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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学森之问:到处都是正确答案

2019-08-01王化桥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9年12期
关键词:蒋英钱学森

文_王化桥

钱学森(1911—2009),生于上海,祖籍浙江省杭州市临安,世界著名科学家,空气动力学家,中国科学院及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被誉为“中国航天之父”“中国导弹之父”“中国自动化控制之父”和“火箭之王”

以钱老的智慧,当他提出大师之问的时候,其实已给出答案。但所谓“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大众多是愚者,对于既成事实也看不见。本文透过现象看本质,从钱学森的成长环境中,一一揭示正确答案。

谨以此文纪念钱学森先生辞世10周年。

一、求是书院究竟想干什么

清朝末年,浙江陈氏家族出现了“一门三翰林”的盛况:父陈豪、兄陈仲恕、弟陈叔通先后考中进士。

1897年春天,杭州知府林启在陈氏兄弟的大力促进下,创办了求是书院。这即是浙江大学的前身,陈仲恕任首任监院,即校长,陈叔通为副监院,副校长。

“求是”二字出自汉儒。

历经战国的刀兵和暴秦的烈火,汉儒用四个字高度提炼了孔子作《易》与《春秋》的核心精神,这就是“实事求是”。佛经则用了八个字“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也把这个问题讲清楚了。

班固在《汉书》里称赞河间献王刘德:“修学好古,实事求是”。

实事,是色,是现象;求的“是”,是空。诚如子曰“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西方文明是追求真理,真理往往会成为教条;而中国传统没有“真理”二字,只说天理。天理是什么,天理是空,由人事填充。

求是书院创建之初,正值中华危亡之际。有志的青年学子,舍弃科举取士的“利禄之途”,而“入学堂,学西学”。

表面上,求是书院提倡西学;但骨子里,书院有三本指定的必读书: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严复所译《天演论》以及王夫之的《黄书》。

前两本人们能理解,一是反对君权,二是进化论,讲弱肉强食的民族竞争。而第三本书的内容是什么呢?

王船山35岁时所著的《黄书》,今天读已经很不合适了,很多人会认为它是反动的。其强烈的华夷之辩、夷夏之防,将中华民族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的观念,可视为皇汉思想的一大源头。

陈叔通(1876—1966)在求是书院执教时,很器重钱均夫和蒋百里。图为1949年10月他和毛泽东在午门城楼上休息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本书深刻影响了特殊年代的一代中国人,青年毛泽东在作文《心之力》中写道:“中华亡,则人类必亡矣”,正是这一思想的延续。

求是书院的办学者将《黄书》列为必读书,可以想象他们想要干什么,用今天的话说,他们将不计个人名利,也要完成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陈叔通1903年中进士前,一直在求是书院执教,他很器重两位青年才俊,一是钱均夫,二是蒋百里。

据钱学森与夫人蒋英回忆,小时候他们随父亲见到叔老,会恭恭敬敬地鞠躬,称“太老师”。

钱学森的父亲钱均夫,是吴越王钱镠第32世孙,钱镠留有著名的《钱氏家训》,家训云:“读经传则根柢深”“言行当无愧于圣贤”“娶媳当求淑女”等均表明,这就是传统圣贤教育、士人教育,与求是书院的教育目标一致,是培养以天下为己任的士。

传统所言“士农工商”,当今的大学缺的正是士人教育,而只有“农工商”之类的匠人教育、技术教育。

子曰“吾不如老农”,这是强调士人教育与匠人教育的区别。士是指导者,管理者。

民国以来,钱氏家族的钱均夫、钱穆、钱基博等先生,与子侄辈的钱学森、钱伟长、钱钟书等人,他们从小所受的,是圣贤教育与匠人教育的结合——这就是“钱学森之问”的正确答案之一。

“读经传则根柢深”,对于读过经典、受过圣贤教育的人来说,其格局与一般人不一样,对万事万物的理解也不一样,他们能够站在太空看地球,“以天下为己任”对他们来说,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有确定的路径和办法。

钱学森与父亲钱均夫

赴美留学期间的钱学森

有党史研究者指出,钱均夫的校友陈布雷自杀后,国民党阵营里,已经基本找不到能“通经致用”的将领和高级干部,焉得不败亡?

二、有其父,必有其子

“君子之道,造端于夫妇”。传统中国首重姻缘,民间婚恋教育“极高明而道中庸”。

戏剧舞台上,一旦出现温润如玉、德才兼备的才俊,中国女子的表现,都是乾刚独断的杀辣手段。白素贞对许仙,呼风唤雨,借伞还伞,以布下天罗地网;《拾玉镯》里的民女邓玉蛟,诱敌深入,十面埋伏;穆桂英是雷霆出击,活捉大宋元帅,绑入山寨洞房。

除了这一类自由恋爱,更主要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1904年,杭州富商章先生看重钱均夫的人品和才华,将蕙质兰心的女儿章兰娟许配于他,并资助他东渡日本求学。

