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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悯《左传》战争叙述的心绪

2019-07-29董芬芬

博览群书 2019年6期
关键词:左传三国演义战争

春秋时代乃礼乐之世,风雅君子,灿若星辰,孔子和他的弟子们从那个时代向我们翩翩走来。要了解孔子,了解那个时代何以盛产君子,就必须走近《左传》、细读《左传》。左丘明的文字能让我们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流风余韵,体悟传统的博大精深。《左传》是春秋二百五十多年的信史,一代实录,包罗万象,恢宏富丽,“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刘勰《文心雕龙·史传》),是解读《春秋》的关键,是中国古代第一部编年史书,兼具极高的经学、史学和文学价值。经学家从中读出“春秋书法”、笔削之义;史学家关注其中一人之变迁、一君之治乱、一国之兴衰,重在发挥其经世致用、垂戒资鉴之效;文学家视其为“浮夸”(韩愈《进学解》)、“艳而富”(范宁《榖梁传集解序》)的文学杰作,品藻华辞乐而忘返。清人皮锡瑞说:“左氏叙事之工,文采之富,即以史论,亦当在司马迁、班固之上。”(《春秋通论》)此言不虚。但相对于《史记》《汉书》,我们对《左传》显得比较疏离,不读《左传》,我们永远意识不到这一点。古人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所记,不专人事,还喜谈天道、鬼神、灾祥、卜筮、妖梦,文辞生动,情节引人入胜,颇似小说手法,这是《左传》穿过两千五百多年流播至今的秘诀。刘知己评价《左传》说:“言近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史通·叙事》)读《左传》要独具慧眼,原始要终,透过瑰奇的文辞,穷究其“惩恶劝善”的深意,领会其移风易俗、重塑世道人心的作用。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董芬芬

春秋时代战争频繁,《左传》记录的就有大大小小几百次。《左传》中的战争叙述,是作者用力用心、荡气回肠的文字。战争乃两军相攻,车毂击驰,杖戟相迫,死伤之状,惨不忍睹。如何叙述战争,是对作者才识的考验。《左传》所写战争与后世小说如《三国演义》等,给读者的感受截然不同,“更与西方古典史籍之叙述战役,渲染出发之浩荡,攻击之激烈,死伤之惨重,大异其趣”。(张高评《左传之文学价值》)《左传》直接写两军交战的文字比较少,更没有强调血腥、嗜杀的恐怖,文字生动而干净。《左传》的战争叙述不仅体现出左丘明杰出的文学才能和历史见识,更体现出史官深深的悲悯情怀。

《左传》战争叙述很少展现血腥场面,与《三国演义》稍加比较就一目了然。

以《左传》和《三国演义》开篇所写战争为例,《左传》隐公元年记载“郑伯克段于鄢”,作者把重点放在郑庄公与母亲武姜和弟弟段关系恶化的缘由和过程上。《左传》追述故事的来龙去脉,摇曳生姿,声情并茂。“前半,狱在庄公,姜氏只是率性偏爱之妇人,叔段只是教养失教子弟。后半,功在颍考叔,庄公只是恶人,到贯满后,却有自悔改过之时。”(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而写郑庄公攻打叔段,只用了三十余字:

命子封率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太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太叔出奔共。

这三十余字只写出鄢之战的大概过程与胜负,至于郑庄公一方如何善战,叔段如何奔败,战士如何死伤等具体情形,则全部忽略,更看不到厮杀的细节。

而《三国演义》开篇第一回的“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写到刘、关、张与黄巾军将领程远志、邓茂之战:

当下两军相对,玄德出马,左有云长,右有翼德,扬鞭大骂:“反国逆贼,何不早降!”程远志大怒,遣副将邓茂出战。张飞挺八丈蛇矛直出,手起处,刺中邓茂心窝,翻身落马。程远志见折了邓茂,拍马舞刀,直取张飞。云长舞动大刀,纵马飞迎。程远志见了,早吃一惊,错手不及,被云长刀起处,挥为两段。

《三国演义》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英雄的激赏,甚至夾杂着快意,似乎写的不是杀人,而是割草砍树!

