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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小小说三题

2019-07-31布衣

金山 2019年7期
关键词:老范班组长小张

布衣,本名张青合,男,1977年生于河北大名,现在峰峰煤矿工作。自1996年发表第一篇文章以来,迄今已在《中国青年》《长城》《中外读点》《佛山文艺》《短篇小说》《小说月刊》《杂文月刊》《天池》等刊物、报纸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班长老崔

煤矿有多少班组,就该有多少班组长。但现在是班组多,班组长少。原因是班组长不好干。甭看班组长有几百块钱奖金,班组人员礼尚往来,安监质量考核罚款,完不成任务分析处罚,三下五除二,那几百块钱就成了镜中花水中月。看上去很美,却已不属于自己了。单位开班组长会,这个诉苦,那个喊冤,唯独老崔不言不语。

老崔人老实,话也不多,带队伍却有一套。多调皮捣蛋的人,跟了老崔,干活都能独当一面。其他班组长诉苦,想要区里增加班组长津贴。有人见老崔不说话,怂恿他:“是骡子是马,你倒是出来走两步,打一个响鼻表一个态呀。”老崔吭哧了半天,起身走了。临走,扔下一句话:“增加班组长津贴,我坚决支持。但我们总得拿工作成效说话吧。”

老崔牛气,是因为老崔有话语权。全区九个班组,能月月完成任务的只有老崔。完不成任务的主要原因是:很多人是劳务派遣工,缺乏爱岗敬业的主人翁精神,遇到地质条件不好,干不了几天,十有八九就要趴窝。有人说:“家里来了亲戚。”有人说:“孩子要开家长会。”有人说:“感冒发烧打摆子,浑身没力气。”即使不准假,也要旷勤不上班。打电话询问。啥原因都没有,就是不想上班。再问,急了,怼你:“我挣这几个钱,这么卖命不值的!”其他班组长发愁就愁在了人员出勤上不来,说一千,道一万,没有人员谈任务都是瞎扯淡。他们班组人员出勤上不来,老崔的班组却要轮休,班班都是满员。

区长要我到老崔班组里搞调研,查找原因,总结经验,全面推广。正好,老崔班里又分来几位新工人。我找到老崔说明了来意。老崔见我身单力薄,说:“行是行,但有个前提。”他说:“你得跟工人一块儿干活,并且只能比他们干得多,不能比他们干得少。”到了掘进工作面,我才明白老崔这话的真正含义。老崔怕我到了工作面不干活,影响别人的积极主动性。干起活来,老崔没有丁点班组长架势,他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首先做到;他要求别人干好的,自己首先干好。不仅做到、干好,还处处争抢第一。在他以身作则的鼓舞下,其他人员没有丝毫懈怠、抱怨,只有埋头干活。那样子好像人人在耕种自己的责任田,丁是丁,卯是卯,一丝不苟。老崔前边干,其他人后边撵。有人能撵上,有人撵不上。最先撵不上的是我。我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一屁股儿坐在了地上。老崔看了我一眼,想说啥又没说。这时,几位新工人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坐了下来。老崔喊起来这个,又停下了那个。老崔看了看表,无奈地说:“也好,那就休息十分钟吧。”

别人休息,老崔不休息。老崔去迎头查看了一番,又去了后路。从后路回来,肩上扛来了几块板坯。老崔给我说:“再往前掘进,地质验证孔显示岩石破碎,十有八九要见断层了,支护板材需要提前备足备好。”这般说着,他放下板坯,跟几位新工人拉起了家常。老崔问小刘:“你爸是做啥的,村长,还是乡长?”小刘羞愧地笑了:“啥都不是,就一个低头种地抬头看天的老百姓。”老崔说:“那你比你爸强,你好歹也是煤矿工人了不是。”老崔问小张:“你爸是做啥的,经商的还是包工的?”小张不满地看了老崔一眼:“我爸要是经商或包工的,我还用下煤窑啊。”老崔又问年纪最小的小徐:“你爸是干啥的,高中教师还是教授?”小徐说:“我爸大字不识几个,让他当教师,纯是误人子弟。”老崔这会儿,讪讪地笑了:“也对,村长、乡长家的孩子谁来下煤窑?经商做买卖的人家谁来当矿工?大学教授的子孙谁又来干这苦情活呀?正因为你们老子不是,你们才来下煤窑。正因为你们没有出路,所以才来煤矿寻出路。”老崔说,“你们都来下煤窑了,还有什么资格喊累?难得你们还想要自己的孩子,像你们样碌碌无为吗?”