当年的爱国志士,四处寻找救国济世良方,钱均夫在这样的背景下,与挚友蒋百里、鲁迅等人东渡日本。钱均夫1904年考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现筑波大学),学教育学、地理学和历史,以实现“兴教救国”的抱负。

1910年钱均夫回国,在上海成立“劝学堂”,教导青年投身民主革命。1911年,钱均夫出任浙江省立第一中学校长,后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1956年任中央文史馆员。

钱均夫回国第二年,夫人生下钱学森。章氏心地善良,聪颖过人,数学天赋和记忆能力惊人,且心灵手巧,尤善刺绣,随手绣出的金丝珍珠鞋,可谓巧夺天工的工艺品。钱学森回忆其母亲时说:“我的母亲是个感情丰富、纯朴而善良的女性,而且是个通过自己的模范行为引导孩子行善事的母亲。母亲每逢带我走在北京大街上,总是向着乞讨的行人解囊相助,对家中的仆人也总是仁厚相待。”

钱学森的科学天赋,主要来自其母亲的遗传基因;从照片上可看出,钱学森温润如玉的气质,显然来自父亲,诚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是“钱学森之问”的又一个正确答案。

3岁时,钱学森已表现出非凡的记忆力,能背诵上百首唐诗、宋词,能心算加减乘除。邻居因而传言钱家生了个“神童”。5岁时,已能读懂《水浒传》。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有一天,他对父亲说:“英雄如果不是天上的星星变的,那我也可以做英雄了。”

现在很多学前教育专家反对幼儿识字,一味强调游戏,其实汉字不同于英文的符号,识字和阅读就是中国儿童最好的游戏。还有专家指出《水浒传》很暴力,此类言论可休矣。在儿童视角上,水浒英雄就是为了养成英雄气质。

钱学森之子钱永刚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谈起父亲的成长经历,说“父亲小时候并非神童”,也不是那种每次考试拿第一的尖子生,但家学传承对父亲的教育和影响不容忽视。钱永刚告诉记者,钱家在教育子女方面,只有两个字:“身教”。

钱学森后来常说:“我的第一位老师是我父亲。”博学多才、谦恭自守的钱均夫先生,营造了宁静的家庭教育氛围与求学精神。

钱先生尤其重视儿童教育,子曰“非礼勿视”,钱学森若要看某部电影,先要向父亲提出,由钱先生到电影院先看一遍,再告诉他是否可以去看。由此可见其慎重和细心。

1935年,钱学森留学美国之前,钱均夫提醒,专业之余,要多读经典,特意买了《论语》《孟子》《纲鉴易知录》和老庄。钱均夫说:“任何一个民族的特性和人生观都具体体现在它的历史中。因此,精读史学的人往往是对祖国感情最深厚、最忠诚于祖国的人。”

当钱学森即将登上轮船时,钱均夫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塞到儿子的手里说:“这是父亲送给你的礼物。”钱学森望着父亲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出口处,这才打开纸条,上面写道:

人,生当有品:如哲、如仁、如义、如智、如忠、如悌、如孝!吾儿此次西行,非其夙志,当青春然而归,灿烂然而返!乃父告之。

三、师门之谊,开启回国之路

1949年的圣诞前,钱学森收到父亲来信,告诉他:在上海,已不再有外国人侮辱中国人的事,父亲在信的末尾嘱咐,接到这封信后,应及早归国,以便把他的特殊才能贡献给国家。

美国政府担心先进的军事技术流入新中国,千方百计阻挠钱学森。1950年起,将钱学森一家软禁。

移民局规定,钱学森一家只能在住宅附近30米以内活动,特务们24小时监视,记录什么人来访,钱去了哪里。

1955年5月的一天清晨,中国餐馆的伙计送来蔬菜,夫人蒋英接过菜篮子,里面有一本中国画报。她打开一看,又惊又喜,马上拉住刚起床的钱学森,把画报塞到他手上。

卷首醒目的位置上,刊有一张照片,时值五一,国家领导人在天安门城楼检阅游行队伍。毛主席和周恩来的身后,是一张熟悉的面容——陈叔通老人。叔老也是蒋英父亲蒋百里在求是书院的老师。

钱学森夫人蒋英女士

蒋百里和女儿们,右一为三女儿蒋英,1947年嫁给钱学森

看了照片,钱学森和蒋英相视会心一笑。

为了新中国,叔老应毛主席之邀,秘密由上海转香港赴京,出席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

从前清翰林、辛亥志士,到新中国的副国级干部,叔老深刻理解中国革命的意义。国共内战时,上海白色恐怖下,陈叔通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陈布雷托人转告说:“我已两次把你的大名从共党嫌疑分子名单上勾去,今后你若再有活动,我就无能为力了。”叔老也请人转告陈布雷:“我也劝你早日洗手,弃暗投明。”

钱学森夫妇大受鼓舞,儿时的“太老师”官至副国级。通过师门之谊,足以开启回国的一线生机。

西方文明无师道,倡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而中国传统重师道尊严,师道就是“实事求是”的王道。钱学森顾不上吃早饭,立即写信:

