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土壤中凋谢的百合与雏菊
2019-07-30邢佳仪
邢佳仪
摘 要:《欢乐之家》中的莉莉和《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黛西都是生活在二十世纪初纽约的女性,两个有着花朵般名字的女孩虽有不同的命运,但她们都在物欲土壤中,精神不断挣扎最终枯萎凋谢。国内外已有从女性主义、新历史主义等角度探讨的成果,但少有从精神分析角度进行对比。本文将从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论”出发,解析二人的本我、超我与自我,探讨二人悲剧的成因。
关键词:莉莉·巴特;黛西·布坎南;本我;超我;自我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18-0-03
一、引言
《欢乐之家》(1905)是伊迪丝·华顿的成名作,讲述了女主人公曼哈顿没落名流莉莉·巴特小姐在父母双亡后,借住在富裕但死板的姑妈家,祈望通过自己的智慧与美貌嫁入豪门,重新跻身上流社会,但每当机会来临,内心的高尚情操又驱使自己逃离。她无法接受像塞尔登那样安贫乐道的生活,却又厌恶社交圈的丑恶,在一次次被误会、陷害、边缘化后,终于被上流社会抛弃,但养尊处优的她也无法作好衣帽女工,身心俱疲的莉莉最终在简陋的小公寓里依靠安眠药入睡,最终因服药过量而一睡不醒。《了不起的盖茨比》(1925)是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创作的一部爵士时代风情图,故事发生在上世纪20年代的纽约长岛。女主角黛西是美国南方的大家闺秀,于万千宠爱于一身,与盖茨比相恋不久后男方就奔赴了一战战场,孤独的黛西在等待的日子里彷徨挣扎,最终嫁给了芝加哥富豪汤姆,但无奈丈夫出轨,黛西又与成为了富翁的盖茨比重燃爱火,但此时的她已不是年少的那个纯粹的黛西,在一次车祸中她碾死了丈夫的情妇,夫妻联手嫁祸于盖茨比,黛西连后者的葬礼都没有出席。
关于《欢乐之家》的莉莉与《了不起的盖茨比》的黛西的悲剧成因,国内外已有广泛研究。关于莉莉,业界多从女性主义角度分析例如潘健(2000)认为莉莉变成了“男权社会的附属品和玩偶”。[1]从自然主义分析的美国学者比泽尔(1995)认为“社会中的资本主义交换价值和父权制结构”[2]决定了莉莉的命运。关于黛西,运用女性主义视角分析也占大多数。而关于两个女性的对比分析并不多,但近期厦门大学研讨会上吴凤蓉(2017)从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视角讨论了为何“莉莉逐步获得了自我意识的觉醒而黛西渐渐迷失”。[3]
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他的著述《自我与本我》(1923)中提出“人格结构论”[4],即人格是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组成,本我是本能的、充满欲望的我,自我是面对现实、自我引导的我,超我是道德化的、高尚的我,超我通过自我来引导本我。三者互相平衡,若自我控制与调节的力量不够强大,人格结构就会失衡。不同于前文提到的个体研究或女性主义对比研究,本文将以精神分析视角分析两位女性的悲剧命运。
二、莉莉的本我和超我
“智者的心,住在悲伤之家;愚者的心,住在欢乐之家。”莉莉的双重性格也体现于此。拥有一个同母亲相似的追求物质愉悦的“本我”,一个对金钱没有任何概念的少女,在父亲破产之时还在抱怨餐桌上为什么不换新的铃兰花。除此之外,她身体里还住着一个与父亲相似的追求精神世界的“超我”,“莉莉天性中有多愁善感的成分,或许正是继承了父亲的诗情,才使她最庸俗的意图也沾染了一丝理想化的色彩”。[5]起初,莉莉的“本我”略胜“超我”一筹,面对与之谈笑风生的塞尔登,她只能莞尔一笑后拒绝:“亲爱的塞尔登先生,你沒必要说这个。你要是向我求爱就太傻了,而你可不像个傻子。”[5]她知道她的命运不属于低矮的公寓楼,所以她向佩西·葛莱斯献媚,去百乐山庄社交,在追随欲望的道路上,莉莉凭借着自己的聪慧与美貌走得稳稳当当,若不是“超我”在此时干扰她,未来的日子是可以预见的顺风顺水,但她亲手摔碎了水晶球般透明而一成不变的未来。