老崔看了我一眼,我心领神会,振臂高呼:“不会。”其他人的情绪也被鼓动起来:“肯定不想。”“那好。”老崔说,“既然不想,那我们今天就干出个样子。我们今天受累,是為拼搏一个美好的明天;我们今天受累,是为儿孙今后不再受累!有能耐咱就创造一个记录,也让别人看看,我们虽然只是普通煤矿工人,但比谁都不差。我们所差的,仅仅是一个机会。”老崔进一步“蛊惑”,“大家有没有信心?”班组的人都举手喊:“有!”

看到平常一言不发的老崔,竟然这么能“蛊惑”人心,我心里不禁犯了嘀咕。我想:老崔和别人所差的,也就是一个机会。那天,老崔班组进尺仍是全区第一。升井后,我请老崔吃饭。吃饭间,我说:“老崔你真行!现在很多人啥道理都懂,就是缺少方向。”老崔说:“我只不过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方向,并带头奔跑了而已。”

煤矿人家

在老张还是小张那会儿,就从农村来到了煤矿。

那会儿,小张年富力强,脑子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心里有哼哼不完的歌。这里所有的歌,很多的时候并不是歌,是小张冲动之下自我吟唱自我聆听的顺口溜儿,那歌声如庄稼地里大白菜上的露珠,水灵灵的,透着新鲜。当然,还有《劳动号子》《咱们工人有力量》《百里煤海处处春》。小张感觉自己是舞台上的歌唱家,在心里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很是入味。但张开嘴巴,总是跑调,该高的地方高不上去,该低的音节低不下来,把好好的歌变成了吆喝。于是,小张就在心里唱歌,在井下采煤工作面唱歌。割煤机“轰隆轰隆”响起来,他就撩开膀子推溜子,把溢出的煤炭撩到溜子上。黑乎乎的汗水,将他头发沾成了一绺一缕,将他的皮肤与衣服沾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衣服,哪是皮肤了。小张认为,汗水是一首歌。不是以嘴巴唱出来的,而是用行动展现出来的。小张不仅在井下唱,还在宿舍里唱。下班了,很多人玩牌喝酒,他捧着一本《采煤机电》耐心研读。电压V、电流A、电阻Ω等符号,犹如舞台上的仕女,在书页间翩翩起舞。小张认为,知识也是一首歌。小张不仅在宿舍唱,还在田地里唱。每年夏收秋播,他给班长家去帮忙。班长家在附近农村,麦田偎依着矸石山。站在矸石山上,能看到班长家随风翻滚的麦浪。小张弯下腰,一手执镰,一手拢麦,左手把金黄的麦子拢到手里,右手轻轻一挥,刺啦一声,长了一冬一春的小麦迎声撂倒在了田埂上。小张在前边走,小麦在后边倒,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丝紊乱。小张认为,麦子其实是大地的歌,只不过被自己用镰刀和喜悦表达了出来。