《左传》也有伤人或流血的特写,但不是为了表现某个英雄武艺之高强,而是为别的事情张本。如桓公五年的繻葛之战,作者突出一个特写:“祝聃射王中肩。”下文又说:“夜,郑伯使祭足劳王,且问左右。”白天射伤天子,晚上又派人看望、安慰,郑庄公的虚伪跃然纸上。所以,“射王中肩”的细节,不是要突出祝聃的射艺,也不是渲染天子的悲催,而是配合下文的“郑伯使祭足劳王”一节,为了凸显郑庄公的不忠与虚伪。

又如《左传》成公二年齐晋鞌之战,晋军主帅是郤克。战斗非常激烈,郤克和御者张侯都身负重伤,情节如下:

郤克伤于矢,流血至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齐师败绩。

郤克被乱箭射中,鲜血直流到脚上,张侯也被射穿手肘,他折掉箭杆继续驾车,鲜血染红了车轮。身负重伤还坚持战斗,晋军将帅的英勇和团结,让人感佩,与《三国演义》所津津乐道的“刺中邓茂心窝”“云长刀起处,挥为两段”等细节,给人的感受全然不同,艺术效果也大相径庭。

《左传》和《三国演义》都写到一些著名大战,但二书对胜败结局的描写很不相同。《左传》把每次大的战争放在春秋时代广阔的历史背景下,突出战争是大国争霸矛盾不可调和的结果,展示战争背后的政治、外交的较量,和对以后历史走向、势力格局的影响,直接写两军交战的文字比较少。如僖公二十八年的晋楚城濮之战,是晋文公与楚成王争霸的大决战,《左传》很早就进行造势,齐桓公去世,中原霸主空缺,郑国已向楚国投怀送抱,中原各国呈一盘散沙状态,宋襄公强出头,攻打一些小国,后又伐郑,于泓之战被楚所败。晋文公即位后伐曹、伐卫等。《左传》写城濮之战的前前后后,洋洋洒洒几万言,但直接写战争场面的只有一百余字:

己巳,晋师陈师于莘北,胥臣以下军之佐挡陈、蔡。子玉以若敖之六卒将中军,曰:“今日必无晋矣。”子西将左,子上将右。胥臣蒙马以虎皮,先犯陈、蔡。陈、蔡奔,楚右师溃。狐毛设二旆而退之。栾枝使舆曳柴而伪遁,楚师驰之,原轸、郤溱以中军公族横击之。狐毛、狐偃以上军夹攻子西,楚左师溃。楚师败绩。

晋国胥臣用虎皮蒙马,冲入敌军阵营,楚右师溃败;晋栾枝让士兵假装战败逃跑,楚左师上当追击时,晋国原轸、郤溱率中军从中间把楚左师拦腰截断,与狐毛、狐偃之军形成夹击之势,楚左师败绩。区区百余字,战阵战法,一一传出,千军万马,跃然纸上,但始终没有“血流成河”之类的渲染。

官渡之战是《三国演义》的一场重头戏,第三十回“战官渡本初败绩,劫乌巢孟德烧粮”写袁绍之败:“绍急渡河,尽弃图书车仗金帛,止引随行八百余骑而去。操军追之不及,尽获遗下之物。所杀八万余人,血流盈沟,溺水死者不计其数。”似乎还嫌不够刺激,又在第三十一回“曹操仓亭破本初,玄德荆州依刘表”中又写袁绍的溃败:

许褚飞马当先,力斩十数将。袁军大乱。袁绍退军急回,背后曹军赶来。正行间:一声鼓响,左边夏侯渊,右边高览,两军冲出。袁绍聚三子一甥,死冲血路奔走。又行不到十里,左边乐进,右边于禁杀出,杀得袁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渠。

津津乐道杀人细节,大肆渲染血腥场面,给读者带来强烈的视觉刺激。作家追求快意恩仇,读者看得痛快淋漓,获得奇特的审美感受。小说在成功博取读者眼球的同时,无形之中也表现出对生命的漠视与麻木。