在百乐山庄,她的“超我”时常会让她对社交生活感到厌倦和无趣,她无比羡慕塞尔登的精神共和国,厌弃着周围一切包括自己在内的“长颈瓶里的苍蝇”,[5]但因为过分自信,与塞尔登出游,追逐着精神世界的自由,却永远错失了与金龟婿结婚的机会。在一次次的被贝莎、特雷纳等人诬陷、欺骗后,莉莉逐渐被上流社会排挤在外,只得在与玛蒂·戈尔莫等新贵们的交往中重温上流社会的感觉,此时,莉莉的“本我”无比强烈,她渴望回到曾经的地方,哪怕是当一个任人差使的抄写员,甚至连曾经最鄙夷的罗斯戴尔都成为她的敲门砖。在拿到贝莎的把柄时,在她的“本我”驱使下,她两次动了想要揭穿贝莎使自己重回圈子的念头,但莉莉的“超我”又使她买下这些信件,最终在火焰中将这些信付之一炬。
随着时间的推移,莉莉潜在的“本我”与“超我”的斗争愈加激烈,最终也推动了悲剧的发生。
三、黛西的本我和超我
与《欢乐之家》的主角是女性莉莉不同,菲氏刻画黛西的笔墨不如盖茨比多,但我们知道的是与莉莉出身相似,黛西也是在镀金土壤中成长起来的,用盖茨比的话说,她和那些名媛都不一样,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叙述者尼克第一次见到黛西时,她与乔丹一袭白衣躺在沙发上,之后出现的场合,黛西几乎都是白衣翩翩,乔丹·贝克叙述黛西往事时,也提到了初次邂逅黛西时她的白裙。“白色”仿佛成了黛西的代名词,也代表着她的“超我”,她像一株南方田野上的小雏菊,天真烂漫,追求纯洁美好的爱情,她拒绝了泰勒军营的其他军官,一心一意地和盖茨比在一起。他们在星空下依依不舍,心心相印,她甚至愿抛下家里的一切去纽约送他,在家里苦苦等候盖茨比归来。
但黛西的“本我”十分强大,她缺乏安全感,需要物质和阶级给予她切实的、触碰得到的事物,所以她重新投入社交季,选择了汤姆·布坎南,正如莉莉选择佩西·葛莱斯一般。清丽的雏菊变成了带刺的玫瑰,就连黛西魅惑的嗓音也不过是铙钹击打的金钱之声罢了。与盖茨比重逢后,她对他偌大的海边别墅赞叹不已,参加他的大型聚会,看似旧梦重温,但这其实是黛西寻找一时的物质与感官刺激的方式,她或许对盖茨比尚存旧爱,但这无法动摇她目前已有的物质基础和社会地位,当盖茨比逼她说出从未爱过汤姆时,她犹豫又无奈。雏菊已不再,只剩下“被哀怨的萨克斯管吹落在舞池里的玫瑰花瓣”。[6]
四、镀金时代下的纠葛的自我
镀金时代是指美国从内战后重建时代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代,名称来源于马克·吐温的小说《镀金时代》(1873),这个时代是美国资本迅速上升乃至垄断盛行的时代。莉莉所在的20世纪初,恰如一幅活色生香的社交全景图,颇似书中费雪家里的名画真人秀,名媛们都隐藏自我个性,屈从于自己所展示的名画角色。而莉莉本人,即使她出演的是雷诺兹画中的劳埃德夫人,但她是那么的鲜活娇俏,清新隽永。莉莉的生长,如同一朵娇嫩的百合花,在镀金土壤里被悉心照料。正是这样的社会与家庭环境,塑造了莉莉纠葛的“自我”。前文提到了莉莉的“本我”与“超我”都十分强大,此消彼长。
莉莉的“自我”一面是一个在父权社会和物质社会下被压制的扭曲自我,莉莉的命运正如比泽尔(1995)所言:“是被社会中的资本主义交换价值和父权制结构所塑造。”[2]她无从选择自己的原生家庭,在母亲的“教导”下,她知道该如何用美貌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她更不能选择时代,在这个“镀金的大鸟笼里”[5]里,莉莉凝望着笼门,却无法踏出一步。这个“自我”便教导着她如何将自己融入社会机器,做一颗“镀金螺丝钉”。
莉莉的另一面“自我”住在精神的乌托邦,无拘无束,自由正直。继承了父亲的才情,她心比天高,曾幻想着嫁给“英国伯爵”或是“意大利亲王”。再次遇见塞尔登后,更是被他不羁的个性所深深吸引,因为这个在鸟笼内外超脱来去的他,正是莉莉想要变成的人。莉莉的道德感无疑是强烈的,她投身格里希·法尔蒂的慈善行业,买下贝莎寄给塞尔登的信而后烧毁它,落魄时看望曾资助过的女工的家庭后心头的暖流,这些都是这个善良女孩的“自我”,它引导着莉莉向好向善,但就像法尔蒂公寓里的小床让她睡得腰酸背痛一样,一株本在镀金土壤里盛开的百合,移植到普通土壤里的结果只能是残败凋零。
一个健全的人格,“自我”应当既是“调和者”又是“引导者”的身份,但莉莉却被这样一个纠葛的“自我”引向歧途,她与塞尔登、佩西·葛莱斯、特雷诺、罗斯戴尔、乔治·多希特等人纠缠,她得不到心中所爱,却又无法拒绝心中所厌,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五、爵士时代里的迷失的自我