小張的唱法很特别,歌声也很特别。很多人听不懂。班长的妹妹巧花却能听懂。她从小张的言谈举止和喜悦的脸上,听到了那些歌。巧花走到小张身后,先是咳嗽了一声。她咳嗽得很轻,像窗前枣树上黄翅儿鸟的啾啾。低不可闻。但小张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巧花的存在,停下了手头的劳作。巧花还没说话,脸先红了,像东方那抹朝霞,格外好看。巧花说:“你割麦的动作娴熟、流畅,像一首歌。”小张不好意思地笑了:“只要用心去听,其实生活处处都是歌。”班长将他和妹妹撮合到了一起。这样一来,小张在煤矿有了牵挂的爱人,有了休憩的港湾,有了咿呀学语的孩子。小张上班下井。巧花看孩子做饭。小张下班回到家,香喷喷的饭菜摆在了餐桌上。有芹菜炒肉、有醋溜白菜,都是他喜欢吃的。巧花不吃,看他“吭哧吭哧”地狼吞虎咽。小张意识到了什么,停下了咀嚼:“你怎么不吃呀?”巧花说:“你累了一天了,你先吃,我给孩子看作业去。”生活平淡而幸福。原以为这种波澜不惊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谁也没想到,皇帝的女儿也愁嫁。煤炭遇到了滞销,价格像跳水运动员,一个漂亮的后翻扎进了水里,跌破了难以承受的底线。煤矿裁员,小张首当其冲。

这会儿,小张已经不再年轻了,做事也稳重了,不再天天心里唱歌了。不唱歌了,就多了些许盘算。小张盘算:该怎么带着爱人、孩子走出困境呢?小张伙同其他工友,最初开了一家装修门市。因装修技术不过关,很少揽到活计。小张租赁了一处破旧工房,养殖长毛兔。眼看着兔子一天天长大,一场瘟疫把希望化成了泡影。万不得已,小张尝试着贩卖时蔬。每天天不亮去市区批菜,回到矿上的时候,正好日上三竿。小张的辛苦换不来日常所需。巧花要他开一家粮油门市。这样,小张卖菜,她就能蹲在门市卖粮油了。小张怕侍弄不来。巧花说:“咋侍弄不来,我娘家的小麦、谷子、玉茭啥没有,驮来卖就行。别人两块五,咱两块四,还愁没有顾客?”

小张贩菜的顾客,巧花的粮油顾客,都是煤矿职工家属。尽管不上班,生活也与煤矿休戚相关。煤炭效益好了,小张的菜销路就好,巧花的粮油利润就高。煤炭效益差了,他们的买卖多少透出一种冷清。热闹也好,冷清也罢,小张风里来、雨里去,每天往市区往返一趟。他感觉自己虽然不上班了,却好像仍在上班,不过把井下的战场搬到了井上,在大巷里的行走换到了车水马龙的公路上。这么想想,小张心里又有了歌。再唱,声音嘶哑了许多。

有次,他驮着菜,正唱着歌,碰到了原单位的工会主席老马。老马喊:“老张,老张……你给我站住。”小张以为他喊别人,继续蹬车子前行。老马撵上拽住了他:“喊你呢,怎么不理我?”小张说:“我……我不是老张,我是小张。”“小你个头,满头白头发了,还装嫩鸡子,也不怕别人笑掉牙。”老马问,“不上班了,最近咋样?”“还能咋样。”小张说,“生活就是不停地劳作。不上班了,卖菜、卖粮油,比上班还忙。”

忙就是充实。充实和诗歌其实是一个事件的两个方面。很多时候,我们仅仅看到了劳累,而忽略了诗歌的韵味。譬如小张,不,我们的老张也是这样,他不知道他的辛勤正在诗意地行走。而他这种不屈的姿势,已成了煤矿最美的风景。

老范的煤矿人生

老范在煤矿下井,下了40年。从17岁,下到了57岁。老范原本55岁可以退休,但户口本上岁数小两岁,便多下了两年。

老范有仨孩子,两个子承父业,在煤矿上班;一个上了师范,在市里教书。散枝开花,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岁末年初,聚在一起,三世同堂,十几口人,煞是热闹。老范坐在上首,呵呵直乐。那笑,舒展了一脸皱纹。许多风霜,都倏地不见了。能有今天,老范认为应该感谢煤矿。没有煤矿,他不知道这辈子该怎么谋生,又在何处停留抑或漂泊。

