女从被遗弃被歧视和在性方面受污辱的境况中解放了出来,被安置在家庭比较正常的环境之中,长辈和父母们也渐渐开通了思想,不再把女儿们送人修道院。女孩们在家中长大,直到结婚。”⑩
【作者简介】周施廷,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宗教改革和近代早期德意志史研究。
【责任编辑:王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