爵士时代是指一战后到美国经济大萧条之间,享乐主义盛行的时代,这个名称来源于菲兹杰拉德,他在散文《爵士年代的回响》(1931)里这样形容道:“这是一个奇迹的时代,一个艺术的时代,一个挥金如土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嘲讽的时代。”[7]黛西恰恰是一个在爵士时代里迷失的典型形象,虽然她成长在锦衣玉食的中西部家庭,整日求爱电话不断,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浪漫主义者,但她仍然渴望一个稳定且奢华的生活给予自己实在的安全感。与莉莉相似,黛西的“自我”也有着两面性。
黛西拥有一个独立自由,追求精神层面幸福的“自我”。她也被崇高爱情引导,打算在冬夜孤身前往纽约与即将去海外的盖茨比道别,被阻拦下来后与家里冷战数星期。在与汤姆的婚礼前收到盖茨比的祝福信时,滴酒不沾的她喝得酩酊大醉,哭喊着说自己改变主意了。但这个“自我”的力量不足以强大到让她付诸行动,即使母亲反对她也只是负隅顽抗了一阵子,便平息了下来。婚礼前夜大闹后仅半小时她便冷静了下来,“那串珍珠已套在了她的脖子上,这场风波过去了。次日下午五点钟她跟汤姆·布坎南结婚,顺当得连嗝都没打一个。”[6]
最终引导黛西的是另一个与莉莉相似的“自我”,一个被父权制社会和金钱社会压制的“自我”。爵士时代是镀金时代的延续和发展,资本更为繁荣,加之一战的冲击,人们的精神家园及信仰更加岌岌可危,黛西没有逃脫过这样的社会环境,当她嫁给汤姆那一刻起,她便被带上了镣铐。就像莉莉幻想自己嫁给佩西·葛莱斯后的寡淡生活,黛西正经历着这一切,她漫无目的地过着日子,诘问着自己今后三十年该做些什么。正如乔丹所言,她已经“病态”了,面对丈夫出轨却缄默不语,只能作一个“美丽的小傻瓜”,她可怜地维持着现有的平衡,虚弱地向尼克掩盖家丑,她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的丈夫。这样畸形的“自我”只会引导她走向冷漠与残酷,导致了盖茨比的悲剧和自己人生的悲剧。
黛西的“自我”是在爵士时代中迷失的自我,她“本我”的欲望压制了“超我”,不同于莉莉纠葛的“自我”,她迷失的“自我”将自己塑造成了一株浮萍,漫无目的地被物欲社会冲刷着踽踽前行。
六、结语
莉莉和黛西,两个有着花朵般名字和相貌的女孩,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社会环境,两人都有着同样的物质欲望即“本我”,但两人的道德选择即“超我”在后期有着天壤之别,这也引导着两人的“自我”对自身行为做出的指导不同。两人的命运不同,但悲剧性相似。莉莉的悲剧以死亡收场,但她保留了高洁的道德情操;黛西的悲剧则是心灵与精神的彻底腐坏。因此,只有坚持崇高的道德信仰,并用其正确引导内心欲望,人格才能得以平衡发展,悲剧才能得以避免。
参考文献:
[1]潘健.莉莉·巴特:男权社会的牺牲品[J].外国文学研究,2000,(1):126-130.
[2]Pizer, Donald. “The Naturalism of Edith Whartons The House of Mirth.”[J].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 41 (1995): 241–248.
[3]吴凤蓉. 觉醒的百合与迷失的雏菊——《欢乐之家》中莉莉·巴特与《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黛西·布坎南对比研究[C].厦门大学外文学院会议论文集,2017.
[4](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M].林尘、张唤民、陈伟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
[5](美)伊迪丝·华顿.欢乐之家[M].王小可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4 8 55 54页。
[6](美)弗·斯科特·菲兹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M].姚乃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7 66页。
[7]F. Scott Fitzgerald, “Echoes of the Jazz Age,”[M]. in The Crack-Up, ed. Edmund Wilson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1956): 1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