同样写战争,《左传》与《三国演义》等小说追求热闹、刺激迥然有别。文如其人,细节体现审美,最终体现着作者的情怀与境界。

《左传》很少写两军厮杀的惨烈,不是因为作者不擅长于此。以左氏高超的叙述才能,写惨烈之状必定让人触目惊心。如《左传》宣公十二年的邲之战,楚军趁晋军不备,突然间发起进攻,晋军上下大乱,作者写道:

车驰、卒奔,乘晋军。桓子不知所为,鼓于军中曰:“先济者有赏!”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

晋军争舟逃跑,没挤上去的士兵死死抓着船舷不放,船上的人就砍下抓船舷士兵的手指。“舟中之指可掬”一语,惊天地,泣鬼神。左丘明的叙述之才,工侔造化,千古卓绝,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

尽管有如椽才笔,但左丘明很少展现杀戮的情节,很少出现《三国演义》“溺水死者不计其数”此类直白的描述,他往往会用别的事情,或写战事插曲,或抛出关于战略、战术的争论,来转移读者的注意力,引导读者深思。

首先,《左传》叙述战争,善于营造“含泪的微笑”,选取一些有趣的插曲,避开血淋淋的场面,以消减战争叙述的沉重感。

如宣公二年郑宋大棘之战,作者用六十多字交代了战争的过程和结果,接着写了两个小故事,其一是写宋人狂狡的:

狂狡辂郑人,郑人入于井。倒戟而出之,获狂狡。君子曰:“失礼违名,宜其为禽也。戎,昭果毅以听之之谓礼。杀敌为果,致果为毅。易之,戮也。”

宋人狂狡與郑人短兵相接,郑人掉入井中,狂狡倒戟把郑人从井中拉上来,郑人却持戟俘获狂狡。作者忙里偷闲,让可爱而迂腐的狂狡吸引读者的视线,营造出相对轻松的氛围。

另外一个故事是关于宋国主帅华元的:

将战,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斟不与。及战,曰:“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与入郑师,故败。君子谓羊斟“非人也,以其私憾,败国殄民,于是刑孰大焉?《诗》所谓‘人之无良者,其羊斟之谓乎?残民以逞。”

战前,宋国主帅华元杀羊犒劳将士,故意不让其御者羊斟分享,羊斟怀恨在心,一交战就驾车把华元送进敌军阵中,致使华元被俘,宋国败绩。作者借君子之口批评羊斟“败国殄民”“人之无良”。大棘之战的这两个插曲,不是可有可无的“闲事”,这正是《左传》的精彩之处。林舒《左传撷华》说:“左氏善为勾心斗角之文,写战争必写其极琐屑者,千头万绪,一一皆出以绵细之笔,令读者眉宇轩昂。”《左传》叙述战争,离合变化,奇正相生。若皆从正面直叙,则不免冗长而寡味。人多事杂,有不能详叙处,也有不必详叙者,左丘明于其中选一二小事,闲笔点染,而大局尽已浮现。

同样,宣公十二年的晋楚邲之战,在紧锣密鼓似的文字中,作者也加进一则趣事:

晋人或以广队不能进,楚人惎之脱扃。少进,马还,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顾曰:“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

楚人没有乘人之危俘获晋人,一再帮助对方,晋人逃脱后反嘲笑楚人,读来让人不禁莞尔一笑。《左传》叙述战争,善于用这样的闲笔、奇笔,能出奇制胜,在表现战争残酷的同时,增加一抹人性的亮色与温暖。

有时,没有两军交战场景,只选一二有趣之事来写。如宣公十二年,楚庄王取得邲之战的胜利后,冬天又伐萧,《左传》没有写伐萧的过程,却写了还无社与申叔展的隐语对话:

还无社与司马卯言,号申叔展。叔展曰:“有麦麴乎?”曰:“无。”“有山鞠穷乎?”曰:“无。”“河鱼腹疾奈何?”曰:“目与眢井而拯之。”“若为茅絰,哭井则已。”明日,萧溃。申叔视其井,则茅絰存焉,号而出之。