对待煤矿,对待工作,老范始终保持着一种初恋般的真挚情感,把一腔心血都洒在了煤矿。别人把工作当义务,他把工作当权利。工作着,劳累并幸福着。人不是累死的,都是窝囊死的。他把这句话常挂在口头上。让你干活牢骚满腹,真让你啥也不干,三天就闲一身病。有了这副心态,老范看什么听什么都超出了一般意义。别人看到的采煤工作面,是黑暗、潮湿,是危险、劳累,他看到的采掘工作面却是一片森林。郁郁葱葱的远古森林,都是孢子和被子植物,都是现在灭绝了的珍贵树种。劳作其间,既是人生旅行又是畅想抒情。他看到植物碳化成了煤炭,又看到煤炭复原成了植物,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绿意盎然。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像是缺氧的鱼儿一头扎进了清澈的泉水里,一甩尾巴,甩出了一片水花,游向了幽蓝的深处,是那样的舒适和惬意。爆破声、割煤声、震动声、泵站声,很多声响交织在一起,别人听到的是机械噪音,老范听到的却是生活的交响乐。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是锅碗瓢勺的延伸。只不过爱人的唠叨以及包饺子剁馅子的声响,换成了机械轰鸣。只要用心聆听,一样能听出弦外之音。有次,老范累了,坐到巷帮喘了一口气。那一瞬间,老范像是回到了乡下,身边无处不在的煤炭变成了密密匝匝的玉米,个顶个绿得惹眼,个顶个饱得醉人。老范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爱不释手。喜笑颜开。老范认为那都是他和工友的功劳,是他们用汗水耕种了玉米,收获了希望。以至于班长老海嗨了他两声,他还没有回过神儿。老海推了推他:“范玉民,你没事吧!”老范才意识到自己并没回到乡下,还在采煤工作面上,只是思想和意识出去转悠了一圈儿。老范笑笑:“没事,能吃能睡的能有啥事?”老海也是被吓怕了。去年,有位和老范年纪相仿的伙计,干活累了,在机头处歇脚,坐下来就再也没起来。法医鉴定是:心脏病。老海说:“范玉民呀,明天轮到我们单位体检,你也应该好好体检一下了。毕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如跑了几十万公里的汽车,零部件都磨损老了。”老范笑笑:“再有俩仨月就该退休了,最后一次体检,我肯定要去。”

老范也有心情不畅快的时候。在掘进区工作的二小子范作山,听了别人的蛊惑,贷款去市里开了家饭店。饭店位置好,但房租高,加上碰到了反腐倡廉,偌大的饭店一天也没几个人。赔惨了。范作山再回来上班,心不在焉,干起活来拖泥带水,有一搭没一搭的。老范开导儿子:“做人不能好高骛远。咱饭店开不好,但可以把煤矿的工作干好不是!”

老范这种豁达的心态影响了很多人。有人说跟着老范干活不累。有人说老范是革命乐观主义者。别人看到的是灰暗,他看到的是希望。老范听了,默不做声,只是笑笑。一个从大山腹地走出的毛头小子,现在有工作、有房屋、有子孙、有头脸,老范经历了很多,付出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不说别的,就每年一次的年夜饭,老范就有说不出的感慨。过年的年夜饭,老范拿出珍藏了很多年的老酒。酒是大儿子过生日时剩下的,他一直珍藏到了现在。举杯端酒的时候,老范给孩子们说了一句话:“如果你无法改变一件事,不如改变自己,用全部身心去热爱。只要有爱,很多事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改变。”他这话是说给二儿子听的,也是说给在市里教书的女儿听的,更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高度概括。

改变自己,热爱煤矿。老范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直到退休,老范身上一道伤疤也没留下。很多人很奇怪,以为这是一种奇迹。老范却语重心长地说:“万物有灵,何况是具有了灵性的煤矿。你如此热爱她,她又怎会伤害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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