“自1947年拜别后……而美方又说谎中国学生愿意回国都皆已放回……请求祖国帮助早日回国。”

为了不让信落到特工手里,不能直接寄回国,只能寄给蒋英在比利时的妹妹蒋华处,由她转寄。

担心特务认出笔迹,蒋英写信封时刻意模仿儿童的笔迹。

怎样把信偷偷寄出呢?几年来,钱学森夫妇也练成了反特本领,住处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藏有玄机。

一天下午,钱学森和蒋英向那间咖啡馆走去,两个特务跟了上来,钱学森判断,如果夫妻一起进咖啡馆,特务会跟进,咖啡馆里的那个小邮筒就暴露了。

钱学森突然停下,转过身来,特务们猝不及防,一脸尴尬却若无其事的样子。

蒋英大声对钱说:“等我一下,我去趟洗手间。”迅速闪进咖啡馆,将藏在裙子里给陈叔通的信,夹在给妹妹的一封家书中,投进邮筒。

蒋华收到信后,立刻将这封不同寻常的信转寄到国内。

叔老收到这封辗转而来的信,马上呈送到周恩来总理手上。

8月,恰逢中美大使级会谈在日内瓦召开,中方正苦于没有直接证据证明美国阻挠中国侨民回国,钱学森的信无疑是有力的证据。周总理拿到信,对王炳南大使说:“看他们还怎样抵赖!”

在释放了12名被俘美军飞行员后,被美军认为抵得上五个师的钱学森回到祖国。

而实际上,对于新中国的国防和科技发展,钱的作用远远超过了五个师。

四、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近十年来,网络上、媒体上诋毁钱学森的文章不断出现,指其为“毛主席个人崇拜”的推手。其中最恶毒的,是编造蒋英在中央音乐学院执教时与某著名学生出轨的流言。

1955年10月,钱学森一家成功回国

《南方人物周刊》专栏作家苏小和称:“他毕生的工作的确如他所言,仅仅是做了一名工程师的工作,这距离一名卓越的科学家相距太远。他所有的工作,只是让一个处在冷战时代的落后国家拥有了看上去很强大的能力,但对人类的科学进步、文明发展却没有提供必要的贡献……一生却陷于两个国家之间的政治冲突,左右为难,举目四顾,像一条丧家之犬。这就是钱学森一生的写照。面对这样的人生案例,我们无法赞美,无法抨击,只是心中堆满了对钱先生深深的同情。”

这就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理解钱学森的一生,需要的不是智商,而是道德能力和精神高度。

有一次毛主席问钱学森,是什么支持着他历尽千辛万苦也要回国。钱先生不假思索地说:“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屁股决定脑袋”,一个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往往由他的立场决定。从陈叔通、钱均夫到钱学森夫妇,他们均出自世家甚至豪门,钱学森母亲的嫁妆即一座江南园林(现为钱学森故居)。但师徒三代人的立场,始终坚定地站在绝大多数劳苦大众一边。

这是境界,是希贤希圣的圣贤气象,这是那些精神高度只有三厘米的小人永远理解不了的。

通俗地讲,他们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2012年上映的《钱学森》,影片主创人员的精神境界同样太低,无法理解钱先生,而沦为失败之作。

影片给人的印象是,在美国的生活(尽管也表现钱学森受迫害)是浪漫、温馨的;回国后的生活是贫穷的、乏味的。奉献很可贵,代价却太高。钱学森的选择值得尊敬,但不是好的人生楷模。

真实情况显然不是这样。在钱学森看来,回国才是精彩人生的开始。电影有一个情节:1947年钱学森回上海迎娶蒋英,此时的中国饿殍遍地,文盲率达90%,影片表现的却是雅致而繁荣的“民国世界”。

真是如此,钱学森夫妇为什么要抛弃民国,而拥抱新中国?

电影把钱学森定位为“爱国科学家”,但这远不是钱学森精神境界的全貌。80年代后,钱学森减少了繁重具体的科技工作,开始思考和研究更深刻、更宏大的问题,他已经成为一个通才,一位直到今天仍被大大低估的思想巨人。

钱学森对建筑、音乐、美学的论述,始终站在历史的高度上,尤其他关于山水园林城市的构想,正在引领着当下中国的城市化进程。

90年代初,在与北京大学教授黄楠森、张光武等人的谈话中,针对甚嚣尘上的“与国际接轨”的声音,钱学森说道:“不能按照他们的路数来。他们的路数是要让资本主义永远兴盛下去。”

1982年十二大召开,钱学森怀着深厚的历史责任感给中央写信,提出不要只提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还要提政治文明建设。1988年,钱学森等在《求是》杂志上发表《建立社会意识形态的科学体系》一文,指出:“文明有三个方面:经济的社会形态表现为物质文明,政治的社会形态表现为政治文明(又称民主与法制),意识的社会形态表现为精神文明。”

钱学森关于政治文明的论述与呼吁,可谓空谷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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