萧大夫还无社与楚大夫申叔展是朋友,两军对垒之时,还无社喊申叔展叙旧,申叔展用隐语告诉还无社如何自救。麦麴和山鞠穷皆是去湿之药,暗示还无社躲避于水湿之处。还无社没有明白,申叔展又以“河鱼腹疾奈何”引导,“河鱼腹疾”是当时习语,指因水湿所得的病,再三暗示还无社逃往低下水湿处。还无社这才明白,回答说“目与眢井而拯之”,意思说我藏身于枯井,你若看见枯井即可救我。申叔展又暗示,结茅为絰,置于井口作为标记,听到有人向井大哭即出。第二天破萧,申叔展找到茅絰标记之井,向井而号,果然救出还无社。

楚庄王伐萧之战,在左丘明的笔下,凝缩成朋友之间一个颇有意趣的故事,突出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温情,把攻城破池、短兵相接的背景淡化。但此时无声胜有声,其他那么多不能自救的萧人命运,不言自明。没有正面叙述,也没有现血淋淋的场景,一个“含泪的微笑”,四两拨千斤,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另外,《左传》叙述交战过程非常简单,善于把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到关于战术、战略的争论上,从而避免战争叙述的压抑与单调。

僖公二十二年宋楚泓之战,宋襄公尊奉“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等旧的战争信条,错失有利的进攻机会,致使宋国败绩,伤亡惨重,自己也受伤。司马子鱼批评他“未知战”,认为战争中只要对自己有利,可以“重伤”,可以“禽二毛”,可以利用一切阻隘打击敌人。《左传》抛出宋襄公与司马子鱼之争,引发了古今大讨论。《公羊传》说:“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也说:“诈人而胜之,虽有功,君子弗为也。故善宋襄公不厄人,不由其道而胜,不如由其道而败。《春秋》贵之,将以变习俗而王化也。”但《谷梁传》意见相反:“以其不教民战,则是弃其师也。为人君而弃其师,其民孰以为君哉?”泓之战在公元前638年冬十一月的某天结束了,然而由此引发的争论却持续了几千年,至今依然见仁见智。宋襄公可以败,可以死,但“不鼔不成列”的信条要坚守,在众人皆追求“利而用之,阻隘可也”的时代,宋襄公成了孤独的唐吉诃德,为自己的不合时宜付出极大代价,也给后人留下难忘的印象和深深的思考。《左传》战争叙述的魅力与成功,可见一斑。

左丘明工于敘述战争,千古无出其右者。吴闿生《左传微》说:“左氏诸大战,皆精心结撰而为之,声势采色,无不曲尽其妙,古今之至文。”论者多把左氏的精妙归之于叙述手法的高明,但笔者认为千变万化、神妙不测的叙事背后,始终贯穿着作者悲天悯人的情怀。邲之战胜后,楚庄王不筑京观,提出“止戈为武”,认为战争是为了“禁暴、辑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而非彰显武功。同样,在作者眼里,历史是人的历史,不是草木铁石的历史,战争中的每个人,都有血有肉,有父母亲人,有喜怒哀惧。作为史官,如果战争非写不可的话,他宁愿在冷酷的背景下,凸显一些温情脉脉的故事,传递寝兵息民的寓意。姜炳璋认为,左氏之义不贵用兵,而在寝兵;不忍残民,而在息民。(《读左补义》)左氏的悲悯,既是对历史的悲悯,也是对读者的悲悯。

刘知几说:“史有三长,才、学、识,世罕兼之,故史才少。”(《新唐书·刘知几传》)章学诚说:“非识无以断其义,非才无以善其文,非学无以练其事……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也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文史通义·史德》)左丘明是罕见的才、学、识兼备的史才,战争叙述中一贯的悲悯情怀,体现他“著书之心术”,即“史德”。读《左传》述战的文字,不仅读出勇敢、尊严,更读出优雅、高贵与温暖。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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